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亲昵后,他看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将唐娴背上的衣裳撕得更开,然后朝帘帐外道:“水。”
外面的庄廉头也不敢抬,依次把清水、帕子、止血药和纱布送进来,等内里无事唤他了,他走出房门,还有点糊涂。
自家公子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了?
被那样骂,还能细致地为她拔箭上药……
庄廉觉得有哪里不对,要么就是他错过了许多。
房门外,云袅绷着小脸,哑巴垂头丧气,一见他出来,全都围了上来。
庄廉斟酌了下用词,道:“是外伤,应当没有大碍,就是得养上……”
到嘴边的一个月,想起方才隔帘听见的自怜的凄切哭声,庄廉的嘴巴张开又合上,最后说道:“……养上两三个月。”
“我想去看看毛毛。”云袅揪住他的衣裳哀求。
庄廉自己都没瞧见帘帐里是什么光景,直觉不方便她小孩子进去,就道:“她刚睡过去了,等她醒了,小姐再去看她。”
好说歹说把人哄住了,庄廉将侍卫们又训斥一顿,让人把云袅带去另一个房间守着,他则去善后褚阳山上的事情了。
又一刻钟后,云停出了房门,淡淡扫了眼哑巴,喊出了明鲤。
明鲤比哑巴更惭愧,因为她也没反应过来。
一是同样因先前被抓起的假农女,与归来的云停,放松了警惕,二是她最初的任务是暗中监视唐娴的一举一动,而非保护。
危险来临的时候,她反应慢了。
云停眉头紧锁,止住她告罪的话,让她进去更换被褥、照看唐娴。
其实云停自己也犯了个错,他将唐娴抱入屋中,亲自给她上药包扎,忘记了男女有别。
直到包扎伤口的时候,他才记起明鲤是一直跟着唐娴的,该由她来。
已发生的事无可挽回,他没再提起,安抚过云袅后,去审问了那个弓箭手。
云停早在将人安置在这里时,就将周围环境刻在脑中。
看见箭矢飞射,他迅速分析出弓箭手躲藏的位置与最佳退路,凭借着猜测盲射出了两箭,第二箭射中了那个狡猾的弓箭手。
侍卫追过去时,人已经拖着伤口转移,奈何留下了血迹,还是被生擒住了。
“第一箭,登月楼上。”云停说道。
那一箭擦伤了他的手臂。
他捡起弓箭手用的长弓,引弓拉满,一箭飞射,箭矢穿透弓箭手的右臂,换来他一声凄厉的惨叫。
“第二箭,冲着毛毛眼睛去的。”
弓箭手眼眸暴突,惊恐地摇头,“我说,我全都说出来……”
云停笑,“俘虏太多,不差你这一个。”
说罢,箭矢离弦,第二箭追风而去。
但并未射中弓箭手的眼睛,而是擦着他额颞钉在他身后的刑架上。
“我这人气性大、心眼小,崇尚礼无不返。只是同一日还给你,怕你死得太轻松了。”云停眯起眼,架起第三支箭,“所以,咱们慢慢来。”
最后便是今日这一箭了,不致命,可以射中。
第三箭穿透弓箭手的肩胛,比今日唐娴所遭受的更深。
三箭还了两箭,云停粗鲁地拔出射穿弓箭手肩胛的那支箭,用沾血的箭尖在他脸上拍打了几下,道:“放心,我这有上好的金疮药,你死不了。”
弓箭手已痛得无法发声,手臂与肩上流出的血水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片,血淋淋的,倒映出头顶的苍翠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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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娴恢复意识时,眼睛还没睁眼,泪水已经先一步流了出来。
纵然少时家中遭逢大变,她也从未体会过身体上的折磨,二十年来,这是头一次,直教她痛得恨不得再次晕死过去。
她俯趴在榻上,感知到身下垫了厚厚的褥子与软枕,穿着的是干净的寝衣,至于身上的污血,不知是被谁清洗干净的……
算了,性命最重要。
唐娴想得开,拼命忍着伤口的疼痛,眼下突然感受到一阵凉意。
她费劲地睁开眼,看见云袅趴在床边给她擦眼泪。
见她醒来,云袅赶忙小声问:“毛毛,你又哭了,是还疼着吗?”
唐娴痛得要死,半点不敢动,嘴唇张合好几下,实在没法发出声音。
“你流了好多血,睡了整整两日,吓死我了……你想说什么?疼了?饿了?还是渴了?我看不懂,我去喊人来好不好?”
唐娴痛苦地皱着脸,好不容易发出虚弱的声音:“把你哥、把他喊过来。”
云袅登时扭身跑到门口,一声嘹亮的“哥”之后,云停迈步进来,顺手把云袅关在了门外。
大步走到床榻边,看见榻上脆弱的身姿后,云停的脚步无意识地减慢,也放得更轻,悄无声息地靠近,静静坐在床边凳子上。
从露出的覆着薄衣的肩背,看到唐娴因疼痛而紧皱着的柳叶眉,眉下一双明眸紧紧闭合,眼睫时不时抖动一下。
云停坐了片刻,见唐娴还未发现身侧多了个人,以拳抵唇,低低咳了一声。
唐娴娇弱地掀动眼皮,看见他的一瞬间,眼泪哗哗往下流。
云停:“……”
他僵了一下,尽量温柔地开口:“还是很痛吗?”
“你说呢?”唐娴哭着反问,声音很弱,却一下子把云停问得没声了。
她泪汪汪地瞪着云停,抽泣了下,用哭腔指责:“你只会坐着吗?袅袅都知道问我渴不渴。”
云停对着她苍白得不似真人的面庞,沉默地站起,走到桌边端来温水,回到床边后,发觉唐娴不便坐起,动作又迟缓下来。
他没照顾过伤患,尤其是极其怕疼的姑娘。
生疏地端着茶盏,他慢吞吞坐在床榻边,弯下腰来想把茶水递到唐娴嘴边,她又说道:“你问我了吗,就给我喂水?”
在她泉眼一样随时能落泪的乌黑双眸的迫视下,云停妥协,“……要喝水吗?”
“这不是废话吗!”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扯动肩上伤口,唐娴痛吟一声,眼泪顺着脸颊再次流下。
隔着泪眼看不清云停的表情,只能确定他坐在榻边一动不动。
唐娴肩上巨痛难忍,崩溃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很想杀了我?”
“那你动手吧,反正我也快痛死了。死了倒也好,省得你再拿我爹娘威胁我……”
云停平白遭受污蔑,蹙眉问:“我何时又拿你父母威胁你了?”
“你敢说没有?我都听见了!”
唐娴忍痛斥责,“我痛得要死,你却连哭都不准我哭,还说再哭就杀了我爹娘……你不是人!”
第35章 预感
对唐娴来说, 人生中最重要的唯有父母亲人。
最初被云停拿父母威胁,那是他二人立场不同,威胁就威胁吧,她无话可说。
相识这么久以来, 双方对彼此的性情都有些了解, 她自认关系已经不是那么剑拔弩张了, 云停还承诺会保护好她。
结果却在她重伤神志不清时再次用父母威胁,这让唐娴难以接受。
是以, 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云停清算。
而云停不管是在西南, 还是来到京城之后, 都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
唐娴重伤迷糊那会儿,两人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比云停更清楚。
更甚者,他肩上被唐娴咬出的齿印、后腰上被她指甲抓出的红痕,都还保留着, 无一不能证明当日是唐娴对他用粗。
什么拿她父母威胁她?做梦了吧?
云停看着她悲愤欲绝的可怜样,沉默了下, 耐心解释道:“我没有……”
“那你是说我听错了?还是我编造谎言冤枉你?”
唐娴颊上湿润, 满脸的不可思议,像在震惊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辱她一个受伤的弱女子。
云停一忍再忍, 试图把事情与她说清楚,“在你受伤昏迷期间, 我从未提起你父母,反倒是你口口声声要让你爹打死我……”
“你胡说!”唐娴既惊且怒, 泪眼瞪着云停,“我从来不会威胁人, 你诬陷我!”
语气笃定,情绪愤怒,无奈她伏趴着,光是气势是输了一大截。
唐娴不服气,心口憋着一口气,以手臂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
然而上半身刚离开床榻一寸距离,肩上伤口被撕扯,传来的痛楚让她呜咽一声,哭着脸重新趴了回去。
都受伤了还要被云停这样欺辱,唐娴心中无限委屈,觉得再也没有比云停更可恶的人了!
“你还说会保护好我……你就是这样保护的?我恨死你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埋头抽噎几声,忽然感觉右侧后肩被人触碰,唐娴下意识转目,正好看见云停的手正欲掀开她的寝衣。
单薄的寝衣贴着圆润肩头松动,唐娴已看见寝衣下肌肤与肩上小衣的系带。
她一阵心慌,惊叫:“你做什么!”
云停掀衣裳的手瞬间停住,后知后觉唐娴此刻是清醒的,他不方便去查看她的伤口。
松动的寝衣又贴了回去,云停道:“我想看看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顿了顿,又说:“是我鲁莽了。”
唐娴仍趴伏着,模糊想起受伤那日是被云停抱进屋里的,疼得痛不欲生时,听见的也是他的声音。
随行的没有姑娘,农户一家自顾不暇,那么,是谁给她清理的伤口?
一想到被人看了身子,唐娴心头惊慌恼羞交错,想銥誮把自己蜷缩起来。再一想,人家是为了救她,又觉得该与之道谢。
她偏头偷瞧云停,见云停的视线仍落在她后肩上。
是担心伤势……
缓缓抓住身下的褥子,唐娴撇开脸,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你看吧……”
……
一阵落针可闻的沉寂后,云停向前探身,上半身斜在唐娴背上。
天热,唐娴肩上有伤,就没有盖寝被,只披了件单薄的素白寝衣。
他一靠近,唐娴就感知到了腰背上传来的不属于她的热度,明明没有触碰,却也有重量一般,存在感十足地压在她背上。
她呼吸转急,强行放松,生怕身躯起伏,让后背贴到了云停身上。
全部注意力都在后背上,背部的感觉就更加敏锐。
在阴影笼罩上来时,唐娴又无意识地沉了沉腰,莫名地想往上躲开这道影子,最终被理智阻拦,只是抓紧了手中褥子,紧张地等着寝衣被人掀开。
不知等了多久,背后传来云停的声音:“没渗血。当心些,别再用力了,否则要重新清洗伤口换药,你又该哭了。”
他倾斜在唐娴身上开口,气息喷洒在她耳后,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和酥麻感。
云停并未掀开她的衣裳查看,只是隔着薄薄的寝衣,近距离观察,未见鲜红血水渗出,想来应该是没出血的。
唐娴也想通这茬,抓着褥子的手松开,悄悄在身下拢紧了寝衣。
尽量放平呼吸,她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悸动,带着点儿哀怨的味道与云停道:“……那你就不要总是气我……”
“我气你什么?分明是你……”
“我什么?”唐娴侧过脸,不满地从下往上瞅云停。
她脸上的泪痕没擦掉,大咧咧的挂着,又因方才情绪激烈、动作太大遭了罪,此刻有所收敛,兴师问罪的语气弱了许多,听起来状若软声撒娇。
唐娴问出口,目光恰与云停俯下的黝黑眼眸相对,霎时间,方才那阵悬浮未定的酥麻感再次袭来,她连忙移开眼,心跳转急。
发觉自己的异样,唐娴默默咬着牙垂下了眼睫。
床边坐着的云停动了动喉结,片刻后,缓慢而低沉地开口:“没什么。”
他肩上与后腰上被唐娴弄出的痕迹还在,只要把这两处露出来,云停就能简捷了当将唐娴的指责挡回去,反过来让她与自己道歉。
可云停没提这事,想起她神志不清时哭着喊要着爹娘的可怜样,沉声解释起最初的矛盾。
“最初我的确有派人去禹州调查你父母,并未查出任何线索。你既然不想惊动家人,稍后我便让人撤回,不会再拿你家人胁迫,你尽管安心养伤。”
唐娴听他语气罕见的温柔,抿了抿下唇,盯着被洗得褪色的床褥,低声道:“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
云停保证完,唐娴也不说话了,屋中没了声音,变得离奇寂静,静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唐娴趴着,视野受限,不知道云停在做什么,想看过去,又觉得难为情,怕被发现。
云停就坐在床边,是隔着寝衣看她的肩上的伤口,还是在看别处?
这么想着,唐娴感觉腰背上一阵酥痒,仿佛被人用视线抚摸。
她咬咬下唇,娇声指使:“给我把毯子盖上。”
云停无声站起来,掀开毯子,缓慢覆到唐娴背上,只提到腋下的位置,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口。
身躯被遮住大半,唐娴安心了点儿,又说:“要喝水——”
谁要喝水?
自然是她了。
唐娴又渴又饿,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然没了力气,嗓音拖着,细软黏人,就像她还在唐府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