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辽的影子投在她面上。
而后, 一只修长的手抓住了楚真真的臂弯,几乎是蛮横地将二人分开。
阮辽垂着眸, 目光凉而平静。
他道:“真真, 他身上有妖气, 恐污了你。”
楚真真怔了一怔,旋即回头看身后的明秋色。
少年此时眉头半蹙,抿着唇,抬手拭去唇边血渍。若细细察看,便会发现他抬起的手在半空中不住地发着抖。他本就重伤体弱,如今气力早就竭尽了。
楚真真想上前扶他,视线却又被阮辽修长挺拔的白衣遮住。
桂香气味清浅,下一刻,清浅馥郁的气息糅进她骨髓。
阮辽臂弯微收,低眸拥住楚真真。
他靠得很近,温热气息扑在楚真真颤动的眼睫上。
“抱他做什么啊,真真。”阮辽嗓音很轻,无端让人听得耳膜发痒。
或许话音太浅太轻,楚真真眼前模糊。怀中温热,昭示着她从前同样做过这般举动。
少年阮辽第一次去魔窟时,同样遍体鳞伤。那件霜雪般的白衣上血迹斑斑,大片大片的猩红刺在楚真真眼底。楚真真眼睛发酸,上去拥住了阮辽。
阮辽被她抱住时,一动不动。
楚真真也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楚真真才听见阮辽嗓音轻轻地问:“抱我做什么。”
楚真真听见自己的嗓音发着颤:“心疼你啊。”
“一身的伤,一定很疼吧。”
“……”
耳旁,阮辽的声音在现下显得异常分明:“他的伤,是他自找的。明秋色既然喜欢受伤,大抵不觉得伤口疼。”
楚真真推了推阮辽,声音干干的:“受伤哪有不疼的。”
阮辽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他头颅埋在楚真真耳旁,话音缥缈:“若死了,就不疼了。”
这话一出,楚真真眼瞳轻颤。她不受控制地一把推开阮辽,神色有一瞬的不可置信。
阮辽方才的语气认真,听着并不像玩笑。
但这怎么可能会是阮辽。
阮辽是仙君,她从前养他时,那些济世道义,阮辽都一一谨记。面对旁人生死,他更不可能说出这样轻薄冷酷的话。
面对楚真真的推拒,阮辽没有更多动作。
他垂着手,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神色晦暗。
视线里,楚真真再一次过去抱起了明秋色。她将丹丸喂进明秋色嘴里,又悉心地察看少年身上伤势。
种种一切,和她从前对少年阮辽一样,耐心而细致,周到且温婉。
阮辽眼睫开始颤动。因修为高强,他已许久未有身体不适过。可现下,他只觉胸口被什么拉扯揪紧,令他几欲喘不过气来。
仿佛体弱重伤的不是明秋色,而是他阮辽。
心底的空落迅疾地扩大着,将他的一颗心尽数吞噬进去。
阮辽很轻地喘了一口气。他不想让楚真真知道,他会有孱弱到呼吸不畅的时候。
那股阴私的嫉恨和杀意,顺着呼吸不畅的感受,一点点攀爬上头脑。从前的清疏心境全然不复,阮辽眼睛发干,定定地望着明秋色。
怨怒、愤懑、嫉恨、不安,一切负面心绪糅杂在一处,缠得他眼角微红。
仙君低着头,旁人便瞧不见他发红的眼。
他不再看楚真真和明秋色,只是一步步走开,袖底指节攥得发白。
要回三昧阁。
阮辽知道,真真眼里的仙君,绝不是他这般模样。
他当清冷自持,心怀苍生。而非嗔痴障目,五阴盛苦。
阮辽走后,楚真真堪堪松下一口气来。她扶着明秋色,和他一步步走回天玄门。如今外头危险,加上妖修肆虐,楚真真最终还是决定带他回天玄门养伤。
至于阮辽,楚真真想,他既喜欢自己,见不得她与明秋色亲近是自然的。
不过这恐怕并非根本原因。他毕竟心障未消,楚真真决定抽个时间去找阮辽再聊聊,再治愈一下他。
回到天玄门,楚真真亲自将明秋色送回房里,然后将他的手脚缚在床上,防止他再偷偷跑出去。
缚他手脚的是特制的绳索,能够抑制修者修为,令人难以挣脱,更不用说重伤的明秋色了。
这样被绑起来,相当于完全失去了生活的希望。
明小少爷自然不肯。他被捆缚在床上,对楚真真怒目而视。
少年气得眼睛发红,俊美的脸容上满是怒意:“放开我,你这个坏女人!居心叵测,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楚真真见他这番模样,反倒有了几分逗弄的兴致。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明秋色鼻尖,漫不经心道:“当然是想要把你送给妖王,然后美美拿我的悬赏奖励了。”
明秋色快要气死了。
他就知道,这个该死的臭女人接近他没有什么好心思!
没什么好心思的楚真真抱着臂,闲闲地将床上的人上下打量一眼,问:“瞧你如今的样子,应当能吃饭了吧?”
明秋色恼怒地盯着她,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着:“我不吃你的东西。”
楚真真正色:“要吃东西,吃点灵植灵蔬什么的,补补身子。”
她依稀记得,阮辽在明秋色身上留下的剑气伤都残留在经脉里头,吃灵植灵蔬有利于他的伤势恢复。
想到这里,楚真真也不顾明秋色是什么态度,径直去了小厨房。
厨房里头没有什么材料,所幸她储物戒里头还储备了不少好东西,足够给明秋色做一顿十全大补宴。
楚真真一面哼着歌,一面忙活起来。
厨房门后,一双眼沉沉凝视着少女的每个动作,鸦青色的眸底是望不尽的深沉。
不多时,楚真真便端着自己做的三菜一汤回到了明秋色房中。送给明秋色前,楚真真先每样尝了一口。
……不出所料,有点难吃。
楚真真仍然面无表情地将饭菜端了进来。不好吃又怎样,至少里面的营养是货真价实的,吃了能起到作用就行了。
她在储物戒中抽出一张小桌子,摆在床榻上,然后将菜碟子整齐地摆在桌上。而后楚真真一弹指,捆缚着明秋色双手的绳索便自然松开。
一双筷子被塞到明秋色手中。
楚真真道:“喏,快吃吧。”
明秋色捏着筷子,眼中的委屈和隐忍快要夺眶而出。
他抿紧唇,声音发紧道:“谁敢保证你的饭菜里面有没有下毒。”
楚真真被他气笑了。
她敲了敲桌子,奇道:“明小少爷,你有什么毛病?我要是想害你,我会费尽心思把你从洛水妖域捞回来,然后给你做饭下毒?不觉得太麻烦了点吗?”
明秋色声音却愈发生硬:“那你自己先吃一口,我便信你。”
楚真真瞧明秋色确实是不肯吃的模样,于是便当真如他所说那般,每样都夹一筷吃了。
只是她自己做的东西味道实在不太好,楚真真咽下去后,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明秋色敏锐地捕捉到她这点细微的神态变化。
当楚真真示意他也吃的时候,明秋色冷下一张脸,不动弹。
楚真真皱起眉,“我都自己吃了,你还要怀疑我?”
明秋色神色冰冷,他道:“我听闻有种令人神智恍惚的毒,初入口时极苦,食用少量无碍,但吃得多了,便会浑浑噩噩,任人操控。”
楚真真:“……”
不是,天道也没告诉她,这回的任务对象是个被害妄想啊。
楚真真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心中的不爽。她慢慢答道:“明小少爷,我想你大概对我有些误解。”
“请问一下,你为什么这般不信任我?”
少年容色冷峻。他咬着牙,似乎在回想一桩极痛苦的往事:“那日,你将我母亲的珠花带来,是不是想要取信于我?”
明秋色眼中流露出如有实质的恨意,“很可惜,这珠花是我亲眼看着掉在府里的。我亲眼看着——看着我母亲死前拔下头上钗子去刺那妖修,然后妖修将她头颅拧断。她的头滚在花坛里,珠钗掉在花下。”
他说到这,声息颤抖。
明秋色死死抿住唇,抑住喉中哽咽:“现在的明府被封印了,寻常人早就进不去。只有那些用冤魂开血祭的邪修,才会想方设法潜入明府,去拿那些沾染了怨气的遗物修行。”
“你的珠花,也是从明府里拿的吧?”明秋色声音发狠,眼却乍然红了。
“你一个邪修,说要救我,是不是有些太可笑了啊?!”
话音刚落,明秋色手上便陡然发出一束寒光!
冷凉的弩箭擦着脸颊而过,削断楚真真鬓边几缕发丝,而后狠狠刺进后方的墙壁里。
楚真真回头,盯着刺入墙上的弩箭,沉默片刻。
她走过去,将弩箭拔下来,拈在手中瞧。箭尖锋锐,其上泛着点点莹绿光芒,显然毒性不浅。
自始至终,明秋色都并没有信过她。
楚真真重回到床沿。她面色如常,靠近前去,挑起明秋色的下颔。
明秋色被迫抬起头,一双清澈漆黑的眼中满含不甘。
他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一筷清炒灵植便塞进了他嘴中。
紧接着,他的唇被少女的手死死按住。楚真真一手在他喉头处按压,明秋色嘴里的那口菜便囫囵着吞了下去。
“咳……咳咳咳,放开我。”
少年屈起身子,咳得鼻音浓郁。
他被迫吞了一口菜后,便听楚真真说道:“明小少爷,你要认清一个事实。你如今是案上鱼肉,我为刀俎。我想对你做什么,还不是一盏茶的事,你喊破喉咙也没用。”
她说完,又是一筷子塞进明秋色嘴里。明秋色“唔唔”两声,再次屈辱地将菜咽了下去。
“同样的道理,如果我要害你,你再怎么反抗也没有用。告诉你个秘密,我如今境界是化神,你最好不要惹怒我。把我惹急了,不说性命,恐怕你贞洁都要不保。”
楚真真慢悠悠地放下筷子,沉吟了一声,似乎在思索着办法的可行性:“嗯……先奸后杀,曝尸荒野,想必明小少爷也不想有这样的命运吧?”
明秋色死死盯着楚真真,抿紧了嘴,大概真的有些被这个说法惊骇到。
半晌,明小少爷仿佛妥协了一般,嗓音发紧地问:“你想要做什么?”
楚真真瞥他:“别管。”
“我现在要你把饭吃了,你吃不吃?”
一刻钟后,明秋色鼓着腮帮子,脸色难看地开始吃饭。
楚真真就坐在床头,十分冷静地看他慢慢吃完。
明秋色胃口并不好,三碟菜只有两碟动了筷子,汤舀到碗里,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楚真真瞧他的确是不想再吃了,这才放过他,让他歇息去了。
安置好明秋色后,楚真真出了殿,找仙侍打听阮辽的行踪。仙侍告诉她,阮辽平常无事时大多在三昧阁静修,持仙君信物即可入阁寻他。
楚真真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块炽红的缚魂石。
这石头是阮辽所赠,大概也能进得了三昧阁吧。
不论如何,先去了再说。
*
高阁之上,仙君袍袖散乱。
几案上纸笔零散,大块的墨迹在纸堆上晕染开来,蜿蜒着顺着桌沿留下,聚成深黑的一小泊。
雪白莹润的珠子滚落下来,骨碌碌滑进墨泊里,蒙上一层黏稠黑浆。
超拔母丹中的画面令阮辽心绪波折。
如今的阮辽眉目森冷,眼目深红,毫无仙姿玉质的模样。一眼望去,竟觉惊怖。
寂寂的静室里,只有他一人的急促呼吸声。
不必对镜,阮辽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难看。
过去的两百年,每当心障发作,执念深重之时,他便会来此处静修。
在这无人的静谧之地,阮辽念着楚真真,心里也牢记着她教给他的,一个仙君该恪守的东西。
克己复礼,修身慎行,他一贯做得很好。即使是在静室之中也一样。
阮辽从未想过,时至今日,自己还会有如此丑态。
仙君唇角下撇,走在一地狼藉散乱中。霜白的衣袖徒然垂落,袖中,一只手探出,拾起地上摔得破裂的瓷盏。
阮辽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躁郁过。只有往日心魔发作时,他才会克制不住心绪,发狠般地宣泄怨怒。
阮辽拈着瓷片的手掌轻颤。他指尖按上锋锐的瓷器边缘,苍白的皮肤便沁出艳红的血珠。
片刻,他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阮辽感知到三昧阁的气息。
他垂眼,看着地上的超拔母丹。
来的人是真真。
可他如今双眼猩红,指尖染血,没办法见她。
阮辽伫立在原地,缓缓抬起手,将渗血的指抿入口中。
须臾之间,雪白身影杳无踪迹。
*
楚真真来到三昧阁。凭借着缚魂石,她这一路上几乎畅通无阻。
依照仙侍所说,阮辽通常会在三昧阁顶层,凡是能够凭信物进出的人,都不需通传,径直上去找仙君便是。
楚真真便又一次走进了那尊大鼎电梯,一路向上,来到了顶层。
顶层却不再是风雪萧疏的境,而是一间静室。
室内布置简单,就是一张床,一个案几,以及一面镜。
非常符合一个清修仙君面壁会用到的布置。
楚真真好奇地打量两眼,便四处张望起来。
似乎没有人。
于是楚真真清了清嗓子,说道:“阮辽?阮辽,你在吗阮辽?”
回应她的,只有室内涟漪般的回声。
楚真真愣了一愣。
还真没人啊?仙侍说阮辽今日无事,基本上只会在三昧阁的。
楚真真失落片刻,旋即又想——说不定只是临时出去一下,她不妨在此处等等,说不定能候到人。
她怀着这个想法,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起来。
但楚真真一贯不是闲得住的人。她等了一会,便觉得无聊,起了查看周遭的心思。于是她便在这不算宽敞的静室之中环绕了一圈,就当视察自己成年崽子的房间了。
不过这视察让楚真真十分失望。
不愧是清心寡欲、仙风道骨的仙君,静室没有多余的东西。除了她一开始看到的物事之外,竟然真的没有更多细节了。
楚真真又等了一会,仍然没有等到阮辽。
少女蹙蹙眉头,提步欲走。
但就在楚真真抬起步子的一刻,身侧忽而飘落一张浅色纸片。
楚真真俯身捡起来,她本想将这纸条放到案上便走,却偏偏目光一扫,瞧见了纸条边缘的梅花。
梅花签纸,楚真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