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唐娴试探问:“姑娘?”
农女转身,低着头没说话。
唐娴无法窥得她的面容,在她左肩上扫了一眼,道:“多谢姑娘收留,左右无事,我来搭一把手。”
不等农女回答,她蹲下去拾起湿淋淋的一件衣裳,起身时状似无意,突然转身,重重撞上了农女的左肩。
农女侧了侧身,摇着头去接她手中衣裳。
这一刻,唐娴知晓自己猜错了,脸都吓白了,手指一抖,衣裳径直落在地上。
农女微怔,抬起头看向她。
那片黑布下,藏有一双细长的闪着寒光的眼睛,眼角略皱,周围皮肤粗糙,但绝对没有任何腐烂。
“哑巴!”唐娴大喊了一声,同时“唰”的一声抽出匕首,朝着农女狠狠挥了出去。
农女躲闪不及,抬起手臂阻挡。
利刃划破皮肉的感觉经由匕首传到唐娴手心,霎时间,热血溅射!
……
唐娴睁开眼睛时,“农女”已被侍卫擒住,蒙头黑布扯开,哪里还是那个破相的农女,分明是个身材矮小的武夫。
这是唐娴第一次伤人,对方的胳膊被她划伤,鲜血顺着匕首流到了她手背上。
猩红液体带着热烫的热度,烧得她双手发颤,紧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松,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院中发生这么大的动静,屋中的云袅听见,慌张跑了出来,牵着惊魂未定的唐娴去洗手,侍卫们则是处理反贼,去周围搜寻农户一家三口的踪迹。
许是怕血腥味被侍卫察觉,对方并未下死手,农户夫妇俩被打晕在屋中,农女则是被绑在草丛中。
这件事未造成伤亡,但是将哑巴等一众侍卫吓得不轻。
哑巴隐忍了许久,在远远看见褚阳山上下来的云停时,没忍住道:“姑娘,下回再察觉异样,可以先提前告知属下,由属下出手,以免出了意外伤到姑娘。”
唐娴捧着茶盏的手还在颤抖,脸上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没有回话。
看见小狗接连两次对农女发出提防的吼叫时,她就意识到今日的农女是他人假扮的。
为了安全着想,的确该直接告知哑巴和侍卫,而非自身铤而走险的。
可唐娴想多了,她以为对方是烟霞。
皇陵中出现异动,烟霞趁机溜出,误打误撞找了过来,不无可能。况且她身怀易容术,假扮农女混进来,完全符合情理。
唐娴哪里敢在侍卫面前揭露烟霞的身份,只能揣着匕首亲自前去试探。
是的话,她先确定了,再寻机暗中与烟霞会面。
不是的话,她已提前喊了哑巴一声,只要哑巴和侍卫们反应迅速,她或许不会出事。
烟霞左肩有伤,而“农女”被撞到左肩没有半点伤痛,由此,唐娴知道他不是烟霞假扮的。
万幸,哑巴不负所望。
唐娴不敢把这些小心思说出,敷衍过去后,牵着云袅去院门口等云停。
而褚阳山中,一切如云停所料,幕后主使将褚阳山的藏宝洞信以为真,在他进山后,紧跟着派了大批人手围了进去。
双方人马在密林中厮杀半宿,最终对方大多数被斩于剑下,仅有少数人被留了性命。
直到双方打了照面,云停才看清,其中一主使,赫然是羽林军中的光禄都尉。
出身军中,难怪有箭术那般精妙的人。
此举大获全胜,但云停的情绪并不见好转。
这几年下来,皇室荒诞,趁这时机,外邦势力渗入京城。连羽林军都被染指,其余地方,恐怕只多不少。
这朝廷简直处处是漏洞,好大一个烂摊子。
云停心情极差,在褚阳山中将这帮人清理了一遍,该审的审,该杀的杀,末了,命侍卫将半死不活的光禄都尉押送回京。
此人叛国通敌,证据确凿,不将人押送到朝堂上重惩,以儆效尤,难咽这口恶气。
正事处理完,留下些人搜查山林中的遗漏的叛贼,云停下山去接唐娴与云袅,随行的还有久未出现的庄廉。
路上,庄廉道:“公子莫气,这事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慢慢来……”
提起朝堂上的事,无异于直接触到云停的霉头,庄廉说了几句,见他的脸色没有丝毫好转,转而问道:“小姐与毛毛也来了吗?”
“路途辛苦,公子,回程时就慢些吧,带她俩走走看看,权当是散心了。”
“属下看过了,这附近多山水,比京城凉爽多了。且此处离皇陵很近,公子可要带小姐去皇陵中拜见诸位先帝?”
庄廉啰嗦,想到什么说什么,“对了,属下去皇陵调兵时,听闻近日皇陵中屡有帝王显灵……”
云停一句话没说,他已唠叨了一堆。
“说是每日供奉的瓜果被人分食,夜半三更,陵墓中时常有钟鼓齐鸣,更有几次,看守太监莫名被关入墓中……”
说着说着,见云停皱起了眉头,庄廉自己就笑了起来,“一听就是人为的,不知老太监是心虚,还是监守自盗,竟说成帝王显灵。”
真是帝王显灵,第一个要处置的就该是朝廷里那帮拿着俸禄勾搭外敌的臣子。
“属下想着正事要紧,就未插手。不过小姐爱玩,或许会想探个究竟。公子觉得呢?”
云停对诸位奇特的先祖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但再怎么说,那也是云氏先人。帝王寝陵,被宵小这样耍弄,丢的是后世人的脸。
正好那里还有备用的军需辎重——皇陵中的陪葬品,云停便道:“先接上毛毛与云袅,回程时绕过去看看。”
说到这,语气终于松动了些。
这回缉捕到了潜伏着的一条大鱼,但那个箭术超然的弓箭手仍未落网,云停心中不安,不再听庄廉啰嗦,夹着马腹向着村落疾驰。
在村落外围遇见留守的侍卫,又远远看见云袅与唐娴的人影,云停记起前几日与唐娴吵架的事,还有她那胆怯虚弱地让自己保护好她的模样,勒着缰绳的手不由得收紧。
庄毛毛……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就让让她吧。
云停在马背上理了理衣裳,将要策马过去,常年养成的警惕心猛然一跳。
他举目望向侧面的山林,定睛凝眸,恰见一支箭矢向着农舍的方向射去。
“躲开!”
农舍门口,除却侍卫,还有唐娴与云袅二人,箭矢向着谁去的,不言而喻。
他已赶不及至跟前,眼看着箭矢射出,目光陡然一利,当机立断抽出了侍卫背后的弓箭。
引弓搭箭,一气呵成。
第一箭,箭矢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入密林,很快消匿下去。
但紧随其后离弦的第二箭,精准地射中了什么。
一道沉闷的重物落地声音传来,侍卫即刻策马奔去。
而云停扔下弓箭,快速赶往农舍。
第34章 哭哭
听见那声熟悉的“躲开”, 唐娴就知道又来了。
第三次了!
她的反应算快的了,可是她不知箭是从哪个方向射来的,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侍卫离得稍远,可云袅就紧挨着她, 她躲开了, 箭会不会射到云袅身上呢?
唐娴就迟缓了这么一瞬, 箭矢带来的寒意已扑面而至。
不知是不是该说她与纠缠了那么久的弓箭手知己知彼,那支箭真就是从她侧前方射来的, 不同于上次对准眼睛,这次矮了一些。
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 要么射中她腰腹, 要么她侥幸躲开,箭矢将直直射在云袅身上。
唐娴没有时间思考了, 风声席卷而来,她转身扑向了云袅。
跌倒在地时,铺天盖地的剧痛从右肩上传开, 她咬着牙低下了头。
这事看在云袅眼中,则是她正等着兄长到跟前, 与兄长诉说唐娴如何机警地识破了歹人的伪装时, 突然被唐娴捂住后脑摔在地上。
凹凸不平的地面硌得她背疼,手肘也磕着了。
她被唐娴挡住了双眼, 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能听见侍卫们的慌张反应。
“毛毛, 你怎么啦?”她边问,边伸出手扶了唐娴一下, 手指触碰到了温热的液体。
偏头一看,是刺眼的鲜红血水。
云袅有点摸不着头脑, 毛毛手上沾到的假农女的血,不是已经洗掉了吗?
她迷迷糊糊时,身上一轻,唐娴被人抱了起来。云袅最后看见的,是云停抱着人进屋的背影,与不断往地上滴的血迹。
“小姐!”庄廉急匆匆赶来,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又抓着沾了唐娴的血水的小手仔细检查,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云袅有点害怕,抓住他问:“毛毛怎么流血了?”
庄廉喉口一噎,默了默,转身训斥侍卫:“都是饭桶吗!”
其中哑巴最是羞愧,方才擒获一个冒充农女试图接近的叛贼,恰逢云停等人归来,谁也没想到还有一个弓箭手暗中盯着,他放松了警惕,才让人有可乘之机。
从今日这几桩事情上来看,他们这些侍卫的警觉心加一起,都比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被骂是应得的。
哑巴等人只挨了几句训斥,屋中传来云停不耐的声音,“水,药!”
庄廉不敢耽误,让人看好了云袅,亲自端着清水与止血药入了屋中。
农舍简陋,进入屋中,所有摆设一目了然,除了垂着粗布帘帐的床榻。
庄廉顺着地上的血迹来到床榻边,刚站定,帘帐猛地从内侧掀开。
云停伸出手,庄廉忙把帕子打湿递过去。
帕子是用来给唐娴擦脸的,她半靠在云停怀中,那张出水芙蓉一样娇艳的面庞上,已经不见半点血色,煞白如同死人。
云停拿帕子贴上她冷汗涟涟的额头,看见粘连在一起的乌黑长睫颤巍巍地抖动了几下,而后,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下,与唐娴脸上的冷汗汇在了一起。
云停拿着帕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刚贴上唐娴的额头就抬了起来,生怕把她碰坏了一样。
往复两次,才控制住力气,将帕子沿着唐娴额头轻柔往下擦拭。
之后,扔掉帕子,他偏头看向唐娴右肩上的箭矢。
尖锐的金属箭尖没入肩胛,浅色上衫已经被鲜红血水浸透,入屋后就被他撕开,正湿哒哒地黏在唐娴背上,显得腰背格外单薄。
流血很多,但伤口并不致命。
云停用手掌扶起唐娴汗涔涔的脸,道:“要拔箭清洗伤口,很痛,忍一忍。”
原本紧紧抿着的苍白双唇颤动了下,唇缝开启,一道微弱的哭声溢了出来。
随着这个信号,悲切的呜咽声彻底冲破咬合着的牙关,唐娴眼泪掉得更急了。
“……我要死了……”
“……我都要死了,也见不着、见不着爹娘……”唐娴抽答着,疼得身躯直颤,话音发抖。
越疼越想念远在他乡的爹娘,她呜呜几声,悲从中起,哭着感叹:“……我太可怜了!”
云停看着她疼得几欲昏厥的样子,或许是热的,额头也跟着沁出了薄汗。
可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唐娴呜咽。
片刻后,他俯下/身,在唐娴耳边柔声道:“你不会死的,等你的伤养好了,我就带你去找你爹娘。”
“我都这样了,你、你还要威胁我……你畜生!猪狗不如!”
云停无故被骂,扶在她下巴上的手被黏腻的冷汗与眼泪打湿,猜测她此刻疼得神智不清,一句话都听不全,不由得叹了声气。
压低声音,他重新提醒:“我要拔箭了,忍住。”
唐娴斜依在他怀中,他往后一偏身,手刚抓住箭矢,唐娴就闷哼一声,身躯急剧颤抖起来。
“疼……我要找我娘,我要找我爹……”唐娴泪水如泉涌,闭着双眼不住地抽噎,“我要让我爹打死你……”
在巨痛的袭击下,她仿佛只是个被人欺负的十几岁的少女,口中不断喊着最依恋的父母。
云停将她身躯挪动,让她趴在自己怀中,用帕子垫在她肩胛处后,最后看了看她腊白的脸,之后,沾满唐娴血水的另一只手,按在了她后脑上。
“行,让你爹打死我。”
言毕,他手臂一绷,指骨猛然突起,震力将箭矢拔了出来。
同一时刻,唐娴身躯抖动,无力垂在身侧的双手蓦然抬起,指尖隔着衣裳狠狠抓在云停后腰上。
而那饱含委屈的微弱抽噎声遽然转为高昂的啼哭,只有一瞬,就销了声,取而代之的是云停肩头的疼痛。
唐娴一口咬了上去。
再之后,她头一歪,双手垂落,疼晕了过去。
云停低头,看见唐娴面无血色的脸颊上挂着的泪水缓慢滑落,淌到略尖的下巴,滴进了自己被她扯乱的衣襟口。
脖颈上传来湿润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浸入到骨血里,又混合着血水流入经脉、传回心口,刺激着他的心脏,“咚咚咚”,一下下沉重地跳动。
云停心中升腾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感受。
静静体会稍许,他再看唐娴,忽地用下巴在唐娴满是汗水的额头上轻轻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