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却并不受激,依旧蔫蔫的。颇有一种但凡没人照看,他立即去世的脱俗感。余娴不再看他,平移视线,落在爹娘身上。
从前她就注意过,每逢阿爹策马时,阿娘并不依偎,总是频频指点,一会怨他骑得太慢,一会又怨他打马太轻,阿爹就会笑着安抚她莫急,她便更急,骂他根本不会骑马,一点都不豪爽。如今两人又是这般,余娴静静观赏一会,眼角就有些红润。
抵达枭山时已是申时三刻,要从通天道攀梯上去须两个时辰,但有铁索机关,攀梯边一程一程的愚者将人拖上来,便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了。余娴幼时不关注这些,如今带着目的而来,忽然意识到,以前的余家究竟有多穷奢极欲,仿佛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另一世朝中。
而今的升鼓庄却犹如一座死城,庄外山林茂盛,划出一片长地作墓地,墓碑多了,看得人仿佛为死亡这件事麻木。庄内雕梁画栋的“宫殿御园”犹在,随意拿起一根簪子敲一敲墙壁,都有金粉洒下,若是凿一凿,一块金一块玉,拿出去也能用许久。这是大哥和二哥都干过的事。
守庄伯伯和愚者都很老了,恐怕再活不到几年,祖上没了,也教不出这样一生只作一件事的人,届时无人守山,盗贼就会多起来。大哥说担心祖上钱财都被搬凿而空,不如趁现在多弄些回去慢慢用,不然这样的东西陛下也会觊觎,收入国库。被阿爹扇了几个巴掌,问他是不是也想去戍边,才不敢说话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许阿爹早就想将此处献给陛下吧。只是迁坟不易,阿爹也在想法子。
余娴的视线落到萧蔚的脸上,他从进入山中,脸色就一直不好,也不像晨起时那样笑着关切她了。她想起花家传来的秘书中,薛晏自述,曾被掳至荒山,高官摆秘宴,以身作靶,嬉射。
她低声问道,“你起初娶我,也有为了能进来这个地方的原因吗?”
萧蔚垂眸,轻颔首。她便知道,今日萧蔚和她盘算的,是一件事。
今天之前,她还可以想着直接问阿爹阿娘,玉匣到底何物,可如今“余宏光将其掳至荒山”的荒山有了实处,余娴握紧拳,怎么会不纠结呢?良阿嬷让她不要害怕,拿出探寻的勇气来,说明事至中旬,良阿嬷也知道,真的有这样一件事发生过。她敢问吗?她能问吗?她当然至死也信阿爹,可她想不到到底是怎样的内情,才能美化这件事,使其翻天覆地?
尚在纠结中,阿爹已拿出洒具,开始安排几人清扫起来,转头再看,萧蔚早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跟来了。阿爹分给她一个簸箕,“你就捡一捡树叶吧,扫地的话灰尘太大,擦灰又恐你手指沾染湿尘,摩挲时划破指尖,嗯……剪枝倒是不会染尘,但阿爹不想让你意外剪着了手。所以,捡一捡廊子里的树叶,也不用蹲下污了衣摆,找些触目所及的地方捡一捡就好。”
她有点不好意思,概因她确实从小到大祭祖清扫时,都没被分配过什么真家伙,“阿爹,我可以跟萧蔚去割院子里的杂草。”
“划伤了怎么办?!仆人没来,这么大的庄子也不可能真靠我们几个人打扫完,都是把门前收拾收拾走完清扫的步骤罢了!”余宏光大惊,摆手说不行,但想着她可能就想黏着萧蔚,便道,“不如你在旁边看他割吧,给他递一递帕子擦汗。这递帕子擦汗啊,很有讲究的,既可以帮劳作者解疲乏,又能为劳作者鼓劲,是很关键的活儿。”
“……”还当她三岁小孩儿哄呢,小时候都听过这忽悠术了。但余娴还有些问题想问萧蔚,遂答应了,与萧蔚一同去门口。
待左右无人时,萧蔚忽然问她,“你们寻常祭祖完,约莫是几时下山?”
“快的话傍晚就走,慢的话,余府的管家会安排人赶来清扫房间,把团圆饭一应留在庄内用过,明早才回去。”余娴猜到他跟自己想一块去了,便戳破他,“你想去坟墓?还是去矿洞?…那日我们猜测,高官被邀赴烹尸宴,也许才是玉匣真正能拿捏他们的手段,后来我也想过,这样的宴会到底会在什么隐秘处,隐约觉得可能会在这里,便早早盘算着趁今日去探。所以你和我想的一样——你知道饶是肉烹散腐化,白骨总没办法搬出这座浩山!你也要去找宴地遗址?”
萧蔚一瞬滞涩,下一刻热血逆流,猩红的眸凝视她,沉声问,“你连祭祖都不曾做过重活,却打算深更半夜自己去那种地方?…你不是信你阿爹吗?何必想着独身犯险?你不是我,我执着于过去,非要眼见为实,非要探寻!可你是他女儿,你问他不就好了?!他说的你都会信!你知道真相后便无须再为我的执拗犯不必要之险,为何非要……!”
“非要像你一样自己探寻真相?非要眼见为实?!”余娴打断他的话,理所当然道,“因为你不信我,不信我阿爹!我就是要亲自找出来把真相打在你脸上!我就是要让你心服口服!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做得到的事我也做得到!你问为何?当然是因为我喜欢我阿爹,不允许任何人污蔑他!当然是因为、因为我喜、喜欢你,不允许你我关山难越……!”她越说越小声,最后依旧固执道,“你曾经的执拗,只是耽于过去寻找真相!如今的执拗,不也有为了你我?不允许你我关山难越?你想与我长相厮守,所以自己去寻,不想让我去寻!你怕我死了,你就算知道真相,也翻不过心里那座山!不然你知道我要犯险,干嘛这么激动?”
风雪卷山,枯叶如蝶。山还如当初的山,高官嬉射,他苦寻出口,却怎么都跑不出山头。二十年执着于往事,他想解开真相,替父母报仇,他想走出这片梦魇之山。无论是彼时嬉射,还是这二十载,他都跑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快忘记,这座山只是山,而困住他的根本就不是山本身。
但如今萧蔚愣住了。他知道,饶是嬉射距今二十载,饶是未来真相大白,自己也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座山了。
他根本,走不出余娴。
走不出余娴为他设下的这座心山。
他放不下余娴。
他扶额长叹一声,缓缓将她揽入怀中,哽咽道,“…对,因为我,真的心悦你。从初次见面,你拿着芍药撩水濯玩,我想,我就被那双红酥手,深深吸引了。”
第52章 风,起
胸膛窃听心鼓声, 一声哽咽,一声痴嗔。动情与否,是真是假, 将他的喜怒哀乐随时挂于心尖的她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枭山虽浩荡雄伟,但地势险要,也许艰险了些,换个角度想,反倒是好事,证明能去的地方变少, 搜查范围缩小,能聚众摆宴的地方就更少, 证明无须巡查队来,他俩人就能搜查得精准。
只是原本萧蔚或是余娴一人偷偷去的话, 不算招摇, 原本都寄希望于留下的人能打掩护,没想到两人想到一块,都要去。那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流连在外多时, 就成了首要解决的问题。
“要拖延至留宿于此倒是简单, 但我阿娘只要与我同一个屋檐下,夜半时必会来我房中探望, 为我掖被, 有时来回三番, 糊弄不过去的。”余娴想到了话本里的龌龊法子,低眉脸红道, “不如……装作办那种事, 阿娘听见了,也就不来打扰了。”
“…你平日到底看些什么话本?有机会与我一同看看。”萧蔚被她的想法震撼住, 顿时面红耳赤,“饶是假的,让你阿娘觉得你我这般不守规矩,非要选在祭祖之日故居处行事…不太好吧?”
余娴羞臊难当,把头埋在他胸膛,闷声问,“那你说怎么办?跌打扭伤,我阿娘就会接骨揉淤,装病喊痛,只会让阿娘夜半来得更勤快。其实我阿娘对我爹祖上无甚好感,常与我说祖上无德,且她是通情达理之人,年轻人情至深处,难以自持,兴许阿娘并不会觉得这等事忤逆呢?”
萧蔚虽不是死板的人,但还是觉得不行。这样不仅会让她爹娘觉得她如今有酷似两位兄长的顽劣,对余娴生出怨气,而且也会对他这个女婿诟病几多,更多的可能会以为余娴是被迫,而他当真连祭祖的场合也不顾,强行入她。遂红着脸摇头,失笑道,“不行。我再想一想别的办法。”
清扫的流程规划在半个时辰内。余娴坐在石凳上,撑着下颌看萧蔚清除杂草,有时候真想给他擦汗来着,可他一直气定神闲,也没出汗啊这个。不到半时辰,院内大半杂草都被他割除完,连带着树叶也捡干净了,收在篓子里。
回去后发现阿娘也坐着没动,板着脸,好像还在为阿爹骑马骑得不好的事情不高兴,阿爹在她旁边擦灰,擦得桌子都反光了,也不肯换个地方,只为哄阿娘开心,“下次祭祖绝不来这破地方了,山高路远的还非要骑马才能赶到山脚!我发誓,未来两年,我再来我就是蠢猪!小桉,你也发誓,你再随我来,我就是蠢猪。不管谁来,我都是蠢猪。”
阿娘欲言又止,乜了阿爹一眼,见他露齿笑眯眯地,哼声转头,“你本来也不聪明!我都说过多少次了,骑马带人不是这样带的!二十年前我就教你,带的人要坐在骑马人的后边!这样既不会遮挡视线,也不会揪扯缰绳,马才跑得快!二十年后你怎么还是带我坐前边?!你有那个技术么?这样根本跑不快!”
阿爹反复赔罪,见她越想越气,便指东说西,“你看这缭绕山尖的冰云,仿若眼前指间,多好看啊,就是有些冷。咱们留宿庄内吧!在院子里燃起篝火,吃团圆饭,守完岁,明日再回家。”
不知为何,阿娘沉吟了会,不恼了,轻声对阿爹说,“难得来一次,便烧得旺一些吧,山中太冷了。”一顿,她挑眉问,“你不怕了?”四处坟墓森碑,阿爹的胆子很小。
阿爹伸了个懒腰,用力拍拍胸膛,“反正我吃软饭的名号打出去多时了,每次来都有你在嘛!再说了,细想一番,也是自家祖上的鬼魂,甭管活着的时候一批人对我有仇有怨,还是另一批人于我有恩有德,双方打架,两相克化!其实无甚好怕的!而且你也知道,我命硬!”
二哥在屋内洒水,大哥扫湿尘,爹娘的心腹在几道门前分散忙活。半个时辰内,圆满清扫完成。如阿爹所言,这只是走了个过场,清扫完了整个山庄其中的一道门面和一进院罢了。且还是最小的那道。
祖坟在庄外幽静深处,山阴面,湿木丛生,积雪丰厚,哪怕是满山香烛辉煌时,也不会起火势。险恶之山唯一的坦途,便是这片墓地。
山中坟墓众多,无数黄金坟以黄金造碑,黄金屑垒丘,皆为无字之碑,根本不晓得谁是谁。可这片供奉祖先的墓地,反而从主墓开始,蔓延数里,都是简洁无奢,并不见珍贵之物。
阿爹拿起洒具,躬身扫尘,这回就连阿娘也不偷懒,拿起小铲子认真清理碑上的黑苔,转脸同大哥和二哥说,“去铲雪吧。”二哥并不想听她命令,被大哥拉着去,一边劝一边说笑,如是给了个台阶,才动身。阿爹听见了,低声叱责他俩,“在此处拉扯喧哗成何体统!”
阿爹不是很在意规矩的人,但每逢来此处扫雪,他必庄严肃穆,虔诚万分。
他转头给了萧蔚一把扫帚,又给她一根火折子,对她说道,“萧蔚扫完哪里,你就跟着把香烛点了。乖,去吧。”
她自小一直做的这活儿,只不过以前是跟着父亲。现下停驻脚步,抬眸看向眼前扫雪人的背影,修长伟岸,青丝如瀑,有时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冲她浅笑,她便恍惚几分,惊觉自己已长大。
一寸寸一程程,扫雪声在耳边徘徊,沙沙作响,更深觉枭山之寂静。余娴点一根烛,便朝墓下一颔首,躬身一拜。她从没见过这些人,因为在她出生前,余家祖上的人就都没了,听闻是一夕之间尽数自刎,于是偌大的升鼓庄留给阿爹一人,后也荒废。按道理说,她不会与这些人有任何感情,祭拜时至多只有肃穆之心,但每次来祭祖,点完漫山长墓,回头再望,风弹雪压之下烛火仍旧辉煌,如生命峥然,不屈不挠地傲立世间,好似灵魂寄托烛火之上,频频跃动,她总会心潮澎湃,感动不已,遂每点完一烛,虔诚一拜。有时凛风刮来,不觉得冷,反倒觉得自己的脑袋被谁抚摸了一下。
幼时若留宿庄内,她会梦到这些人。梦到他们偷偷藏在门后,好似是怕自己的死状吓着她,纷纷掩面探头,小心打量。有时她还能听见梦里人争论不休:
“我说她像她爹一些吧,胆小如鼠……还命硬!刚才差点落下山,还好我护着!”
“不对不对,她爹哪里胆小了!肯定是像她阿娘,她阿娘看上去胆子大,实则是真正胆小之人,而且性子倔这点,一模一样!…刚才明明是我先起风,拖住她的!”
“啧,她长得像她阿娘。你俩算屁,是我去护着的!”
“长得分明像她爹!你们都错了…是我先的!”
“你再说!小心我:风!起!”
嗯…感觉他们要打起来了。关于她像谁这件事,余娴少数来的几回,总会梦到。有一次她好像梦游了,想去门口看看到底谁在说她。一走近人便都散了,只有一个小孩拉着她说带她玩,把她领回去睡下,跟她说别乱跑掉下山了。问他为什么在这?他说他死了,死了就一直在这。
她说:“我能看看你长什么样吗?”
他想取下面具,“但我怕吓着你。”尚在犹豫,他好似被揍了一拳,风起,魂散了。
她醒来后问阿爹梦里的小孩是谁,阿爹盘了半天自己在余家的人际关系,费解地说,“没这个人。你是不是梦错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