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娴没亲眼看见过它饮血, 只看刀刃上的寒芒, 就能猜到它有多锋利。
刀刃在手掌中划过,不需要用多大力气, 就能让人血肉模糊。
此时唐娴的手掌却完好无损。
因为刀刃藏在鞘中。
她瞧着自己掌心清楚的纹路,再看看那把连刀鞘都是漆黑颜色的匕首, 看明白了云停是在无声地回答她。
——用未出鞘的匕首恐吓人?是你傻了,还是我傻了?
可怕吗?流血了吗?
再过分些, 他还能讥讽地问:怎么还没吓哭?
唐娴觉得自己都能想象得到云停嘲弄的声音了,可他就是没说话。
她奇怪, 瞅着云停转为平静的神色,凑近了,仰着脸问:“你怎么不说话啊?”
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云停拿着匕首在她手掌心拍了两下,然后松了手,转回身继续看他的舆图。
沉甸甸的匕首卧在唐娴手中,她掂了掂,模糊明白云停是将这把匕首给了她。
就如上回,他不开口,只用行动表明态度。
是在赔不是呢。
唐娴嘴角弯起,又赶紧收住了。
背对着她的身影修长端方,手持舆图,垂首静看,在晨间静谧的苍翠山林中,犹如话本子里所说的喜爱游历四方的深山访客。
“百里大公子?”唐娴朝他背影喊了一声,见他不理自己,咬着下唇走近。
无声端详他片刻,唐娴拿起匕首,在他腰间戳了一下。
云停的目光仍放在舆图上,唯有脚步往旁边移了移。
唐娴跟上,又戳了他一下。
云停“啪”地合上舆图,转身,“庄毛毛,你懂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唐娴眉眼一弯再次笑出了声。
凉爽晨风随着她的笑袭来,拂动了她鬓边碎发。
她将碎发捋到耳后,脸颊红扑扑的,仍是朝着云停笑。
唐娴觉得自己是有点不知好歹,云停都退让了,自己还要对他纠缠不休。
可她就喜欢看云停不得不忍下她的模样。
最终,在云停冷漠的眼神下,唐娴收起笑,捋着青丝走动一步,回首歪头,摆出大小姐的娇矜姿态,道:“给我匕首有什么用,我又不会使。”
“那你还我。”云停伸手去取,唐娴赶忙藏到身后。
在西南王府时,不乏有贵夫人、小姐登门拜访西南王妃,云停见过不少,骄纵的、贤淑的,各色各样,如唐娴这般让人又爱又恨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赔礼的匕首她不会用,要回来,她又不肯给。云停怀疑唐娴是在刻意折腾他。
先前他对唐娴是威胁、恐吓,就如他递出的那把出鞘匕首,锋芒露在外面。
如今唐娴对他,是软刀子慢磨,看着没有杀伤力,实则带来的瘙痒无比地折磨人。
想和解,想让前几日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他就得忍着。
“你想怎样?”
云停问完,看见那双水凌凌的眼眸转了一圈,低低垂下。
不动时弯如月牙,眨动时,眼睫扇动,犹若蝶翅。
第三次眨眼后,卷睫一掀,水润眼眸露了出来,带着小小的羞赧,笑盈盈地望着他。
云停负在身后的手微紧,舆图被抓皱,发出轻响。
“你给我……”唐娴脸颊红润,往前迈出一步,腆着脸道,“……给我试一试……”
二人一抬头,一俯视,随着这话出口,对视着彼此,陷入沉寂。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头顶的枝桠上飞过,带落了一片嫩绿的新叶。
树叶从二人之间飘落,隔断相汇的视线,让唐娴眨了眨眼。
云停在树叶落至手上时回话:“怎么给你试?让你用匕首在我身上扎上一刀?”
唐娴抿着笑,竟然真的点了头。
她还有理由,“我让你赔不是,又不是让你赔礼,你根本不听……”
云停气极反笑,“庄诗意,庄毛毛,你一定要惹我发怒,你才高兴是吗?”
“那你生气了吗?”唐娴不知死活地问。
云停冷眼,拽开她的手,转身往营地里走。
唐娴抓着匕首偷笑,看他走出了几步,连忙巴巴地跟上,嘴里一个劲儿地问:“到底生气了没有啊?”
“你不是最爱生气吗?今日怎么这么反常?转性啦?”
“是只有今日这样,还是以后都这样?要改做个温文尔雅、宽宏大度的百里公子了吗?”
换做往常,云停早不知翻脸几次了,今日越是能忍,唐娴越想追着他惹他生气。
“说说呀,大公子?小心眼?”唐娴紧追着他,抿着笑捉弄,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又学起了云袅,“哥哥?大坏蛋?”
最后一个字眼出口,云停霍然转身,一把抽出了唐娴手中的匕首。
从枝叶间泄露的朝阳化作银鱼跳跃在利刃上,折射出一道银光,恰巧映在唐娴双眼上,晃得她低呼一声,偏头闭上了眼。
他生气了?
要动手了?
唐娴回想着闭眼前看见的云停的神情,心中一阵惊慌。
紧闭着的眼瞳感知到银光划开,于是她奋力睁开眼,逆着光,看见了云停持着匕首抬起了手臂。
衣裳因抬起的手臂收紧,在小臂上显露出紧绷的肌肉。
玄色护腕扣着袖口,再向上,唐娴看见了横握着的匕首,以及流星般刺来的箭矢。
“当啷——”
密林中射来的箭矢撞上匕首,汹涌来势被阻断,继而被斩成两截,丧家之犬一样垂落在草地上。
唐娴手中还抓着空空的刀鞘,呆滞住,待她反应过来,侍卫已持剑追去,剩余几个围住车厢,护着里面的云袅。
云停弯腰捡起地上的箭矢,拨弄几下,沉声道:“让人回来,和上次是同一个人,对方箭术了得,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追不上的。”
几日下来,对方也发现了,派刺客暗中跟随,人手多,很容易被云停察觉,于是换做了弓箭手暗中出手。
云停已与放暗箭的人交手数次,大概明了他的作风。
箭术好,行事果决,只出手一次,不论得手与否,箭矢离弦,立即撤退,很难抓捕。
等侍卫寻到地方,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要抓到这个弓箭手,除非得知他的身份,或者擒住他的主人。
云停的指腹在刀身上抹了一把,感受到刀刃上的凉气,心头杀意压了下去。
他转动了一下匕首,然后将其朝唐娴手中刺去。
“铖”的一声,匕首入鞘,震得唐娴虎口发麻。
这是她第二次直面朝向她的杀意了。
第一次的时候,她茫然无知,直到被救下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更是被云停的伤势吓住,不及惊慌,又被他的无理取闹气到。
理智上清楚知道有人想要她的性命,但是并没有特别明确地感受到危险,也就没有多么真切的害怕。
这次不同,她亲眼看见了那支呼啸而来的箭,以及它射来的轨迹。
若非云停拿匕首拦住,它该朝自己眼睛来的。
那么锋利的箭尖,带着势不可挡的力度,恐怕足够射穿她的瞳仁,让她当场毙命。
唐娴想了想那样画面,脸都吓白了,手指一抖,匕首落地,重重砸在折断的半支箭矢上。
肉眼可见的,她懵懂的表情坍塌,眼角下垂,嘴巴一扁,眼泪在眼眶中打起了转。
“不是不怕吗……”云停说了一半收声,一动不动地站立片刻,低咳一声,弯腰捡起掉落的匕首。
再开口时,声音柔软了许多,“与你说这事时,想也不想就应下了,我当你胆子大,不怕这些……”
他的确以为唐娴胆量大,毕竟从一开始,就不肯服软,还能明里暗里地讽刺他。
唐娴话音不稳,“……我怎么不怕了……”
怕还是怕的,那时轻易答应,是因为不想一直被人盯着,又不愿意被外力禁锢在府中。
迟早要面对的事情,可以选择的话,当然是主动出击,趁早解决的好。
如今箭矢射到眼前,才知道多危险、多残忍。
“怎么可能不怕,我腿都软了!”唐娴声音颤抖道,“他要射我的眼睛!”
云停低眸,看见她那双多灾多难的眼睛里水汽弥漫,颤颤巍巍,随时可能汇成泪水流下。
他想问,“同样是冲着藏宝洞去的,跟这人比起来,我对你还算凶狠吗?”
一瞧唐娴这模样,千句万句都收回了心底。
稍许沉默后,他伸出了一只手,道:“那就跟紧了我。加快步伐,尽早把人解决掉。”
唐娴扶住他手臂,向着他挪动一小步,半偎在他肩上,声音细弱地强调:“那你要保护好我,烟霞和藏宝洞都得靠我呢……”
是这个道理,就是为了藏宝洞,云停也得护好她。
云停眸光微沉,感受着肩上的重量,心中略微烦躁。
“千万保护好我……”唐娴还在娇弱叮咛。
“那你就老实点,别总惹我生气。”
云停想这么说,再看一眼唐娴苍白的脸色,心中种种情绪全部散做流云,出口的就只剩简单的一个字了,“嗯。”
第32章 入山
匕首事件之后, 云停加快步伐,快速抵达了褚阳山。
褚阳山附近有一个小村落,当晚,唐娴与云袅被安置在村落中, 云停带人上山。
唐娴怕极了那个藏在暗处的弓箭手, 那日之后就从未与云停分开过, 夜晚也恨不得与他一同上山。
夜间山路难走,带上她就不能放云袅独自留下, 云停又是诱敌深入,顾虑着她夜不能视, 还是将她留了下来。
看她怕得厉害, 不知从哪儿招来了百名侍卫,将整个村落严密围住, 又留了哑巴与林别述守着她与云袅,才安心分开。
夜幕降临,云袅洗过澡, 坐在门槛上吹着风,掰馒头喂农舍里的两只小狗崽。
对面简陋的木门“吱呀”打开, 一个老婆婆带着个头上披着黑布的女人走出来。
侍卫警觉, 哑巴更是直接上前。
“给贵客送蜡烛。”老婆婆年纪大了,走路都得拄着拐杖, 蜡烛由身后消瘦的女人捧着。
这母女二人是农户的主人,收了银子, 留唐娴与云袅暂住的。
“谢谢阿婆!”云袅从哑巴身后冒头,清脆地与人道谢。
老婆婆满脸皱纹, 受宠若惊地点头,递出蜡烛后就带着女人回屋了。
农家节省, 夜晚很少点灯,是云停以云袅夜间害怕为由,特意让人多要的蜡烛。
夜再深些,云袅带着两只小狗进屋,唐娴正在心中丈量着褚阳山到皇陵的距离。
她觉得皇陵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想问云停,怕引起他的好奇心,最终没问出口,只能自己深夜猜想。
“困了。”云袅踢掉鞋子,想把小狗也抱上榻。
屋中亮堂堂,唐娴看见小狗爪子上沾着的泥巴,忙拦住她。
“那让它俩睡床头地上吧,明天我一睁眼就能看见,还要和它们玩。”云袅满眼期盼。
唐娴倒是想答应她,可人家主人不能同意。
这户农家是一对带着女儿的老夫妻,二老年迈,女儿看不出年纪,整日在脸上蒙着黑布,据说是因为相貌丑陋骇人。
临睡前,披着黑布的农女过来讨要小狗,云袅恋恋不舍,可小狗一听农女的的呼唤,摇着尾巴就跑了出去。
云袅噘嘴:“怎么别人家的小狗都这么乖,我的就不听话?”
唐娴耐心把她哄好,把匕首藏在枕下,熄灯睡下了。
次日,云停仍未下山,唐娴带着云袅洗漱后,看见农户的女儿在喂狗,云袅又凑了过去。
却在不经意看见农女的脸后,吓得丢下馒头跑回了唐娴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不敢抬眼。
农女似有察觉,扯紧了头上黑布,很快躲去了屋中。
农女的事情在入住之前,侍卫就已经查清了,未免吓到两人没有提前说。
没想到还是让云袅受惊,林别述就讲清楚了,“是几年前在山里睡觉,被毒蛇咬在了脸上,救治不及时,整张脸都烂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迟迟没能说到人家。”
鲜少有人能完全不在意容貌,唐娴赶忙与云袅说了,让她可以避着农女,但不能再出现那种反应。
云袅乖乖点了头,怕也被蛇咬了,轻易不敢出门了。
这日傍晚,山上终于传来了动静,唐娴的心高高提起,哑巴等人与她截然不同,有警惕,但不见忧心,全都只管尽职尽责地护着两人,就连云袅都比唐娴淡然。
唐娴问起,云袅道:“不用担心,哥哥最会打架了,以前在家时,带几百人追着几千个坏蛋打,把人家打得满地找牙,还抢占了人家的地盘。”
乍一听,她口中所说的千百人阵势很大,加上“家里”、“抢占地盘”几个字之后,听着就跟地痞斗殴似的,很难让人信服。
云袅见她不信,加重语气强调:“我外祖家的人都很会打架,哥哥学的好,以前就没输过,这回肯定也能赢。”
唐娴把这话与她家那荒谬的祖训联合在一起细想,猜测道:“你外祖家不会是山贼强盗出身吧?”
云袅听了,先是肯定摇头,又转转眼珠子,不确定道:“外祖家不是强盗,但是听我爹说,他家祖上有个老祖宗,喜欢偷东西,好几回被人抓住扭送官府……这算强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