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唐娴记忆中衰老许多,但精神还算抖擞,那双被细纹包裹着的眼睛依旧带着审判的意味,像高空俯视猎物的雄鹰。
唐娴最怕他的眼睛,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打量自己,凝然半晌,提议将她与其余妃嫔一并送入与世隔绝的皇陵。
见唐娴不答,白太师捋着长须催问:“姑娘?”
唐娴已好久未喘气,此时心尖一颤,飞速抬眸,看见白太师脸上的疑惑,再瞬间垂下眼睫。
他貌似并未认出自己?
唐娴心思急转。
不能承认认识白太师,她要为自己的惧怕编造个理由。
为什么怕一个初次见面的老人?为什么呢……
“你、你们勾结着造反,你是奸臣!”唐娴脱口而出。
白太师愣了一愣,而后无奈摇头。
四年的时间,足够无忧无虑的灵动少女长成窈窕娇娥,华贵的衣裳首饰换成简衣素簪后,白太师认不出唐娴,也想不到本该待在守卫森严的皇陵中的太皇太后,会出现在退位皇帝的府邸中。
他又仔细打量唐娴几眼,与云停道:“老朽不曾见过这位姑娘。”
云停的指尖在桌面点了点,提醒道:“她出自重规矩的言情书网,后宅和睦,父母疼宠,至亲之人至少是两年前被谪贬的,如今在禹州。”
“姓孟,有一兄长。”庄廉补充,声音一顿,继而道,“不过这是她自己的说辞,八成是假的。”
唐娴听得后背发凉,她想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没人为她解疑。
白太师望着唐娴捋须,思量了片刻,告罪道:“望公子容老朽回去翻阅宗卷后再做回复。”
闻言,唐娴心头倏然一松,护在胸前的手轻缓地给自己顺着气。
回去查宗卷,估摸着是查不着的。
她家是五年前被贬谪的,而且爹娘本在南岭,年前才搬去了禹州,宗卷对不上的。
手抚动了两下,察觉到不善的目光,唐娴一抬头,恰好与云停对视。
云停先被白太师无声地催做畜牲,又没能得到唐娴的身世,此时心气极其不顺,阴测测地盯着她,道:“今日的账我记下了,他日找到你父兄,必定先断了他们四肢出口恶气,再严刑逼问烟霞的下落。”
唐娴大惊失色,无助地看向庄廉与白太师,没人主持正义,她只能鼓起勇气自己面对云停。
“是你自己猜不出我的身世的,这也要怪我?”
云停轻嗤,眉眼张狂,“本公子都要夺权造反了,自然是怎么舒心怎么做。”
“你、你!”唐娴反驳不了他,气得憋红了脸。
而白太师听着他自称反贼恐吓一个姑娘,心中觉得不妥。
“放心,云岸的龙椅坐不到那时候。”——这意思不就是他会在外使朝拜前回宫,重登皇位镇压外邦吗?
过几个月要重新登基的,皇室风度,多少得有点吧。
白太师想出言劝阻,然而一看云停的脸色就知道他这会儿情绪更差,再想想庄廉的警告,白太师硬是忍着没出声。
他只当没听见云停威胁人的话,回忆了下,好奇问:“公子,烟霞姑娘怎么了?”
问不出唐娴的身份,找不到烟霞的线索,诸事不顺,云停才懒得搭理白太师。
白太师很有眼力见,见状沉默了下,主动请辞:“既如此,老朽就不多打扰了。静候公子佳音。”
云停颔首,将桌案上的文书推开。
庄廉意会,稍作整理后递给白太师。
白太师双手接过,恭敬道:“老朽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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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陵时,烟霞曾问过唐娴一句话:“你连那位孟夫人是谁都不知晓,怎么确定她会答应让族亲为你求情呢?你祖父当初犯的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唐娴想过这个问题,道:“总要试试的,只要能把消息传出去,多一个人记得皇陵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就能多一道生机。”
哪怕只是释放其他妃嫔和侍女也可以的。
大周没有活人陪葬和妃嫔守陵的习俗,当初太子那样下令,全是为了折磨她。
那些妃嫔和侍女都是被她连累的。
烟霞听罢她的回答,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问:“你几岁了?”
唐娴莫名,老实回道:“到四月底就双十年纪了。”
她年近双十,人生的前十五年,养在深闺,是霞姿月韵的京中贵女。
后五年,她从云端跌落,却也未坠入泥潭,只是上不着天,脚不着地,悬在半空中而已。
烟霞又瞅她两眼,神情古怪,“知道你乖孙几岁吗?”
她口中的乖孙,便是西南王的两个儿子,近来登基的两兄弟。
唐娴对外界所有的认知均来自于她,闻言窘迫摇头。
“现在坐龙椅的那个是你小孙儿,比你大两岁。”烟霞在唐娴面前竖起两根手指头,说完再加上两根,“他前面那个是你大乖孙,比你年长足足四岁!”
唐娴:“……”
烟霞又说:“你大乖孙在位四个月不见了人影,知道为什么吗?”
近几年来,皇帝换一个死一个,跟受了诅咒一样。
连皇位都能不要,兴许是怕死呢?
唐娴能这么揣测,但不能这么说。
她只能端起做长辈的架子,尽力和蔼地道:“……孩子淘气,再长几岁就懂事了……“
烟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俯后仰,扯动伤口,“哎哎”叫了起来。
等她笑够了,拉着唐娴手道:“你扮作我的模样,带着钥匙去福运茶楼见岑望仙。不论他能不能帮你寻到孟夫人,我与你起誓,三个月之内,皇陵所有无辜人都能恢复自由。”
唐娴不知她哪来的自信,可这毫无依据的笃定,莫名的让她生出几分信任。
或许是因为烟霞鬼主意多吧。
她左肩几乎被匕首刺穿,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肯老实,见侍女被老太监欺负了,假装先帝显灵,把老太监捉弄得鼻青脸肿,狠狠为几人出了口恶气。
烟霞躲在孝陵养伤的那几日,是唐娴这几年中最轻松的日子,她身边的侍女也这样觉得。
今时今日,纵有种种疑惑,唐娴还是不想背叛烟霞,何况现今困住她的是反贼。
唐娴对皇家没有什么感情,可她读过史书,知道皇家女眷落入敌军、叛贼手中会是怎样凄惨的遭遇。
她决心咬定不知烟霞所在,左右她现在是寻找烟霞的唯一线索,烟霞一日未现身,她就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么被关了两日,第三日,庄廉出现,领着唐娴往偏院去。
这座宅院看起来很大,唐娴只被允许在单独的小院里走动,无人看守,然而只要她踏出院落一步,就会有侍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横刀阻拦。
唐娴不敢硬碰,试图寻机找侍女搭话,可待了好几日,一个姑娘或者嬷嬷都没碰见,连送食水的都是男侍卫。
“姑娘总得有个称呼吧?”庄廉领着她从连廊下走过时问道。
唐娴坚持道:“我姓孟。”
庄廉已至中年,面相和蔼,转了个弯,做着请的动作,道:“这几日我家公子已命人将京中所有孟姓人家彻查了一遍……”
唐娴心头一跳,猛地转脸看向他。
“果真如此。”庄廉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我家公子说了,姑娘嘴巴严,说的话大多不可信,但是心性单纯,很容易就能试出真假。”
他笑呵呵的,“还真是在找孟姓公子啊。”
唐娴:“……”
她神色僵住,抿紧嘴巴,在心底暗暗发誓,哪怕他说烟霞被抓了,也绝不再做出任何反应。
“京中孟姓有上千人,自是无法一一盘查的。幸而姑娘出身名门,要找的人想来也是非富即贵的,这么一来,范围就缩小了许多。”
“孟姓商户,闯出名堂的有三户人家。孟姓官员,五品以上一户,五品以下共计四户。其中年轻公子有九人,及冠者五人……”
庄廉突然停下。
唐娴听得正认真,她几乎能确定了,孟夫人必定是五品以上那家的。
——毕竟能往皇陵中送口信。
听到一半没了声,唐娴心急,没忍住扭头,果不其然,在庄廉脸上看见了明晃晃的笑意。
他是故意吊自己的胃口。
唐娴喉咙里憋着一口气,胸口起伏,好半晌才缓过来。
要找的是孟姓人家的事已经被知晓了,她索性不再遮掩,道:“我被你们关押着,连院门都出不了,你把调查结果告知于我,我也做不了什么的。”
庄廉道:“我家公子也这么说的。”
唐娴心中一喜,连忙道:“那你……”
“那也是不能告知姑娘的。”庄廉眼神怜悯,摇头叹气,“我家公子前几日在姑娘这受了气,今日特意嘱咐在下,消息只能透漏一半,好让姑娘你也急一急。”
唐娴停步。
庄廉摊手。
半晌,唐娴恨恨咬牙,顶着一张气得通红的脸,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第6章 示威
唐娴少时,家世相貌均是绝佳,十三四岁起,就常有贵妇人明里暗里表达结亲的想法。
唐家父母恩爱,对女儿的婚事很是慎重,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都委婉糊弄过去。
但这并不能阻挡有心人。
因此,唐娴虽少外出,却也“偶然”见了些青年才俊。
有文采斐然的世家公子、舞刀弄枪的年轻小将,温润儒雅、意气风发,各色各样都有,唯独没见过云停这样斤斤计较的。
唐娴心中有气没处撒,看见脚下有块碎石,把它当做云停,一脚踢进了水中。
“咚”的一声轻响,庄廉转头看她,笑道:“姑娘,我家公子性情不好,却也不会为难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子。你只要供出烟霞所在,我家公子不仅既往不咎,还会帮你找到那位孟公子。”
唐娴撇开脸,避着他的目光,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烟霞去了哪儿。”
“姑娘仗义,可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
两人走的是红柱长廊,隔着不远就有一扇漏窗,从窗口能看见对侧的翠竹与芭蕉长叶。
长廊另一边是碧波荡漾的湖水,湖边堆积着些许怪石,中间夹杂着嫩绿的植株和星点白花,与倒映着湛蓝天空的水面相映衬,颇有草长莺飞的春日气息。
庄廉指着水边新长出的草叶与浮萍,说道:“就像这些,冬日里光秃秃的,可天一转暖,地下的嫩芽就冒了出来。”
往前走,路过一棵垂柳,他又指向柳枝上争相冒头的鹅黄嫩芽。
“姑娘嘴巴再严,生活习性、谈吐和肢体动作,多少都会暴露些本性。”
“就好比饮茶,烟霞端起茶水直接就灌入口中,高门出身的姑娘则更重仪态,坐姿、茶水几分满、端起茶盏的动作、入口前先撇茶叶等等,甚至是走路的步调都是不同的。”
“这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时间越久,暴露的越多,藏不住的。”
两人正好走上横垮水面的石桥,唐娴脚步顿住,低头看向水面,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其中,亭亭而立。
前面不远是庄廉的身影,他三四十的年岁,略微躬着腰,含笑等候着自己。
忽略两人的身份,只看水中身姿,像极了千金小姐与带路的管家。
唐娴终于知道云停为什么认定她出身世家了。
“那又是如何看出我家中落魄的?”她问。
庄廉隔空指向她的手指,道:“划伤和烫伤的疤痕,少说也有半年了。”
唐娴低头看去。
皇陵人少,占地面积却很大,每日要做的事情很多,诸如清扫枯枝残叶、擦拭陪葬宝物、陶俑和壁画等等,更甚者,还要为棺樽中的皇帝准备三餐、茶点和瓜果,更不必说时有的歌舞。
碰上老太监身体不适,还要抽调侍女去伺候他。
唐娴是去守陵的,生活只有寡淡二字可形容,侍女也仅有两个,还经常被调去做事。
侍女不在时,许多事情就要她自己来做了。
刺绣裁衣、捡柴烧水,这些她摸索着,渐渐也就学会了。
久而久之,手上就留了些伤痕。
因少见日光,她本就白皙的肤色多了些冷调,这些伤痕在雪色肌肤的对比下,格外显眼。
唐娴从未想过这些小细节能暴露这么多信息,越想越怕,扯过衣袖遮住手背,又试探着问:“至少两年前,又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庄廉愣了下,然后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云停如何笃定她家至少是两年前败落的,笑道:“这是姑娘自己说的。”
“我说的?”唐娴茫然。
“英光皇帝养了两只爱吃竹子的黑白熊,觉得寺庙里的竹子沾了香火气,味道会更美味,就命人把佛光寺的竹子砍光了。”
竹子都砍没了,她是怎么在竹林里遇见的烟霞?
唐娴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想说皇帝荒唐,又觉得自己时运不济,最后蹙着眉头问:“英光皇帝是谁?”
庄廉又笑了:“姑娘连英光皇帝都不知晓,这几年是被困在深宅不得外出?”
唐娴心中一惊,再次懊悔自己无意间漏了马脚。
所幸庄廉未打破砂锅追问,给她解惑道:“是容孝皇帝的孙子,二皇子那一脉的,前年登基,在位六个月,坠马而亡。仔细算来,当今圣上该唤他一声堂兄的。”
不孝子孙。
唐娴心绪纷杂,绷着嘴角在心底暗骂这个便宜孙子。
该解释的解释完了,庄廉眼中笑意敛起,正色道:“烟霞窃宝在前,险些坏了公子的大事,便是被凌迟也不为过。公子不会过分为难姑娘,但若姑娘执意与烟霞同污,那便休怪我家公子无情。”
唐娴抿紧嘴巴,心乱如麻。
被困的这几日,她大约也看出来了,对方真想逼问她的话,多的是法子。可到头来,用在她身上的只有言语的恐吓与些气人的手段,根本算不上逼供。
可她没法说。
默然行至一处偏院,庄廉停下,脸上重新堆起笑,道:“宅子里不养闲人,姑娘既要食宿,须得做些扫洒的活。”
他向后看去,侍卫上前,递来一把扫帚。
“劳烦姑娘将院子里的落叶清扫干净。”
唐娴呆呆接过,犹豫着是否多问他些什么,却见庄廉不知动了哪里,只听“轰”的一声,边角处有一道石门打开。
她下意识看去,见石门里面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庄廉从侍卫手中接过一盏灯,弯腰进入,很快被黑暗吞噬。
那道石门也未合上,就那么大咧咧地张着。唐娴隔着几丈距离看去,觉得那像极了野兽大张的嘴巴,也像极了容孝皇帝的厚重墓门,叫嚣着想把她吞进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