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唐娴不再去想是非曲折,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拉开房门,趁几人不注意,转身就往外跑。
她明白了,烟霞让她来找岑望仙,另有目的。
岑望仙不是好人,而另外两人更是会杀人的!
十五岁之前,唐娴养在深闺,父母疼宠,未曾让她遭受过一点风霜。
近五年,她长居皇陵,身边有个负责看守的苛刻老太监,但她毕竟是皇室辈分最高的,老太监不敢过分欺凌。
中间还有两个月,她住在皇宫,人称皇后娘娘。
可以说,这么多年,唐娴第一次近距离直面人心的险恶。
她跌跌撞撞跑下楼,看见衙役挎着刀就要离去。
“救命——”
唐娴高喊出声,接着后颈一痛,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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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皇陵之前,侍女私下里说:“娘娘,烟霞姑娘怪怪的,她的话能信吗?奴婢心里不踏实……”
唐娴也怀疑过,可她们被困皇陵整整五年,第一次遇见皇陵之外的人,且这个外人身怀武力,可以助她出皇陵。
错过这次机会,不知还要等多少年。
因此,哪怕对烟霞的身份有疑虑,唐娴也要冒险一试。
事实证明,烟霞不可信。
唐娴在心中哀叹了一声。
天已黑透,屋中有光亮,但唐娴看不清楚。
她的眼睛出了问题,光线稍暗,眼前就一片模糊,侍女说是在陵墓里吓出来的。
唐娴被立皇后之后,容孝皇帝就没睁开过眼睛,但唐娴毕竟是他名正言顺的皇后,生前未曾侍寝,死后无法逃避。
第一次侍寝,唐娴十五岁又五个月,是移居至皇陵的第一个满月。
唐娴记得很清楚,那是惊蛰时节,她被独自留在主陵墓中。
层层墓门阻隔了风声雨声,唯有阵阵春雷不受任何阻扰,在她耳边响了一整夜。
她蜷缩在角落,害怕里面厚重的铜锁墓门打开,害怕墓中陶俑复活,更害怕镶嵌着金玉珠宝的金丝楠木棺材里,干瘪的尸身爬出来,将她拉扯进去。
眼睛睁得再大,也有看不见的地方。
她又用双耳提防。
雷声响起时,她听不见别的声音,不知道黑暗中是否有东西接近她。
雷声停歇后,她耳朵里就只剩嗡嗡回响,像是无数个腐烂的尸身围绕着她拖行。
后来侍女说,清晨墓门打开时,她衣裳被冷汗浸透,双目血红,离魂失魄,过了五日才缓慢恢复过来。
唐娴入宫晚,不若其他妃嫔受宠,只需每月月中前去一次。
就这样,熬了五年,眼睛出了问题。
与烟霞互换身份前,她说过要去墓中侍寝的事,彼时烟霞眉梢一扬,冷笑道:“给它侍寝?姑奶奶掀了它的棺材板,拆了它的尸骨!”
烟霞是不怕鬼的。
她说她自小习武,杀过山贼,除过恶霸,浑身上下胆子最大。
唐娴说:“不,你的命最大。”
匕首几乎刺穿肩胛骨,受那么重的伤,简单上药包扎后,竟然没有大碍。
烟霞想了一想,道:“这话没错,那贼人下手这么狠,我还能活着,的确是命大!”
“什么贼人?”
烟霞含恨道:“我仇人!是个烧杀抢夺,目无王法的恶徒!”
那会儿她方从昏迷中醒来,张口闭口就是咒骂,说她仇人如何心狠手辣,滥用私刑、杀人如麻,把人凌迟了喂狗、抽活人骨做箫等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是个十足的畜生!
唐娴一个深闺长大的娇小姐,哪里听说过这么残忍的手段,听得一愣一愣的。
“官府不管吗?”
“他有权有势,官府不敢管!”
烟霞话中有几分真假,唐娴不知,但能狠心对一个姑娘下死手,这位贼人一定很难惹,务必要小心躲避。
现在想来,烟霞说仇人被引出了京城,是谎话,让她来找岑望仙求助,是个陷阱,唯有他仇人无法无天这一点是真的。
——唐娴很确定喊出救命后,衙役向她看了过来。
对方是当着衙役的面把她掳走的……
她不知身处何处,眼前光线太暗,无法视物,便干脆闭上了眼,努力保持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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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早,阁楼书房里,云停正在处理文书。
庄廉找来,道:“那姑娘心无城府,从品貌仪态和气度上看,像是个落魄的千金小姐。她好心救了烟霞,烟霞既知道岑望仙是外邦奸细,怎会把她送进狼窝?”
在庄廉看来,烟霞顽劣,但并非恩将仇报之人,不该让救命恩人冒险的。
“除非她猜到岑望仙已落在公子手中。”
庄廉大胆猜测,再次疑惑:“还是不对,她知道岑望仙在公子手中,还让人易容成她的模样寻来,这不是生怕人到不了公子你手里吗?”
烟霞偷了云停的东西,曾经,云停是当真想杀了她的。
唐娴扮作烟霞的模样,无异于一盏明晃晃的烛灯,在踏入京城的第一步就被发现了。
未捉拿她,是想通过岑望仙套出烟霞的藏身之处,结果不如人意,但好歹证实了烟霞未通敌卖国。
当务之急是找到烟霞,取回被偷走的东西。
唐娴是唯一的线索。
“烟霞就不怕公子对人用刑逼问吗?她笃定公子不会对那姑娘用刑?还是笃定那姑娘宁死也不会出卖她?”
庄廉猜来猜去,把自己弄糊涂了,“烟霞鬼主意多,八成另有阴谋。公子你说呢?”
云停翻看着文书,对他的猜测不置可否,只问:“搜身了吗?”
“搜了,咱们这边没有丫头,是花银子请街头卖菜阿婆过来的。阿婆狮子大开口,要二两银子,属下磨了半天,喉咙冒火,才给讲到一两半。西南王府的人,二两银子都抠抠搜搜,说出去谁信啊……”
“啪”的一声,云停把文书扔了。
庄廉瞅瞅他铁青的脸色,嘴巴闭上,再张开:“包袱里除女子衣物,另搜出二十两银子,一张素面帕子,还有两颗玛瑙贴身藏着。那种玛瑙我没见过,看成色很贵重,能卖不少银子……”
云停语气极差:“收收你的穷酸样。”
庄廉愁苦叹气。
他知道云停不是嫌他抠搜,是不齿他觊觎一个姑娘的财物。
的确很丢脸……
庄廉欲为自己辩解,耳尖一动,从小窗看见侍卫领着唐娴过来了。
唐娴已恢复原本面容,穿的还是皇陵那一身素白衣裳,跟着侍卫穿廊过桥,悄悄打量着沿途景致。
时值阳春三月,湖边绿芽始发,上面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柔和的日光下,闪烁着耀眼光芒。
一路走来,未见侍婢女眷,唯有冷冰冰的高大侍卫。
就连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也都是庄严肃穆的格调,唐娴没看全,从布局上猜测,这是一座古朴悠久的宅邸。
能住在这种宅院里,主人当是权臣,并且不输当初的唐家。
唐娴把四年前的记忆翻找出来。
是白太师府?
不,她以前去过,太师府的建筑更偏南方,不是这种板正风致。
仔细再想,当初祖父几乎是一手遮天,京城中有点名号的人物,每逢后宅设宴都会邀请她母女,唐娴确认,她从未到过这座府邸。
她在皇陵隔绝太久了,对京城近况一无所知,此时满头雾水,根本猜不出这人的来头。
第3章 审问
“我家是禹州小商户,父母急病,我做不了主,就带着仆人来京城寻找兄长。路上出了意外,家仆走失……烟霞姑娘是偶遇到的,她为报恩,让我扮作她来找岑望仙的,说岑望仙能帮我寻人。”
唐娴低着头,因为说谎,声音很低,语速缓慢。
这是她想了整夜编出来的故事。
她看出来了,岑望仙也好,面前的年轻公子也罢,都想通过她寻找烟霞。
她有两种选择,一是告知他们,烟霞就在皇陵北面的孝陵里养伤。
这么一来,她自己的身份也暴露了。
她身份特殊,论辈分,当今圣上也得喊她一声皇祖母,可偏偏又出自罪臣之家。
擅离皇陵,获罪的不仅是她与皇陵中的妃嫔、侍女、侍卫,她远在禹州的亲人也难免于难。
这条路行不通的。
她唯有替烟霞保密这一个选择。
“昨日不是和岑望仙说烟霞在你家中养伤?”庄廉质疑。
书房外,侍卫挎刀守着,书房内,两个男人盘问。
光是这处境就让唐娴有很强的压迫感,她不敢抬头,心虚道:“我怕他不肯帮我,骗他的。”
庄廉摇头:“漏洞百出,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唐娴听得心急,这是她琢磨了半宿编出来的,哪里有漏洞?
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没听人说话,为了增添说服力,着重讲起与烟霞的相遇:“我说的都是真的,半月前,我在城西佛光寺后面的竹林里遇见烟霞,她左肩受伤,匕首再向下几寸,就要刺入心脉了。”
“她说有人在追杀她,不肯就医,让我帮她寻了草药敷上。之后、之后她就让我扮作她来见岑望仙……”
烟霞受伤是真,佛光寺的竹林也是真的,以前她娘带她去烧香拜佛,她亲眼见过。
半真半假,这么详细,还能有什么漏洞?
云停的目光原本停在手中文书上的,此时忽地搁下文书,问:“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唐娴:“……孟竹。”
她又说谎了,寻人是真,但这人不是她兄长,甚至不是男人。
去年年关,负责看守的老太监犯了风寒,趁着那会儿监守不严,有位孟夫人托侍卫给唐娴递了口信,说她父母弟妹从南岭搬去了禹州,一切安好,让她放心。
唐娴不知对方是谁,也无法传信出去。
但能把口信传入密不透风的皇陵中,足以证明这位孟夫人出身不凡。
唐娴猜测对方是自己未出阁时的好友,还念着与她的旧情。
她想找到这位孟夫人,请她夫婿或长辈与皇帝提议放皇陵其余人自由。
昨日面对岑望仙时,唐娴多了个心眼,把孟夫人说成兄长,现在,又编造出孟竹这个名字。
“他在京城做什么?”
唐娴惧怕云停,犹豫了下,道:“求学。我不识字,不知道他在哪个书院,所以才想骗岑望仙帮我。”
总低着头显得心虚,唐娴做足了心理准备,慢吞吞抬头。
她目光涣散,根本不正眼看审问她的人,又说道:“早知烟霞不安好心,我才不会去见岑望仙。”
云停又问:“你是哪日从禹州出发的?”
唐娴算算时间,道:“近一个月了。”
“那便是二月下旬了?”
唐娴点头。
云停笑了下,懒散地向后靠去,慢悠悠道:“二月十九,禹州一带发生地动,房屋坍塌,河堤摧毁,死伤无数……”
一心编故事打补丁的唐娴反应稍慢,将他这几句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听懂后,脑中倏地一阵嗡鸣,刹那间,她脸上血色消褪,心中所思所想全部变成空白。
云停后面还有一句:“月中正是天灾最严重的时候,你是如何完好无损地出来的?”
唐娴已听不见了。
禹州地动,死伤无数。
她爹娘和弟弟妹妹就在禹州!
五年前,皇陵入口,一家五口诀别。
唐父说:“揭发你祖父的罪行,是我做儿子的不孝,无颜苟活于世。可我若死了,你母亲与弟弟妹妹该如何活下去……”
唐夫人泣不成声,除了抱住她一遍遍喊她乳名,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双弟妹尚且懵懂,惊惶失措,拉着她的手说长大了就来接她回家。
回不去的。
祖父想夺的是云氏江山。
太子身为储君,江山无法做主,连婚配都差点被臣子左右,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他绝不能轻易放过唐家。
当初未杀光唐家人,全赖唐父大义灭亲的行为来的太突然,弄得天下皆知,逼得太子赏罚分明,不能将唐家灭门。
以一人换全家安康,唐娴是愿意的。
可如今……
唐娴仿佛被抽去了魂魄,空洞的双目看向窗口,外面明媚的春光细化成一道道无形的栅栏,将她困在其中。
栅栏外还有无尽的山川河流阻隔着,她将永生难见血脉亲人,连他们是死是活,尸身何在,都无从得知。
她反应太大,像一株迅速干枯的牡丹,庄廉惊讶,偏过脸看云停。
云停不为所动。
庄廉前几年得了个女儿,一想自家姑娘听闻自己遭逢噩耗该是什么模样,就止不住心酸,忍不住低声道:“一个姑娘,连谎话都说不好,随口一诈,家底就暴露了……还差点被岑望仙害得手都没了,怪可怜的……公子,要不咱还是换成刑法逼供吧……”
云停道:“闭嘴。”
他也没想到随口编来的一句话能将唐娴打击成这样,盯着她无神双眸中滑落的泪珠,待两行清泪滴落,他转开眼,淡淡道:“诈你的。”
在皇陵的五年没把唐娴压垮,此时禹州地动的消息直接将她打得万念俱灰,她蜷缩在窗下,泪水不断地坠落,根本没把云停的话听进去。
“禹州安好,并无地动。我诈你的。”云停的声音高了几分,唐娴总算有了反应。
大悲后忽有转折,她有点迟钝,眼睛里转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呆愣愣地望着云停。
云停不喜欢被人这样看,好似是他在欺辱无辜姑娘。
他心中不快,冷冷道:“再看挖了你眼珠子。”
唐娴眨了眨眼,悬在眼眶中的泪水没能挂住,破睫而出。
她满心是父母的安危,不安地追问:“……你、你骗我的?禹州没出事?”
“地动非小事,若当真发生,早该在京中传开了。你可有听闻?”
唐娴今日方才入京,回想街头安乐景象,心放下了一小半。她将信将疑,抹了把眼泪,发现自己狼狈地坐在地上,料想姿态定然十分不雅。
可她没力气了。
唐娴默默擦干了眼泪,没忍住再次与他确认:“禹州当真无事?”
“再问就有事了。”
唐娴一哽,闭紧了嘴巴。
缓和了下情绪,她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轻而易举被套出了最重要的线索。
可除了孟夫人送来的那条口信,这是她五年来,唯一获知的涉及父母的消息,一时情绪翻腾,没能控制住。
云停将她上下扫视一遍,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她:“满口谎言。”
唐娴羞愧,脑袋耷拉着,难堪地揉了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