想闹沈香,又觉得今夜景致甚好,不忍心打破这一重静谧。
沈香最终决定,给任平之写这两年的见闻。
一直想着来日方长,总有一日能围炉夜话,她便也没有及时联系任平之。
时间久了,沈香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时日并不如她想的那样多。
她日日忙碌,想着谢青管辖刑部,任平之一定出不了差池,却忘了对方不知她的近况,或许日日挂念,夜不能寐。
思忖间,沈香下了笔:“任兄,见字如面,你近来可安好?既是家书,言辞便也朴实些,不取锦心绣腹之文藻,少些卖弄。这样,才不显得你我生分。”
“任兄勿怪,时隔两年方才提笔给你书信,实在是平素繁忙,抽不出空闲……”
她告知任平之,她这两年寄情于山水间,过得很快乐。
她和花奴学回了如何将折下的花养得长寿,说起来很简单,只需摘下牡丹等花团,用烛火燃起根柄,再入添了水的花瓶,便能养得馥郁饱满;她也去了偏僻的乡下,每到秋日,庄稼成熟,百姓们就会拿出佳酿,摆一桌社酒席面……
沈香和任平之说了许多风趣的事,大多都是她在金垌县的见闻。
她想让旧友放宽心,一字一句都是桃源生活。沈香看开了很多事,有了新的家人,也在洪水里学会了放下过去与珍惜爱人。
她真的生活得很好,也没有自苦,任平之尽可安心。
……
这一夜,小舟和阿景各拿到一封信,分别是郎主与夫人给的:一封是沈香写的,送往任府;另外一封是谢青写的,信封外只写了个“文”字,送往京外的祁州都督府。
翌日,任平之收到了沈香差人递来的信。
天还没亮,他就着烛光读完了信文,嘴角牵起欣慰的笑容。
“知道小香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任平之一直将她视为好朋友,两年没有小香的音讯,他还以为她不记得京中诸事了,也忘了他。
原来,小香只是蛰伏于市井之中,体会百态人生。
看到她诸事顺利,他心安了。
任平之珍视这一封类同家书的信。悉心折好后,他将其放到收纳书信的木盒,好生收藏于书房。
第84章
祁州, 亲王府。
祁亲王严文收到了一封京城送来的信,他翻动书信, 认出这是旧友谢安平的儿子谢青送来的。
扫了一眼内容, 他同下属道:“将这个名叫‘孙楚’的孩子,调入都督府近卫一列。”
“是。”
祁亲王阖了阖目,把信件塞入匣子中, 与其他的信封收纳至一处。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就藩亲王们上京述职,皇兄严盛特地置办了一场秋日巡狩。
祁亲王是老幺,一出生因腿疾,不受天家待见,便是父君也嫌恶他,觉得他丢尽了自己的颜面。毕竟威严的真龙天子, 血脉上乘,又怎会生养出这样的残疾皇子。
严文自小便知, 就是他再有读书的天赋, 父君也不会高看他一眼。先天的腿疾, 注定让严文生来就与帝位无缘。
因他的羸弱,抢阳斗胜的皇兄们故意同他划分干系,泾渭分明,时常以戏耍他为乐。
便是那时, 皇兄严盛掌了大统, 而皇兄们也早早成了家, 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
那日,狩场的排场很大, 角弓嗡鸣,烽烟四起。秋后的深山, 飞禽走兽缺少粮食,便会满山逃窜,也极容易被陷阱中的诱饵吸引,正是狩猎的好时机。
亲王们在皇帝严盛面前设下赌局:皇亲宗族子弟俱出动打猎,一日内,若是谁狩的猎物最少,便要当众罚酒一坛。
严文因腿疾之故,不擅骑马,也不能过多饮酒。一旦喝多了,他的腿便疼痛不堪,难以行走。
因此,这个赌注是故意针对他的。
皇兄们促狭,想看他笑话,等着他卖乖求情,当着各位皇嫂的面儿,丢一丢人。
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但严文却觉得极其伤自尊心,从前年幼被戏弄便罢了。如今,他是刚娶了妻的。他的妻子温静虽是文官小户出身,却温婉可亲,即便被圣旨压折了筋骨,逼着自己嫁给了他,也从未厌弃过他的腿疾。
犹记得成婚那日,严文心悦温静,迟迟不敢褪下婚服。
他喜欢温静的谦和,心间莫名升起了一股子自卑与羞愧。
严文害怕他肌理蜷缩、膝骨狰狞的腿会被温静看到。
他畏惧家妻眼里的嫌恶,即便她很有涵养,那情愫稍纵即逝。
严文又要破罐子破摔,躲开了。
怎知,温静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给郎君脱衣,好吗?”
温静笑着望他,眼眸里全是柔情。
严文不忍拒绝,鬼使神差应了一个“好”。
他想着,她见到了伤处,自会知难而退。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少师知道他没有被帝王立储的希望,一直冷待他;兄长们知道他没有一争皇权的可能,拉帮结派欺辱他。
严文一直都是被放弃的那个人,如今他在妻子面前也抬不起头。
可是,温静没有嫌他。
她帮他擦了身子,望向他的腿时,眼底只有真挚的心疼。
她的动作更加小心了,细腻、温柔,也不知是不是下手轻柔,又或是巾帕上沾了热水,连同严文被霜雪覆盖的心脏都软化了。
温静秋眉微蹙,小心地问他:“夫君的腿,疼吗?”
严文一怔。
原来,也会有人关心他——腿疼不疼。
再后来,严文还知道,原来温静早早就见过他的。
严文不如皇兄们得宠,住在宫中的时间不多。他在宫外有皇子私院,闲暇时,也会穿一身不显贵的青色袍衫,登上寺庙里的佛塔高楼,凭栏阅卷。
温静入寺祈福,正遇上一场淅沥大雨。
挂满姻缘红绸的月老树下,她仓皇一抬眼,正对上眉眼冷峻的青衫郎君。
仅仅一瞬,严文错开了脸,继续翻阅下一页书卷。
他不知的是,温静早早将他记挂在了心上,午夜梦回,总会想起那一日的春雨。
郁郁苍苍的老山里,有个俊逸的郎君落座高台,如佛陀、如神祇,眼中漠然,不存世人,唯有读不懂的晦暗故事。
她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读她。
……
严文望向温静,不敢应皇兄们的赌约。请不要逼迫他了,他不想让妻子丢人啊。
幸而这时,谢安平站了出来。
他单膝下跪,对皇帝严盛道:“祁亲王不便骑马狩猎,不如由臣代祁亲王出战。”
秋狩本就是为了庆贺谢安平连战皆捷,严盛又怎会不给他面子呢?
一代战神要参赛,那定是魁首啊。他们这些“酒囊饭袋”哪里及得上嘛!到时候高下立见,真真自讨没趣。
大家伙儿意兴阑珊,赌约一事便打哈哈略过了。
看啊,不过是皇兄们酒桌上一时兴起的笑谈,却险些折损了严文的傲然脊骨。
都怪他的腿……
严文不语,心情沉闷。
不过,他很感激谢安平出言相帮,寻常臣子,断不会故意在酒酣耳热的席上,扫天家兴致。
谢安平心思细腻,为了他,开罪了君王。
夜里,谢安平来毡帐寻过严文一次。
他郑重地对严文道:“祁亲王倘若因腿疾之故,不喜骑马,可练一练箭术。挽弓狩猎,勤习臂力,亦能夺魁。”
他给严文指点了另外一条道儿。
谢安平径直揭开他的伤疤,不带任何鄙薄,坦然地陈述他的弱处。他是真正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将军,底下兵卒受了伤,残肢断臂乃家常便饭,于他而言,严文的残缺并不算什么值得挂心的大事。
就连严文自个儿都不觉得,谢安平言辞哪句冒犯了。
他由衷感激谢安平的坦率。
至少,谢安平把严文,当成了一个正常人交谈、相处,而不是低人一等的弱者。
那日后,严文和谢安平私下里便有了来往,渐渐成了至交。
谢安平在藩镇行军,缺食少衣、朝廷压粮不放的时候,严文还私下里偷偷运送军需,背着刘云等人,接济过谢安平麾下的神策军。
雪中送炭,他们是过命之交啊。
直到谢安平遭受君主严盛的打压,尸骨无存。
临死前,谢安平除了给谢青留下血书,还事先联系了旧友严文,恳求他庇护谢家的孩子。
严文应允。
自此之后,谢氏一脉,便和严文有了牵扯,谢青同这位叔伯的关系,也甚是密切。
另一边。
京城,谢府。
谢青回府笑眸很冷,似是夹杂怒气。
沈香追问,他只摇头说无事。
实在没法子,沈香只得传召随行的阿景,探问缘由:“阿景,夫君在衙门里可是受欺了?”
阿景听到这句话,惊吓很大。
他确认了三次,才知道沈香并非说笑。哪个官吏有能耐欺负谢青?招惹恶徒,不缺胳膊断腿都是好的了。夫人定是关心则乱,说胡话了……竟把尊长认成了纯洁无瑕的小白花。
阿景思来想去也没记起谢青被谁压榨了,嘟囔半天,说了句:“哦!我想起来了,尊长归府的时候,曾撩帘,飞出石子,绊了都官司郎中苏民奕,还教他磕了一颗门牙。”
沈香记得这位苏民奕曾开罪过自己。
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谢青也早早惩戒过了。他总不至于这样小心眼,想起来就火气大,时不时要再罚一次吧?
阿景这边问不出的缘由,沈香只得去找谢青。
刚一入寝房,热气缭绕,画屏上映出郎君披发的清逸身影,拨云撩雨。
沈香暗骂谢青洗个澡都要调风弄月,她避开眼,只躬身去探滑落在地的公服。甫一伸手,沈香恰巧摸到一只塞了官印与牙牌的荷包。素色绸面上,落了几点黄褐色的酒渍,格外醒目。
谢青这样爱惜荷包,绝不可能脏了爱物……沈香醍醐灌顶,明白了原委。
她偷笑,步入屏风后。
寝房有暗阁,谢青特地命匠人凿了个浴池,似是怕沈香半夜睡迷糊了,不慎跌落,还在四围砌了一臂高的玉砖,看着珠光宝气。
此刻,仙姿佚貌的郎君,湿了乌黑长发,微斜了头,正倚在玉壁上,闭目养神。
池水热气腾腾,袅袅成团,如坠瑶池阆苑。
沈香偏要扰神。
她双臂扶上玉池围子,下巴垫于杏花满绣衣袖,轻轻唤:“夫君。”
“嗯?”
谢青听得小妻子娇娇一声喊,他施施然睁开眼。黑睫羽湿了水,松针一般挺翘纤长,媚态横生。
这几日,谢青成天忙京官租地、润笔受贿的案子。
顺藤摸瓜查了小半个月,总算在今日结了案。
夜里官衙摆了酒水宴庆贺。他再不想吃酒,一双双下司不安的眼睛望过来,谢青还是卖面子浅抿了一口,算作开宴。
看到沈香,谢青很欢喜。他醒了神,劲腰微动,利落地游了过来。
谢青动作很快,像是湖泊里藏匿的神秘鲛人,与沈香对望。
沈香只是稍眨了一会子眼,面前就多了个凤眸清亮的俊美男子,心间牵起绵长的暖意来。
“夫君睡着了吗?”
“嗯,吃了一点酒,有些困倦。”谢青老实答话。
他入过池了,衣物尽褪,一丝儿不挂。
水顺着郎君如墨长发滑落,冷硬的眉骨与刀裁的颊侧俱是湿漉漉的,嘴角还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平添上不少邪气。
沈香问:“夫君今日伤苏民奕,是因为那一只荷包吗?”
原是为了外人,同他兴师问罪么?
谢青眼眸微黯,喃喃了句:“他向我敬酒,手抖得很,脏了我的腰饰。”
不高兴。
这厮真的胆大妄为。
谢青清冷的话里听起来还有几分委屈啊……沈香失笑。
不过一瞬间,她想起另外一桩事:“嗯,不过苏民奕的手有旧疾。而这旧伤,好像是夫君两年前打折的?”
那时候,苏民奕误会她和谢青不和,特地跑去和谢青说过她的坏话,结果惨遭报复……
闻言,谢青一怔:“是么?”
他不记得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沈香笑得花枝乱颤,没想到算无遗策的谢青也有失手的一日。
小妻子偷着欢喜,缠枝薄纱披帛底下,小巧圆润的肩头不住抖动,瞧着诱人极了。
谢青唇角扬起,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沈香戏弄够了,又促狭地说起旁的事:“夫君今日的样貌,倒很像我在乡县里听过的志怪故事。”
“嗯?”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闲侃,险些绕晕了不谙人情的郎君。
沈香嘿嘿两声笑:“听说苗花县里有个寡妇……”
谢青恹恹:“传闻是从金垌县流出来的?”
“嗳?您怎么知道?”
谢青侧头,手背遮挡了一下翘起的唇角:“两县素来不合,互相抹黑的事不少见。”
这话一出来,沈香又觉得是自己思虑少了,的确如谢青所说的那样,志怪故事很可能就是个谣言。
不管了,她偏要说。
“哎呀没事儿,咱们就听个趣儿。某天,寡妇夜里路过河畔,偶遇一名眉目俊秀的郎君。郎君总半个身子浸在水中,笑吟吟地望她。天时地利人和,寡妇动了心,故意夜夜晚起,经过那条河。终有一日,她看清了那名郎君的下半-身。”沈香神秘兮兮地凑近,“嚯!好家伙,那郎君根本不是人,而是人身鱼尾的鲛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