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沈香知道这人是有备而来。
她绞尽脑汁,思索对策。
霎时,福至心灵,沈香被他点醒了。
“你说,你一直跟着我?”沈香嘴角上翘。
“是又怎样?”
“那你有看到我和一名样貌俊秀的郎君在一处吗?他的腰上系了红豆青竹荷包。”
乞丐被沈香问懵了:“你死到临头还这么话多作甚?”
“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沈香依旧温和,“你究竟看到没有?”
“看到又怎样?”乞丐没了耐心,他的克制力实不算好。
想也是,谁会和猎物废话?
“看到了啊。”沈香笃定地说,“那你死定了。”
乞丐高举起匕首,作势要刺下。
“开什么玩笑?!胜者是我!我抓到你了,现在你会死在我手上!”
“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沈香望着乞丐高举起的刀尖,月色下,纤薄的刃面散发刺目的寒芒。
他在虚张声势。
乞丐很紧张自己的游戏遭到破坏,所以要逼沈香住嘴。
他暂时不舍得动手,还想再和她玩一会儿。
家猫逮耗子的玩法,要把鸟雀玩到奄奄一息。
沈香强忍住畏惧,故作镇定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在看着猎物的同时,也有猎人在盯着你?”
“猎人……”
“是啊,他会杀了你的。”
“不可能!”
乞丐睚眦欲裂,世上唯有他最擅作恶,没人能从他手里抢走猎物!
他要证明自己。
杀了沈香,亲手拆分了她。
刀刃啊,一定会破开沈香的脖颈,任那甜腻的血浆四溢。
就这样,下手吧!
乞丐狠狠落刀——!
利刃坠下,携带起的风很凉,刃面刚磨过,应当锋利。
沈香不敢看血肉模糊的画面,她偏了头。咬紧牙关,重重闭上眼。
她没有在恐吓乞丐,她说的是真心话。
谢青比任何人都要看重她,不可能忽视她身边的异常。
倘若真有人跟踪沈香,谢青绝不会袖手旁观。
沈香在赌——野犬和家犬,究竟谁更烈性。
不止乞丐嗅到她的血腥味会发狂,谢青也会啊。
“那么,来救我吧,夫君。”
……
刺啦。
浓稠的血液喷涌了沈香满身,预期的痛感并未传来,眼前倒下的人,是那个动手的乞丐。
只是废了一条执刀的臂膀啊,好在没杀生。
沈香松了一口气。
劫后余生,她才知道,原来手脚心都沁满热汗,她怕得几欲发抖。
沈香一抬眸,正对上身着紫袍公服的冷面郎君。
苍茫夜色下,谢青犹如杀出地狱的罗刹恶鬼,煞气暗涌,凤眸里酝酿滔天寒意。
蓦然到访的家犬,真及时,教人欢喜。
很有安全感。
谢青没归府,身上的紫衣公服都不曾褪去。
他见到小舟的时刻,立时想到了那一名乞丐。
谢青怕沈香出事,掠食猎人的眼神,他比任何人都懂。
对方盯着沈香。
所以,谢青一散衙便心急火燎赶来,救下家妻。
小乞丐的命实在不好,他必死无疑。
郎君瞥了一眼血泊里挣扎的乞丐,凉薄勾唇:“哦?不巧,走岔了门,竟遇到劫匪了。”
“谢尚书,您等等我啊!”
谢青背后,忽然窜出了苏民奕。
散衙后,他们的线人传来密报,今夜坊市有官吏会做行贿交易。
他本想跟着上峰外出,揽这一回功劳。
哪知谢青钻入偏僻的小道,竟为了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
看样子,另外一桩大案要黄了。苏民奕邀不到功,痛心疾首。
沈香看到苏民奕,心道:“不好,熟人在,可不能让外人知晓,京兆府的二娘子,实则是谢青家妻孙香。”
她得堵住谢青的嘴。
于是,沈香急中生智,先声夺人:“谢表哥,救我!”
一声娇矜而仓皇的呼唤,镇住了谢青的步子。
他深深看了沈香一眼。
夜色下,小妻子浑身都是外人的血,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容貌。
谢青似笑非笑:“……表哥?”
哼,小妻子闯祸不自知,嘴巴子哄人倒亲昵。
闻言,苏民奕一愣:“您、您在京城,还有表妹啊?”
沈香做贼心虚地低眉,好在脸上有面具遮挡,不怕露馅儿。
谢青慵懒地应了声:“嗯,远房表妹。”
苏民奕醒了神儿,忙招呼外头跟来办差的刑部衙役们入内,缉拿伤害上峰表妹的歹人。
他拱手,向谢青请示:“谢尚书,歹人该如何处置?”
“手足打折了,剩一张嘴便是。”
“啊?”
苏民奕呆若木鸡。这样凶残的刑罚,他委实被吓到了。
谢青不紧不慢地说:“讯话招供么,不是有口就行?”
“是!”苏民奕心间惴惴不安。
怪道都说谢青是笑面虎酷吏,原是这么来的。
不过歹徒杀人,本就死不足惜……
苏民奕前脚刚走,谢青后脚便解开了沈香手脚束缚的绳索。
沈香得了自由,想要站起。下半-身却仿佛不是她的。
呃,她腿麻了。
沈香端着尴尬又不失淑慧的笑容,悄悄说:“谢表哥,我的腿脚略微不便,站不起来。”
谢青轻轻扬眉,朝她伸出修长的指尖。
坏心眼的夫君微微一笑:“给你搭个手,表妹。”
这话里胁迫意味好重!
沈香两次三番涉险,不顾自家安危,谢青确实该生气。
可她不是料准了,谢青一定会救她吗?
若说她胆大妄为,不还是谢青养的肥胆子?
沈香缩了缩脖颈,小心把纤手递给了谢青。
夫君的手掌冰冷,冷不防冻了她一下。
下一刻,沈香忽觉手背一沉……谢青居然趁机摸了她一把!
“……”她呆若木鸡。
趁着没人看他们的时候,沈香切齿,小声警告:“您别扮个急色鬼行吗?哪有表哥会轻薄表妹的?!”
谢青蹙眉,略微不满。
——居然还有脸不高兴!沈香扶额。
良久,谢青遗憾喃喃:“当小香的表哥,真无趣啊。”
“……”是呢,倒是委屈您了!
第88章
苏民奕还是放心不下那一桩大案子, 他打算邀上峰一块儿突袭,抓一抓佞臣。
哪知, 苏民奕一回头, 正见谢青潇洒地一甩衣袖,将沈香打横抱起。
沈香惊呼一声,刚要下手捶自作主张的夫君, 就对上了苏民奕震惊的目光。
凉风习习, 四目相对。
夏夜的风,寒透人的心腑。
沈香沉默了,她在想,编个什么样的理由可以完美混过去。
实在编不出来,她讪讪一笑,试探性地问苏民奕:“官人, 您觉得……我和谢表哥眼下为何这般亲近?”
苏民奕本打算置身事外,怎料沈香一句轻飘飘的话, 把他拉回了危险的旋涡中心。
苏民奕也干笑了一声:“下官愚钝, 猜不出来, 还是让谢尚书为我解惑吧。”
问题踢鞠球似的,又抛到了谢青的面前。他不愧是腌臜官场里腌制入味的老油炸鬼,张口就是坑蒙拐骗:“表妹身子骨弱,又受了一场惊吓。本官身为兄长, 理应慈幼, 不过帮扶一回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 面上笑意也浅浅,宛如端人正士。
如果谢青没有在苏民奕转身的时候偷吻她, 沈香或许真信了“夫君实乃谦恭君子”的鬼话。
苏民奕颔首:“原是如此,谢尚书宽厚, 待家人也亲善。”
谢青微微勾唇,并没有领受苏民奕的夸赞。
他抱沈香上了一辆马车,嘱咐苏民奕一句:“时候还早,你我便去细作给的窝点宅址瞧瞧虚实。”
“是,下官这就安排两路人马。一队跟着咱们抓贪官污吏,另一队把歹人先押回刑部狱里……”苏民奕忽然迎上谢青冷厉的凤眸,回过神来,“大刑伺候!”
“嗯。”谢青满意,撩帘入了车厢。
门帘子一打下来,车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沈香忙滚出谢青温热的怀抱,嘟嘟囔囔:“您世事通达,怎会不知表亲间也有男女大防呢?况且您还是有家室的郎子!”
谢青勾唇,不语。
沈香看到他那意味深长的笑颜,悟了:“您是在故意戏弄我?”
“表妹好聪明。”谢青夸赞了句。
接着,郎君整了整衣袍,不让袖口留有褶皱。
便是在暗处,他也很注重仪容,绝无半点狼狈之处。
沈香不解:“为何呢?”
“表妹以身涉险,惹恼了表哥,不该受罚吗?”
“……”
她懂了。
谢青看着一派云淡风轻,实则底下的火气还没消呢。
沈香知道今日是真的有些过火,她之前再三承诺,往后谨言慎行,不会冒进行事的。
是她失言在先。
于是,小娘子娇滴滴地伏上人膝,有意扯下青竹色的袍衫,露出一星半点儿圆润肩头。
沈香媚眼如丝,为自个儿说情讨饶:“夫君饶过我这一回嘛!今晚罗帐之中,随您处置,可好?”
她在玩火。
她欲使美人计,出卖柔弱身子骨,博君一笑。
沈香知道谢青对她的渴求。
因此,她故意捉弄他、欺负他。
毕竟,谢青对她,少有克制力。
诚如沈香所想的那般,谢青的确起了邪念。
欲心攀附,渴念暴涨。
郎君眼睫低垂,墨瞳里暗潮渐生,尽是翻涌的慕求与冀望,绵绵不息。
但,他不想入套,按捺住了兽-性。
谢青轻描淡写扶起沈香的双臂,搀她靠到别处。
沈香愣了:“您……”
“表妹请自重,这般拉拉扯扯,若让表嫂瞧见,她会生气的。”郎君做戏,为难地婉拒。
“……”沈香欲言又止。
算您狠!
马车骨碌碌地行驶,一刻钟后,他们抵达涉事的酒肆。
谢青抛掷暗器,发出信号,命小舟与白玦守着马车。
他则下车,同苏民奕办差。
忙碌了近一个时辰,谢青才重回沈香身边。
绸布车帘一掀起,煌煌烛光落到沈香眉眼间。入目便是沈香一点又一点的下巴,后颈融于光尘中,细软的肌肤覆上一层雪色。
睡着了么?
谢青唇角微扬,对车夫压低声音:“归府吧。”
他轻手轻脚坐定,任沈香没防备,扑通栽倒他的膝上。
“傻娘子。”哑然失笑。
谢青怕她磕疼了,用掌心护着沈香的鬓边,半壁面具、锐利的簪子,均被夫婿顺手拆解下来了。
说来好笑,醒时不让沈香靠近,待小妻子睡熟了,又千万分想亲。
谢青还是遵从本心,垂首,于小娘子睡到酡红的脸侧,落下一吻。
抵达府上,已是深夜。
设晚宴前,谢青把小舟唤至庭院中。
今日沈香遇难一事,谢家臣早早知道消息。他们忧心小舟护主不力会被谢青责罚,可没尊长的传召,他们又不敢冒进上前说情。
免得被谢青视为大不敬,罚小舟更重。
接着,不知谁踹了人群里的阿景一脚,害他险些双膝跪地。
阿景回头,怒:“哪个鳖孙踢我?”
谢贺叹气:“快去找小夫人,求她来保小舟。”
谢贺是看着小舟长大的,他知道这个孩子多实心眼,若尊长执意要罚她,即便是断手断脚,她也会抽刀自戕。
她没有心肠,忠也是愚忠。
闻言,阿景忙闯入后宅,拍门,闹醒了沈香。
“小夫人,江湖救急!求您救救小舟!”
“我马上来!”沈香趿着鞋下地,发髻都没梳,散着发奔出门去。一面跑,她一面捞随风晃荡的银红色披帛,劝阿景,“慢慢说,别着急。夫君在哪儿?”
“在隔壁拾景院。”阿景气喘吁吁,“小舟今日没护住您,尊长、尊长想罚小舟。”
听得这话,沈香蹙眉。她是知道谢青御下多凶残,平白无故就能废人筋骨,今天小舟险些铸下大错,怕是连命都难保了。
思及至此,沈香的步伐不由加快许多。
小舟不能有事。
好不容易赶到了庭院,俊逸的郎君刚落坐花树下,斟好两杯酒。
而他的靴前,小舟单膝跪地,俯首听命。
见是沈香来了,谢青冷峻的眉眼顷刻间春风化雨,柔和不少。
他朝她伸手:“小香,来。”
沈香咬了下唇,小心翼翼搭上夫君的掌心。她尽量不触怒他,用轻描淡写的语调,问:“夫君是在这儿饮酒赏花吗?”
装聋卖傻的伎俩,谢青不接,只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