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真真走在天玄门的灵玉道路上,丝毫没有意识到门中已经沸反盈天。
许是她沉思太过,没有看路,一下子便撞上了一个柔软的物事。
鼻端传来温软的女子香,楚真真一怔,抬眼看见一张冷若冰山的美人面。
正是她师姐叶佩钰。
叶佩钰没有追究楚真真撞上她胸的过责,只是冷着一张脸,嗓音沉沉道:“楚真真,你之前是不是和仙君在一处?”
楚真真又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她心中暗想:这事儿已经传得这么快了吗。
叶佩钰道:“那你如今知道仙君在何处吗?”
楚真真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去了他殿中,然后受到灵气滋养突破,突破之后,便寻不见他踪影了。”
叶佩钰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她道:“你可知道,仙君出剑一事,已经在门里传疯了。”
楚真真又呆了一呆。她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出什么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人知道。总之,百年不出剑的仙君祭出了秋水剑,现在门内都动荡不安,害怕是有什么大妖大魔凭空降世。”叶佩钰道。
楚真真略一思索,赞同地点点头。
想来也是,一定是有什么魔物降世,阮辽才会这样匆匆忙忙地不告而别。
狗天道的话果然是放屁。她亲手养出来的崽子,又怎么会心术不正。
楚真真的眼神顿时变得坚毅起来。她道:“不用担心,有仙君在,一定能够除魔卫道,匡扶正义的。”
叶佩钰瞥她一眼,道:“但愿如此。”
她顿了顿,又道:“真真,你走得这般急,是要去找仙君吗?”
楚真真一愣,不明白叶佩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测。
她道:“不是,我另有些事,需要出派。”
……需要出去拯救一下本位面的天道之子。
叶佩钰了然地一点头,说:“早去早回。如果有仙君的消息,记得用玉简给师门传个讯。”
告别了叶佩钰,楚真真总觉得叶佩钰刚才的态度怪怪的。
她思来想去,只觉得大抵是她身在仙君殿中,门中传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传言吧。
出了天玄门,到了华光河城中,楚真真很快找到了明家先前的遗迹。
明府如今大门紧闭,府门被大能打上了封印。凡间还有传言,说明府谐音“冥府”,灭门一事,早早就有天数定好。
关于这些传言,楚真真一笑置之。她身怀天道宝物,很轻易地避开了封印,去到阴森的府中取了一件带血的信物。
之所以要取这信物,是为了方便取信于明秋色。
经历过灭门一事的明小少爷,命数一夕天翻地覆,他对寻常人肯定没有什么好脸色,一心只扑在复仇大业上。
唯一方便和他说上话的物事,就只能是那些带血的从前了。
楚真真捏着手上的染血珠钗,若有所思。
天道告诉她,这珠钗子是她母亲的遗物,她只需要把这珠钗给明秋色看,明秋色就会跟她说话了。
届时,任务就可以顺利开展,目标水到渠成。
——以上,是天道忽悠楚真真的说辞。
至于“拯救天道之子”,也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说法。
楚真真再三问询了天道之后,天道才告诉她,这个任务的真正含义是:在天道之子命悬一线时救下他,成为他心中的白月光。
然后她这个白月光就要开始辅佐他的复仇大业,等到明秋色成功复仇,任务就会结束。
说实话,在看到“白月光”这个词时,楚真真心头一动。
大约是钟情蛊的影响,她总是会想到昨夜突破梦境中,少年阮辽对她的爱慕。
那样幽微的、寂寥的悸动,绵绵密密地织成似水缱绻的少年心绪。
对于阮辽来说,她也算是白月光吧。
楚真真莫名有些心虚。她隐约觉得,自己并不想这样快改换任务对象。
然而任务总是要做的。
于是楚真真慢吞吞地离开了明府,朝洛水妖域的方向行去。
*
洛水妖域旁,阮辽收了一身威压。他面覆云纱,一袭白衣,清朗高洁如天人。
只一进茶楼,他身后便响起了窃窃的低语之声。
“好漂亮的公子,这一身白衣,即使看不见脸,我也觉得他神清骨秀。”
“此人是何来头?看着高深,却全无名号……该不会是什么隐姓埋名的当世大能吧?”
“开玩笑,当世大能又岂有可能来凑这妖魔鬼怪的热闹?你觉得大能们需要像我们这样,靠捉点小妖卖妖丹过活?”
身后这些流言,阮辽恍若未闻。他只静坐在窗边,像是候着什么人。
这样仙姿佚貌的人坐在窗边,神色淡淡,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不相干。
在旁人看不见的霜白袖底,阮辽指节抚着天演盘,眉眼微敛。
他的心底远不如面上这般平静。
自来到城郊后,天演盘就从未离过他手。
即使早就有天道谕的指示,阮辽仍然在算。
在算楚真真身在何方,此时又要奔赴何处。
他在算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然而,天总不遂人愿。算出来的结果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天道谕总不会出错。
楚真真离此处越来越近。
她果然要救那个人。
阮辽面色雪白,指尖一点点收紧。
他在她眼上施了钟情蛊。他做这些,都只是为了祈求一个可能。
求她怜一分他的过往。
求她不要来。
桌上,茶水渐冷。阮辽端起杯盏,轻轻饮了一口。
只一口,他便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角发红。
盏中冷茶洒在桌沿。自阮辽当上仙君以来,从未这样失态。
楚真真教他的端方自持,好像永远不在楚真真身上生效。
阮辽捏着茶盏的手不住颤抖。他站起身来,脸色平静。
啪的一声,瓷盏碎裂的声响清脆贯耳。
满堂的人都在这一刻回头看过来。
而阮辽已经走出茶楼。
修长的霜色背影腰间,一柄色泽柔如秋水的长剑静静悬挂。
*
楚真真身为化神修士,脚程不慢,很快便来到了洛神妖域旁。
根据天道的指示,明秋色就在洛水妖域的附近。而且不出所料的话,明秋色在入域之前遭受大妖偷袭,身负重伤,差一点就死在了妖爪之下。
这种时候,就是她楚真真出场的时候了。
无所谓,她会出手。
救下狼狈的明小少爷,开启新任务的第一步。
楚真真心情颇为愉悦地哼着歌,在茫茫的人海之中穿行。来洛水妖域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来杀一些妖域的边缘小妖,取妖丹去集市上卖的。
天道已经在楚真真脑中给她标记了明秋色的方位,她只需要顺着方位感,便可以找到明秋色。
也因此,楚真真不得不艰难地逆着人潮而行,一路走到妖域旁人迹罕至的地方。
洛水妖域,顾名思义,这里与外界划分的分界线是一条叫洛水的河流,河内是妖域,河外是九方界荒郊。
越过河流,便是凶险的妖域。一般捉妖人不敢渡水寻妖,只在河流下游找一些落单的小妖怪围杀,得到的妖丹也是四分五裂的。
至于河流的上游,则妖气深厚许多,偶尔会有大妖出没。
明秋色的方位就在河流上游。楚真真一路朝上游走,渐渐鼻端传来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味。
来到此处,四周已经寂寥无人,只有哗哗的湍急水流之声。
四周依旧没有明秋色的踪迹。楚真真微微凝眉,心下多了几分警惕。
她调动灵力,召出炎华火龙刀,执在手上,脚下步伐更快了些。
血腥味变得浓厚,离天道指示的方位也更近。
楚真真越朝前走,越觉得明秋色很有可能已经罹难了,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可流。
走了许久,楚真真终于在潺潺的水流声中看见了一地猩红。
只是妖雾重重,深紫色的雾气氤氲在眼前,她一时看不分明。
但很显然,明秋色身边有非常强大的大妖。
等不及了。
在感知到强烈威压的一瞬间,楚真真手中的刀已经高高举起。
橙红的刀身上,有灼灼烈焰燃烧在刀锋。
眨眼之间,少女已经提刀而起,刀上滚烫的热浪冲着河沿的清寒水气,倏然划破了空中暗紫色的妖雾!
咣!
一声凛冽的清响。
楚真真出刀时,用的是九成九的气力,旨在一击毙敌。
然而刀至半空,便好像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刀轻柔地挡了回去。很奇异的,对方格挡的力道是轻缓柔和的,仿佛不愿多施一分气力。
随着刀身的滞缓,浓重的紫色妖雾也缓缓散开。
楚真真的瞳孔乍然缩紧。
地上,是浑身浴血的少年。他半跪在血泊之中,身上伤痕累累,饶是如此,他心口还插了一柄剑。
一柄颜色润泽如玉的、极漂亮的剑。
剑上血迹斑斑,显然并不仅仅只搠入过他心口。
而执剑的那双手也如剑一样,骨节分明,修长好看。
那双手执着剑,仍然保持着刺入少年心口的姿势。
面前,阮辽抬起眼,分明脸容雪白。然而他唇角含笑,声音轻轻缓缓:“真真,你来寻我?”
楚真真呼吸发紧,她看着阮辽,慢慢朝他走过去。
她走到少年和阮辽的面前,然后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将少年的半边身体搂起来,另一只手朝他口里喂了一颗丹药。
由始至终,阮辽只是握着剑站在原地,一双鸦青眼眸晦暗难明。
他看着楚真真帮少年处理伤口,看着楚真真轻声安抚少年,看着楚真真拿出一枚珠花,少年便伸出手死死抓住,像是抓住了什么珍宝。
楚真真在她面前,将从前所有对他做过的事,一件一件,为少年重新做了一遍。
时隔两百年,她包扎伤口的动作不再笨拙,安抚人的话语也不复生硬,就连她面上的神色,都比对着他时柔和许多。
阮辽握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他眼神一瞬不动地凝在楚真真脸上,想要从上面找出什么不同。
然而没有。她就像从前对待他的日日夜夜一样,同样温和软语的,将另一个人从血污里打捞而出。
仙君眼底渐渐晦暗深沉,最终浮出一点血色。
他脸色白得不似常人,声音却仍然平和。
“真真,你在做什么?”
楚真真忙着给明秋色处理伤口,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明秋色身上的布条再扎紧了一些,才抬头道:“我在救他。”
说完,楚真真又问了一句:“阮辽,你为什么要这样伤他?”
在来之前,楚真真万万没有想到,造成明秋色最大生命威胁的人,竟然会是阮辽。
阮辽眼底的血色更重了两分。
然而他神色依旧如常,同平时那个清冷淡和的仙君并无二致。
“为什么要救他。”阮辽声音淡淡。
楚真真手上动作不停,想也没想便说:“他伤得很重啊,如果不救他,他会死的。”
话音刚落,她便听得咣当一声。
楚真真抬头,看见那柄润泽如玉的秋水剑被阮辽随意地丢到地上。
不知为何,她觉得阮辽的眼睛微微泛着红,唇角难看地下撇着。
此时的阮辽,竟然没有半点仙姿玉质的样子,样子有些吓人。
半晌,楚真真才听见阮辽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要救了。他身上有我的剑气,早就回天乏术。”
阮辽立在原地,很轻地笑了一声,漂亮的眉扬起来:“真真,我是仙君,也是天下无双的剑修。”
他说这话时,像一个居功自傲的孩童,在努力地向大人邀宠。
“所以,他活不了的。”
仙君话音笃定,语气没有犹疑之处。
然而楚真真只是抬眼看他一下,嘴里喃喃道:“不会的,他会活着。”
阮辽眼前忽而浮起深重的血色。有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从前深陷魔魇的时候,他惶惶然,什么也抓不住的时候。
他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娘疯病发作,想要丢掉他。
她将他扔在冰天雪地之中,不顾他的哭喊哀求。
他一夜都陷在雪里,动弹不得。
那时候,他的声息越来越微弱,口里最后喃喃的,不过是一句:“不要丢下我。”
“不要丢下我。”
“不要……不要丢下我。”
血色迷蒙,阮辽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阮辽发痛的双眼才像是凝聚起什么似的,缓缓掉落下去。
眼前终于恢复清明。
在试了千种办法都无法延续明秋色的气息之后,楚真真终于慌了手脚。
说好的天道之子呢??不会真的要这样死掉了吧??
意识到这一点后,楚真真赶紧把人朝地上一扔,然后走到阮辽身前,小心地伸手戳了他一下。
她刚刚一直在研究如何包扎明秋色的伤口,没有发觉阮辽什么时候站了这么久。
而且他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好像怔住了一般。
乍一抬眼时,楚真真忽然愣了一下。
因为她看见……阮辽雪白的面上,有一滴暗红的血淌下来,在他秀美白皙的面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心像是一瞬间被收紧。顾不得身后的明秋色如何,楚真真紧张地伸手抓住了阮辽的双肩,晃荡了两下。
“阮辽,你怎么了?”
阮辽眼睫一颤,微微低下眼来看她。
他的眼黑如浓墨,看得楚真真心头一跳。
不过很快,阮辽的声音便响起:“真真。”
楚真真抬头看他,疑惑地“嗯”一声。
阮辽眼眸深黑,慢慢道:“真真,他身上有我的剑气。剑气一日不除,他的命便一日悬在刀口上。”
“你跟我走,我便救他。”
楚真真闻声,忙不迭答应:“好说好说,你别再对他动手就行。”
这可是她的任务啊。
阮辽眸色更深。他敛下眼目,将眼底的情绪和思量一并掩去。
他方才入了魔魇,看到了许多原不该在此时看到的东西。
在原本的时候,阮辽决心无论如何都要除去此人。
他的杀意磅礴,磅礴到几欲入魔。
魔魇也在此时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