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身上的日光开始变得冰冷。
唐娴紧抓着扫帚的手心却开始冒汗。
“啊——”
凄厉的惨叫声从石门中传来。
声音尖锐刺耳,余音如波浪撞击着墙壁,在庭院上方层层回荡。
唐娴恍若感受到声音的波纹擦过她的手脚,推动着她,使得她战栗着后退了一步。
她听出来了,是岑望仙的声音。
这是示威。
唐娴看懂了,等他们的耐心耗尽,自己将会与岑望仙是同样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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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重时,云停方才归来,洗漱罢,去书房处理这两日堆积起的书信和奏折。
自他年满十七之后,西南王就没理过封地政事,现在更上不了手。
龙椅上的云岸深得西南王言传身教,只懂吃喝玩乐,也是个徒有其表的废物。
宫里宫外及西南边境所有决策,全都要经过云停的首肯。
桌上的书信厚厚一沓,他捡起最上面那封,一目十行翻看过,皱着眉扔开,道:“派人传话给疯三,再有人胆敢试探云岸,直接杀了。”
烂摊子没还没解决,不老实的臣子又开始在云岸那边作怪,不杀难消心头火气。
心气不顺,云停看谁都碍眼。
下了令,看见庄廉还不出去,云停冷冷扫去,“没事滚。”
“有事,有事的,公子。”庄廉赶忙开口,“院子里那个姑娘被关几日了,京城附近没半点寻人的动静,看来真是外地回京寻亲的。”
“今日属下用岑望仙吓唬了她,毕竟是个姑娘,被吓得小脸煞白,都快站不住了。禹州那边也已派人过去,待消息传回,再吓她一顿,就该心智崩溃,把烟霞的踪迹和盘托出了。”
云停心情略有好转,“嗯”了一声,继续看奏折。
庄廉偷瞄他一眼,继续道:“属下又审问了岑望仙一回,供词与先前的一致,是罗昌过来的,与通议大夫殷褚那几人暗里有些勾当……岑望仙刻意接近烟霞,是为打探公子你的动向,藏宝图的事纯属意外。”
这事早已查清,云停皱眉:“你又要为烟霞说情?”
庄廉道:“烟霞对藏宝图的事茫无所知,一时糊涂才会行窃,她连偷走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她还是有分寸的,您瞧,岑望仙装了半年,愣是丁点儿消息都没从她嘴里套出来。”
云停给了他一个冷眼。
真敢透漏什么消息,烟霞早就死无全尸了。
庄廉道:“是,咱们不留叛徒……属下的意思是,烟霞偷了东西,不是遇见个傻姑娘,尸体早该凉透了。她犯傻,失了半条命已是惩罚,不若让她把东西送回来,再派去关外将功折罪?”
云停冷笑:“我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
庄廉讪讪。
他跟在云停身边这么多年,就没见云停对叛主的人手下留情过,这提议就跟个笑话一样。
但烟霞又与别的叛徒不同,她偷东西纯粹是因为赌气,谁知道糊里糊涂闯了大祸,惹怒了云停,才差点被杀。
庄廉想了想,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主要是王妃很喜欢烟霞,真杀了她,王妃该伤心了。”
云停道:“她不是会易容?”
庄廉没懂,“会易容怎么了?”
“捉回来逼着她做个几十张假面,足够让人假扮她一辈子了。”
意思是该杀就杀,找人假扮她,西南王妃又辨不出真假。
庄廉哽住,不知道该夸他有孝心,还是该夸他思虑周全。
默默在一旁为云停添了茶、剪了烛心,看着云停飞速处理着宫中送来的奏折,庄廉终于想出了别的说辞,道:“国境之内皆是帝王子民,烟霞也算啊……”
“子民子民,半子半民,谁家子女犯了错不是先教训纠正?哪有直接杀了的……”
云停无谓道:“子女太多,少一个两个正好清静清静。”
庄廉无法,只得道:“……公子,钱宁等人犯下危国大错,杀便杀了。烟霞纯属无心之过,不可同论啊。况且,祖训第一条可是说了,不得滥杀……”
云停放下奏折抬头,目光森然骇人。
庄廉硬着头皮说下去:“离京前老夫人说京中混乱,要属下时刻提醒公子谨记先祖教诲,要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属下不敢不从。”
百里老夫人,西南王妃的生母,出身将门,年轻时单枪匹马屠过山贼,是位巾帼英雄。
随西南王妃迁至封地后,看不惯夫妻俩的育儿之道,把不足三岁的云停接到身边教养,一养就是十多年。
能干涉云停决策的人,除了她,找不出第二个了。
庄廉屏息等云停责罚,等了半晌,听他道:“也行。”
庄廉惊喜。
云停不咸不淡道:“她能把国库给我填满了,我就饶她一命。”
庄廉脸上的笑登时僵硬了几分。
他说的是填满国库,而非把瞿阳王的藏宝图还回来。
庄廉在西南时负责军需,是勤杂总管,随云停入京后,经手的也是这些,对如今的国库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才开春,西南封地内已暗中筹备起全国将士寒冬的粮草辎重,支出的银钱如流水,他每次看账务,都感觉心脏在被利刃一块一块剜去。
而朝廷那边,也在云停的授意下重新核验人口、土地等等,通过税收革变以丰国库。只是这法子加重的是百姓的负担,须得温和推进,是细水长流的法子,急不得。
云停并未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瞿阳王的藏宝上。
毕竟这藏宝洞隔了百年,谁也没亲眼见过,就连所谓的藏宝图现在也在烟霞手中,无人知晓它是真是假。
若它当真存在,云停的燃眉之急得以解决,饶烟霞一命倒也无所谓。
就怕那是假的……
举西南及全国之力,短时间内都无法填充国库,烟霞能有什么办法?
庄廉叹气,在心中祈愿那所谓的藏宝洞是真实存在的。
第7章 玛瑙
被关押的日子与在皇陵时相差无几,不同的是侍女变成了不苟言笑的侍卫,刻薄的老太监变成笑眯眯的庄廉。
有了上回的经历,唐娴知道庄廉不是表面那么良善,怕泄露更多自身相关的线索,不敢与人多说话。
她不知身处何处,对于这个将她囚在府中的反贼,除了对方家世不菲、有权有势之外,什么都不清楚。
困在皇陵太久了,世事变迁,唐娴心眼空空,半点头绪也摸不着,更不必说与人询问了。
苦思数日,在四月初的一个午后,她难得主动求见庄廉。
侍卫传话回来,领着唐娴去了一处小阁楼。
唐娴很中意这个阁楼,视野开阔,能看见隔壁的桃花园。恰逢窗外高大的玉兰树开得正好,风从中穿梭,送来阵阵淡雅花香。
可她的心情一点都不爽快。
看见坐在窗边吹风饮茶的人,唐娴脚步一顿,转头道:“我想见的是那个管家大叔。”
送她过来的侍卫置若罔闻,磐石一样堵在门口。
唐娴无法,只得回身面对云停。
小阁楼很宽敞,光线明亮,由落地花罩分为内外两侧。
外侧摆着些典籍与古董,庄严肃穆。
内里是宽大的桌案,旁边摆放的有画缸、古木书架、各种配件等等,宽窗敞开,日光明亮,方便处理公务。
另一边用纱罩隔着,是间茶室,内设一红木矮几、一雕花小榻,还有煮茶的围炉。卷帘半垂,低卧着在窗下,一抬眼就能看见窗外的美景。
此时,纱罩掀开,云停慵懒地坐在矮榻上,一腿斜伸着,一腿半屈,手肘撑在膝上。
听见说话声,他目光从书页移开,悠悠抬眼,道:“怕我?”
满打满算,唐娴也只见过云停两次。
这两次已经足够了,她一点也不想与云停相处。
一是这人总让她记起对唐家深恶痛绝的太子,二是这人锱铢必较,万一待会儿一言不合,他定然又要作怪。
虽说与管家大叔的对话,最终都会传进他耳朵里,但至少别人不会小肚鸡肠到迁怒自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唐娴低声下气道:“我是怕公子人贵事多,不敢惊扰。”
云停道:“已经惊扰了,不过无妨,这笔账也记在你父兄头上。”
唐娴暗暗吸气,假装没听见他的威胁。
“说吧,何事?”
唐娴细声道:“我是想问问,烟霞究竟偷了公子什么东西。”
云停挑眉,“你要替她还我?”
唐娴的确是有这个意思。
庄廉说的有道理,这么耗下去,迟早有一日会被对方知晓身世。届时不论是她,抑或是烟霞,都将落在这人手中。
烟霞会没命的。
而云停与白太师勾结,一心造反。唐娴现今的身份也好、唐家造反的先例也罢,无论哪种被他知晓,都不会有结果。
她必须在身份泄露之前离开这里。
这人不肯放她走,是为了寻找烟霞,目的是夺回被烟霞偷走的东西。
只要把东西赔给他,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是唐娴思索几日想出的办法。
她慎重点头,道:“你先说她偷了什么,我会尽量赔偿给你。”
“你赔不起。”云停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语气淡淡,一点情绪波动都懒得给她。
唐娴看出他的轻视,提高声音道:“你先说是什么。”
云停终于又看她一眼,眉头微紧,一副不耐打扰的模样。随后,他扣了扣桌面,道:“斟茶。”
这是把唐娴当侍女用了。
唐娴处于劣势,不与他计较。
茶水都是沏好的,唐娴走近,素白手指提起茶壶微一倾斜,清凌凌的热水倾入白玉杯盏中,水流搅动着翠绿的茶叶,升起清淡的茶香。
唐娴认得这种茶,很名贵,但她不太喜欢。
家中败落之前,只有在食用糕点后,她才会饮上那么一小盏解腻。
茶水倒了七分满停住,将茶盏递到云停面前时,唐娴偷偷瞟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斟了第二盏茶。
云停撩了下眼皮,没阻拦。
这是默认二人在谈生意,是平起平坐的身份?
唐娴心中的勇气又添几分,斟好茶水后,试探着,缓慢在他对面坐下。
云停依旧没反应。
唐娴定心,主动开口:“公子喜欢焦山白芽?这茶入口清醇,余韵微苦,偶尔喝一回醒神倒是不错。”
云停瞥她一眼,道:“不装了?”
这茶名贵,她认得且喝过,就是承认出身贵胄了。
唐娴脸上微热,咳了一声,道:“早些年我家的确略负盛名。”
她坦白了家世,语气稍重,重新步入主旨:“烟霞偷走的东西,你尽管开价,我替她偿还。你放心,我有钱。”
并非唐娴夸大,事实如此,不论烟霞偷了什么,她都还得起。
容孝皇帝的孝陵,记录在册的陪葬珠宝并无太多,但隔着七重墓门与层层机关的主墓室中,另有玄机。
唐娴是他的皇后,虽然被废,太子想折磨她,她除了每月都要去主墓室侍寝,还要时时拜祭皇氏先祖。
在皇陵的这五年,她的眼睛熬坏了,但知道的秘密更多了。
云停不知她哪来的底气,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不紧不慢问:“你有多少?”
唐娴反问:“你要多少?”
对话仿佛回到原点,两人谁也不肯率先透底。
云停道:“是你想与我做交易,多少该拿出些诚意来。”
又僵持片刻,唐娴率先服软。
依她现在的身份,对方不信她拿得出钱财也有道理。
她略微侧身,从袖中掏出两颗红玛瑙,摊在手心递出,道:“这个姑且算作我的诚意。”
唐娴藏着的这两颗红玛瑙,是最后一次侍寝时,从主墓室中取出的,为的是以防入京后无钱财傍身,不好行事。
她没见过这种玛瑙,不确定具体价值,但几百两纹银绝对没问题。
圆润的玛瑙静静躺在唐娴手掌心,血红颜色在冷白的肌肤映衬下,更加夺目。日光斜斜照来,似乎有血色在其中流转。
云停望着唐娴手上的东西,记起庄廉提过这事,是他没在意。
落魄的世家女身上藏有几颗玉石,也算正常。
再者,他不屑贪图女子财物。
当初未亲眼验证,没想到今日唐娴主动把东西送到他眼前。
他盯着那颗玛瑙看了会儿,陡然笑了起来。
唐娴不知他笑什么,有些心慌,暗自鼓舞自己几句,鼓起勇气道:“这种价值的珠宝和金银,我有许多。只要你放过我与烟霞,我就把它全给你。”
“有件事你似乎没弄清楚。”云停放下手中书,端起茶盏荡了荡,热气上浮,在他面前形成薄薄的水雾。
不知是不是唐娴的错觉,他的神态似乎放松许多。
“烟霞是叛主家奴,而你,是俘虏。”
两人都没资格与他谈条件。
唐娴抿唇,这话是事实,但真难听。
换成庄廉,就算谈判不成,也不会这样不给人留情面。
云停捕捉到她眼中露出的愤懑,抿了口茶水,意味深长道:“你家既已落魄,何来这么多家财?”
唐娴转脸看向窗外的湖水,没理他。
“多半是你爹落魄前结党营私……”
“你胡说!我爹才不是!”唐娴惊怒着维护父亲。
她祖父不齿皇室荒唐,有夺权篡位的心,但她爹是没有的。唐娴无法容忍有人污蔑她生父。
云停眸光微动,道:“是与不是都无妨,回头查清了你的底细,这些珠宝与来历不是手到擒来?”
唐娴听他有强抢的意思,惊惶记起前几日听白太师提起的被他杀害的钱大人。
她既惊又悔,连忙补救:“你敢动我家人,我就咬舌自尽。那些金银珠宝只有我知道藏在哪儿,我死了,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云停“哦”了一声,重复她的话:“只你一人知晓?”
“对!”下意识给予肯定的回复,下一瞬,唐娴改口,“只我与烟霞二人知晓。”
唐娴这么说,是怕他日烟霞也不幸落入云停手中。
谁不爱财?
有这个谎言撑着,他至少不会直接杀了烟霞。
说完,她双眼紧盯着云停,等他信或不信。
云停却不再开口,只用一双幽暗难明的双眼,不加掩饰地端详着她。
唐娴有点慌,她不善与男人相处,尤其是这种坏心眼摆在明面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