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可毁,粥不能洒,让尊长知道,铁定剥他的皮!
谢青抖开信,扫了一眼,心下明了:严文要开始动身了,手下的兵也练得精锐。不少谢家旧部都投奔了祁州,地方兵精粮足,再由严文领兵,终能将王朝撕开一道口子。
事情渐渐有趣起来了……谢青微微一笑。
翌日,谢青上了一趟刑部狱。
雪落得愈发大了,狱卒们纷纷穿上加了棉内胆的袄袍。牢狱里冷,他们止不住瑟缩,手指不断摩挲,当差也懒倦不少。
直到一声凄厉的喊声传来——“裴温吞石自尽了!”
狱曹们各个抖若筛糠,这可是敢状告废太子的紧要人物啊!就这么死了,他们该如何给官家交差?!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大胆去请了刑部尚书谢青来主事。
谢青不愧是官场中浸渍的老官人,遇事八风不动,自有肃穆威仪。
他潦草瞥了一眼尸身都凉透了的裴温,遗憾地道:“啧啧,近日真是不太平,刚死了个乞丐,又来了个裴将军。咱们刑部狱累的杀业太重,想必是邪祟也要钻出来胡作非为了。”
上峰忽然说了一嘴怪力乱神的话,惹得两侧的狱卒们面面相觑。
这话,该接,还是不接?
还是狱曹懂事儿,忐忑地问了句:“咱们对上禀,裴温将军愧对东宫,一时想窄了,寻了短见,您看成吗?”
这般便不算刑部狱看管不力而导致的疏忽,全是裴温自个儿熬的苦果,罪名落不到刑部头上。
谢青不答话,他只是抽了一条洁白的帕子,缓慢地擦拭指缝,里里外外,直至纤尘不染。旁人擦手,都是为了除去指上惹人心烦的脏污,偏生谢青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更像是借此动作静心。
一时之间,郎君正邪难辨。
真是多事之冬,祟雪落入红墙黑瓦的宫殿中,没被真龙天子的气势压制,反倒祸乱宫闱。
冷宫里,又多死了一条人命。
内侍监张福贵今儿穿了新的冬袄子,裹在紫色绸袍之中,神气得紧。
他奉皇命来给废太子送腊八粥,哪知阖宫静悄悄,连人声儿都没有。
怎么回事?便是冷待皇子,也不该这般清静啊。
一喊不开眼的小太监传话,还没等人回声儿,他竟发现檐下悸栗栗跪了一排青袍小雀子,原是随侍太子的小黄门全到这儿来了啊。
张福贵心里头咯噔一声,直道不好。
这群小人精,定是知道出了差池,自个儿脑袋怕不保,这才不敢往上报,擎等着他来主事。
畜生啊!这样坑害他!
“蠢东西们,跪在这里做什么?耽搁贵主儿的伺候,小心你们人头落地!”张福贵心存侥幸地嚷了句,给他们紧一紧弦儿。
哪知道,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
小太监眼泪婆娑,即便膝上冻僵了,任一步步行向张福贵:“大监、大监!已经没有贵人可伺候了啊!”
听得这话,张福贵险些吓晕过去。他扶着额头,切齿:“你混说什么?!来人,掌嘴!”
也是这时,同张福贵相好的宫娥哽咽道了句:“大监,太子他……去了。”
“什么?!”张福贵一下子昏了过去,还是小太监机灵,一个飞扑,当肉垫子挡住了张福贵直愣愣朝下砸的身子。
大监这时候可不能摔死。他死了,他们怎么办?
于公于私,小太监都是要帮张福贵挡住这一下血光之灾的。
张福贵没摔碎骨头,迷迷瞪瞪又醒来了。他急得焦头烂额,也没旁的法子,只得赶紧传太医,觐见天家。
临走前,他一记窝心脚,把底下的小太监踹了个半死,哭丧着脸:“你们、你们可害惨咱家了!”
他就说,怎么今日下了雪还这般乖觉,全来檐下候着。原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事,非得把他这个内侍省的长官也拉下水。
宫里大大小小的奴婢,心都黑呐!
皇帝严盛的大郎君严尚死了。
服毒,死得这样轻巧,害他的人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严盛颓唐地落座,缩在十二章纹样的黄袍大衣裳中,通天冠的十二旒垂珠挡住了他的脸。他比往日更死气沉沉,更老态了。
严盛时至今日还记得,他迎来第一个孩子时是何等喜悦的心情。
这是他的嫡长子,他愿意将天下交付于严尚,于是他早早册封严尚为皇太子,即便他后头又生了其他孩子,这份心意也不曾变过。
严尚虽不及严谨做事狠厉,却还算贤哲,他同大郎君的父子情分非比寻常,他能感受到严尚深切的孺慕之心。
因此,即便他犯下诸多错处,严盛对他都没起过杀心。
真当他是瞎了、聋了、哑了,猜不出背后是谁动的手吗?!
蠢货,罪该万死!
当夜,严盛传召三皇子严谨入宫。
严谨顶风冒雪,行色匆匆入了宫。入殿的时候,他披的那件大氅上的雪絮,经殿中的炭火催湿,融了一片,湿湿嗒嗒。
若是往常,父君早命张福贵给他沏热腾腾的姜茶暖身子了,偏偏今日罕见,什么礼待的动作都没有。
严盛不给三郎君权力,但是恩宠一贯是极致,正因这一份青睐有加,才催生出严谨的胆量与野心。
他觉得蹊跷,又有些惶恐。
仔细想了想,谋害皇兄的人,他都处理干净了,连牢狱里的裴温也死了。
死无对证。
说废太子愧对父君信赖,服毒自尽,也算说得通,不对吗?
既如此,严盛为何还要找他?为何还要审他?只要他咬死了不认……
还没等严谨走近,一盏茶便抛掷到他头上,从头到脚将他淋了一个透彻。
父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他的颜面……严谨骇然地抬头,蓦然攥紧了五指。
严尚是皇帝儿子,他就不是了吗?!父君这样,让他往后如何做人?!
“是不是不服气?”严盛起身,冷冷逼近严谨。
他仔仔细细打量严谨,想看看究竟哪处出了差池,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儿臣不明白,还请父皇明示。”严谨不傻,他早料到父君会疑心兄弟相残,他怎可能露出马脚呢?一问三不知便是,横竖没有罪证留下。
“是你下的手,你害了大郎君!”
“儿臣冤枉!”严谨泪洒殿中,“父君,您不能只认大兄是儿子,不认我是您亲儿啊!您疑我,不怕我寒心吗?!”
他戏做的十足像,一双眼饱含热泪,万千冤屈酝酿其中。
严盛忽然笑了。
拙劣的演技,哪朝哪代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和他耍花腔,严谨真的不要命了。
严盛气笑了,他捏住乖儿的下颚,厉声道:“朕是君,你是臣。若朕要你的性命,无需罪证。你当朕不会防着大郎君谋逆吗?在朕的眼皮底子下,他如何敢私锻兵器?反倒是你……朕倒想看看你们真刀真枪地来,谁更胜一筹,谁能继承大统。只可惜,你们的手段都太稚气、青涩,被人玩得团团转尚且不知。”
听到这话,严谨的眼泪一下子窒住了。
他茫然无措地抬头,望向高大巍峨如山的父君。
一时之间,他感到了压迫力,也仿佛明白了……他太年轻,他的险恶手段,在父君面前无处遁形。
但他不能认啊,一旦认了,死路一条。
严盛也知道他不能认罪。严尚死了,他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
即便他人模狗样,狼心狗行。
“告诉我,近日谁同你密谋了?”严盛循循善诱。
严谨深深垂首,不敢开口。
他不知道父亲会如何处置他……
“三郎啊,父亲老了。”严盛叹了一口气,“大郎君已死,江山社稷与其落入他人手,不如紧着自家的孩子,毕竟你我还有父子亲缘。天家多情也寡情,朕心里有把秤,会掂量清楚的。可你再这般痴傻,我不放心把家业交给你啊……”
严谨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整个人都活泛了过来。
是了,太子已经死了,父亲不可能再毁了另一个能继承皇位的儿子。
他心狠手辣,寒了父亲的心,却也因自家孤注一掷的手段,真为自己谋得了一条通天的路。
严谨匍匐两步,低喃了一句:“谢、谢相公……”
他没认罪,只是抖出了谢青。
皇帝要发落,那就发落他吧!
“谢青……”严盛眼眸寒冷,紫檀木椅子扶手被他攥得“咯吱咯吱”响。
他早该猜到了,谢家的孽种!
李岷死了,刘云死了,当年该死的人,十年内都死了。
谢家的手笔,他来讨债了……
只可惜,严盛不能明面上杀了谢青,那样会抖出谢青和严谨合谋杀害兄长的罪名。
而且,他查过谢青。
谢家明面上,唯有家妻孙氏偷偷和太子妃会过面。便是要定罪谢青,斥责他为三皇子献毒计,他也能朗声辩驳:“臣的家内只同太子妃的娘家打过交道,若说相帮,臣帮的不该是太子吗?”
这话一出来,严盛和严谨又能拿他如何呢?
特别是受他挑唆的裴温也死了。
一个残害兄长的皇弟,不能再被立为储君了。其他孩子又羽翼未丰,江山危矣。
谢青,是想要他的儿子尽数折损其中啊!
小郎君而下手真狠,竟做了个滴水不漏。
只能将这样的邪祟之子暗杀了。
如他父母亲一般,悄无声息断命……
谢青再聪慧又如何?他还是棋差一着,活不了了。
严盛是天之骄子,他有权,决定谢青的生死。
他决不能活!
第96章
沈香不知为何, 分外喜欢腊月隆冬。
每天见着雪便会心生欢愉,明明是凛冽的天气, 她却觉得一应事物都很好。
厚雪堆在石灯上, 像是一盏散发橘光的雪灯。庭院里无需掌灯,月光洒在雪地上就亮得出奇。
沈香本来是很怕黑的人,偏偏入住谢府以后, 她夜里不提灯也敢廊庑间来回晃荡, 有时不见踪迹,还会惹得谢青焦急,端稳的郎君难得连公服都不换,一昧儿蹿房越脊,招眼地攀墙,四下寻她。
好在沈香没有走远, 每回都会及时被夫君及时找到。
沈香牵起谢青的手,忽然生出一股子眷恋的心绪来。她想着, 能和谢青一块儿漫步回房, 真是一件惬意的事。
时候尚早, 沈香朝谢青行了个拜仪,如从前在官场中处事那般。
她促狭问他:“谢尚书,要不要一块儿围炉小酌?”
冬天里,士子文人们会围着一盆炭, 取暖、饮酒、谈天。
府上就他们两个有这一番闲情雅致, 正好凑局。至于谢老夫人, 大冷天拉到庭院里受冻,也太委屈老人家了。
谢青无异议, 全凭小妻子开心就好。
沈香说干就干,和伙房要了竹炭生火盆。竹炭比木炭耐烧, 气味儿不大,还没烟,唯一缺点大概就是价格昂贵了,幸好她的夫君家底子殷实,不愁这些俗人的吃喝。
转念一想,沈香又偷笑出声,怪道父母亲都想孩子嫁个好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花钱呢?
谢青帮着小妻子忙碌,余光裹挟沈香,饶有兴致看她脸上流露出的、各个细枝末节的小神情。她一贯喜欢暗忖一些稀奇古怪的琐事,私下里窃喜,仿佛偷吃了鱼干的猫儿。
小猫崽子全然不知,鱼干之所以应有尽有,乃是主人家蓄意放的饵料,全为了将她圈在身边。
猩红色的炭炉上架了一面网盖,谢青置了一壶盐茶烹煮,又摆了一只装满青梅酒的琉璃杯,沈香则端来一盆蛤蜊,逐个摆上镂空的铁网片。
谢青挑眉:“小香这是什么吃法?”
沈香嘴角上翘:“是许大尹教的,他说暖炉可摆上河鲜海味炭烤,待花蛤开口后再淋上菜油、豆豉酱以及蒜蓉,其味无穷。”
谢青一想到蒜味就蹙紧了眉心,他倒是不嫌沈香,只葱蒜的辛味太重,熏得他头疼。他不免疑心沈香是故意为之,这般她就能防止谢青趁机对她动手动脚了。
真为难呢,明明都是夫妻了,还不能时时刻刻亲香。
若沈香听到这句话,定会翻起一个白眼:您想亲香,可以呀!但您一天有停过几回么?她便是铁打的人,也不能白日上值做事,夜里还要受谢青少说一两个时辰的床笫磋磨吧?
不过好在,今晚的夫君,老实得不像话。
他们在落雪的夜里叙话,一切都很闲适。
谢青沏了两杯茶,端给沈香一杯:“小香捧着暖暖手。”
他是体贴的郎君,以妻子为重。
沈香接过青瓷葵口茶盏暖手,谢青顺势接过木镊子,帮她翻动吃食。像是凑趣,谢青还摆了两个蜜桔以及干红枣上去。
没多时,红枣甜腻的香味便四溢满院。
沈香要了一枚烘烫的枣子,丢入茶碗里浸泡。其实喝不出什么红枣甜味,单单看红彤彤的一团枣子悬浮于绿色茶面,心里瞧着热闹罢了。
也不知祖母睡了没有,沈香想把这份热闹给她尝尝。
于是,沈香朝石榴招招手:“石榴,过来。”
石榴抱着好动的谢金待在屋里头,一听沈香传唤,立马钻出抱厦。
“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沈香摸了摸被搂在怀里休憩的猫儿,端过另一盏放了红枣的末利花茶(茉莉茶),递到石榴手中:“我和尊长在院子里围炉煮茶,粗吃一回末利花茶,滋味不算好,你送去给祖母尝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