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娴明了,心头生出一股怪异的感受,有点热,有点痒,她辨别不清。
多看了云停几眼,唐娴又开口,声音很细,很轻,“我可不保证你回来了,我还在府中。我本来就是想离开的。”
“那你就试试。”
唐娴接不上了,瞪了他一眼,牵起云袅往府中走。
府门口,云停吩咐哑巴等人看守好府邸,所有事情交代清楚后,正欲策马,云袅从府中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侍女。
“大哥!”云袅喜笑颜开,跑到马儿身边仰着脸,大声道,“哥哥,你要早些回来。”
“傻笑什么?”
云袅被说傻也很开心,“我想你早点回来,让毛毛做我嫂嫂。”
云停神色有所缓和,拿着马鞭在她额头轻轻一点,道:“想她做你嫂嫂,你就看好了她,黏紧她。”
“嗯!”云袅使劲点头。
云停不再多言,让侍女领她回去,带着侍卫策马离去。
他走了,唐娴顾虑着身上的伤,先一步去沐浴了,云袅暂时没人看管,蹦跳回兰沁斋,趴在凉爽的冰鉴上吃了颗果子,自言自语道:“哥哥性情差,给毛毛做了小夫君之后,我得多说说他,让他和毛毛的大夫君好好相处,不能欺负人……”
云袅再高兴拍手,“幸好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妻子、两个夫君!”
第46章 风雨
府中的日子远非山中可比, 唐娴与云袅歇了足足两日,将数日来的疲累全部除去。就连唐娴肩上的伤,也因得到更好的照顾,恢复得越发迅速。
这日天色沉闷昏暗, 白日里, 阁楼中也点了许多灯用以照明, 唐娴正在教云袅认字。
唐娴的双胎弟妹小她五岁,早年就是由她带着读书识字的, 这事唐娴做得尤其顺手。
给云袅布置了任务后,她抱着猫倚在美人榻上, 琢磨起自身处境。
云停与庄廉离府, 现下府中掌事的是二管家,这个管家不如庄廉好说话, 沉默寡言,并且鲜少与唐娴打交道,有事向来都是让侍卫从中转达。
除此之外, 眀鲤贴身守在兰沁斋,哑巴与林别述等侍卫在外, 将府邸守得滴水不漏, 甚至比云停在时更加森严。
他们对待唐娴的态度与云袅一致,任何需求都会满足, 哪怕是离开府邸。
但必须有人近身跟着。
这就导致唐娴想外出寻机脱身,又惧怕被人当面认出, 最终踟蹰不前。
她愁绪打结,想不出好的计策, 忽听窗外一声闷雷,雷声沉重悠远, 余调尚在空中回响,狂风已平地而起,眨眼间吹得枝叶哗啦作响。
“下雨了吗?”云袅分了心,丢了笔跑去开窗。
槛窗只开了条小缝,挟卷着热气的风就汹涌冲入,“砰”的一声撞开小窗,将室内冰鉴积存起来的凉气吹散。
下一瞬,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云袅躲避不及,脸上落了雨珠。
侍女赶忙过来关窗,唐娴制止,“开着吧,不热的。”
云袅也拒绝了侍女的帕子,扶着窗子看外面的雨景。
京城已经很久没下雨了。
雨珠落得急,织成一块无边无际的雨帘,将窗外万物蒙上一层灰暗颜色。
从高高的阁楼上看去,栖月园里在风雨中摇摆的花树,已经折落了满园花枝。
“轰隆——”又一声闷雷传来,黑压压的天空低垂着,让人忧心它是不是随时会坠落下来。
云袅看了会儿,跑回来道:“雨这样大,大夫还能过来吗?”
回府这几日,每到日暮交替之时,大夫便会过来为唐娴诊治双眼,说是云停走前的吩咐。
“会的吧?”唐娴挠着猫回答。
她那双眼睛不是一夜之间就看不清的,是一点点变模糊,等发觉的时候,已经无可奈何了。
离开皇陵后,她想过去找大夫医治的,可惜那时无依无靠,她心中惊惶胆怯,没敢踏入医馆,后来就直接落到了云停手中。
唐娴叹气,这人明明不在府中,身边却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白日里就算了,每到夜晚,唐娴还常常做梦,梦见那晚湖面飘荡着的小船、云停用指腹抹去嘴角血迹的动作,和她不经意看见的身躯……
唐娴红着脸再叹一声,大夫来了。
为了那双眼睛,她不仅要调整膳食、每日喝药,还得挨针灸。
趁着大夫施针,唐娴打听起外面的事情。
“要说大事,这几日京中最大的事,就是羽林军的都尉和几个官员被抄家斩首的事,前日在西市当众行刑的,不少百姓围观呢……”
大夫是老熟人,就是上回给云袅看病的那个御医。
云停亲自下令他为唐娴看诊,加上有云袅在跟前,他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一点都没隐瞒。
唐娴问清了获罪之人的名字,发现其中一两个是她以前听说过的,不由得生出些许悲凉之感。
她再细问:“犯的是什么事?”
大夫回:“勾结敌邦……”
唐娴大惊,这可不是小过错,忙又问:“可确定了?”
“三司会审,朝会上陛下亲自判定的,绝无判错的可能。”
大夫见她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多说了几句,“因为这桩事,京里安宁多了,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都缩起了脑袋。”
唐娴想不通那些人为何要这么做。
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个朝廷再荒谬,也是生养自己的国土,做什么要勾结敌邦呢?
转念一想,她将藏宝图还给云停,虽不是勾结敌邦,却也同样是不忠于朝廷,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否与叛国的几人一样呢?
不一样的吧?至少云停同是大周子民,他不会欺辱平民百姓、不会掠夺百姓家财。
他口口声声缺钱,面对农女、渔夫,该给的银钱,他半个铜板都没有少给。
话虽如此,唐娴还是觉得这事不能细想,赶忙把这想法驱赶出脑海。
她想与大夫打听楼千贺、白湘湘等人,不敢明说,绕着圈子问:“旁的事呢?前几日有大户人家娶亲了是不是?我与袅袅远远看见了,真热闹。”
说到这里云袅就高兴,跟着道:“好热闹!还想看成亲!”
老大夫被她带动情绪,笑呵呵道:“大户人家成亲才这么热闹……小姐真想看的话,再等上几日,楼府兴许会有一场婚事,那时又有热闹可以看了。”
“哪个楼府?”云袅动了心,期待地替唐娴问出了她也想问的话。
“楼太常府上。”
唐娴精神一震,让侍女把小窗合上,阻隔了部分风雨声,她听得更认真了。
这个楼太常,便是楼千贺的父亲。
只不过在唐娴的记忆中,他府上应当是没有婚龄子女的,不该有婚事发生的。
“是楼府哪位公子或者小姐的婚事?”
“楼家大公子。”
“楼千贺?”唐娴疑问,这人不是早就成过亲了吗?
老大夫为她拔了穴位上的银针,示意唐娴闭眼,举着烛灯在她眼前移动,检查过后,又问了唐娴对光源的感知,而后方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楼大公子的原配去年已病逝,这回娶的是续弦。”
“说起来,还是因为前几日登月楼上的事……楼大公子流连于登月楼,说是寻人,人寻没寻到不知,倒是碰见了孟府乡下来的表姑娘……”
“孟府哪个表姑娘?”
“这个老朽就不清楚了,都是听人传的。”老大夫捋须停顿了一下,道,“孟大人出身西北一带,离京城远,才入京两年,有哪些个亲戚谁也说不上来,只听说是来京做客的远房表妹……”
“你说是孟府……不是孟参政府上?”唐娴再次打断老大夫。
她一直以为老大夫说的孟府是指孟岚府上,这么一来,就与白湘湘有了点儿关系。
仔细听了半天,哪知越听越糊涂,到这时才明白老大夫说的不是她以为的孟府。
“是前年高中状元的孟思清孟大人府上。”
唐娴一下子歇了打听的心思。
这位状元郎与她没有任何关联,将与楼千贺结亲的若是这个孟家,那她就没有打听的必要了。
老大夫没看出她失了兴致,将听见的事一一道出。
楼千贺为寻双儿姑娘辗转于登月楼良久,那日喝多了酒,撞见个小姑娘,不知怎么的就纠缠了起来。
姑娘自然不远搭理他,推搡中不慎撞坏了栏杆,小姑娘险些坠楼,幸好被府中下人拉住,有惊无险地救了回去。
唐娴没了兴致,心不在焉,云袅相反,她最爱听故事,催着老大夫继续讲。
“人是救上去了,就是吧,拉扯的时候姑娘的衣裳撕破了……登月楼每天晚上灯火不熄,楼上楼下行人无数,一个小姑娘众目睽睽之下露了脊背,以后如何嫁的出去?”
“说起来这全是楼大公子的错,楼大公子也是羞愧,碍于孟状元的脸面,当众承诺要将那姑娘迎娶回府。听说已经去孟状元府上下了聘礼,估摸着婚事不远了。”
“又是用清白威胁。”唐娴暗暗磨牙,云停硬要留下她,靠的不也是身躯清白?
不同的是,他是用他大男人的清白,而非一个姑娘的清白。
唐娴每次记起他那义正辞严维护清白的话,都很气恼。可深夜时分辗转榻上时,又觉羞赧。
就是不知云停究竟是认真的,还是把这作为不愿放她走的借口……
不愿再想他,唐娴心里思考片刻,道:“她家既远在西北,回去便是了。左右无人知晓她的名号,收拾行囊回西北去,总能寻到合适的人家,何必要嫁给楼千贺?”
“若是那姑娘身上没什么记号,这的确是个法子。回了西北,远离京城,就是这事传回去了,谁也没法指认出她。”
老大夫叹息,怜悯道:“坏就坏在那表姑娘背上的胎记露了出来了,那日在登月楼的人全都看见了!”
这种带了香艳色彩的闲话传的特别快,不出半日,已传遍京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孟状元的表妹背上有个艳丽的蝴蝶胎记,媚色动人。
“消息真传去了西北,都不必提名字,光说那背上一整块的暗红色蝴蝶胎记,传入姑娘夫家的耳中,姑娘就活不成了!还不如寻个知晓原委的嫁了呢。”
唐娴忽然没了声。
老大夫当她可怜那姑娘,劝慰道:“孟家家底清贫,那表姑娘又是乡下来的,名声也坏了,这样还能嫁给楼大公子做续弦,算是高攀,该知足了……”
老大夫打心底这么觉得,也就是楼大公子肯负责,这姑娘又与状元郎有点亲缘,换做别家普通姑娘遇见这事,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没法子,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叹息完,见唐娴不说话、云袅噘着嘴,老大夫跟着收了声。
唐娴的眼睛诊疗不过数日,还未见明显成效,闲话说完,诊治也结束了。
老大夫收拾好脉枕和银针,洗净手后,与侍女叮嘱了唐娴的用药,便请辞离去。
没走出多远,唐娴急匆匆追了出来,急声喊道:“大夫留步!”
朱红长廊两侧的花树被狂风拍打着,雨水侵袭进廊下,在唐娴裙上留下斑驳水迹。
她恍若未查,支开送客的侍女,不知为何,声线不太稳当。“先生可知晓孟状元府上的表姑娘如今是何年岁?相貌如何?”
“老朽未见过那位姑娘,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说那姑娘有沉鱼落雁之貌,就是年岁小了些,如今才十五……”
“多谢大夫。”唐娴与大夫见礼,让侍女送人离去。
回到阁楼上后,她坐在桌边,对着面前熏黄的烛灯,眼底流转着烛光,人却许久没有动弹。
一旁的云袅字已写完,没见她夸赞,摇摇她手臂问:“毛毛,你在想什么?”
“在想楼千贺……”唐娴下意识回答。
“想他做什么呀!”云袅还记得那个仗势欺人的公子哥,大声道,“他是坏人,不要想他!”
唐娴被她吵回神,刚要答应不想他了,云袅嚷嚷道:“你要想就想哥哥,哥哥比他好看!你想哥哥呀!外面在下雨,说不准哥哥在淋雨呢,你不心疼他吗?”
“你真是……”唐娴哭笑不得,“你可真是他亲妹妹……”
夸过云袅,把她哄去吃东西,唐娴对着雨幕细致分析从老大夫口中听来的事情。
什么登月楼、楼千贺,这些都不重要。
扰乱她心神的是那个被楼千贺纠缠、险些坠楼的小姑娘。
唐娴不认识那位孟思清状元郎,更不认得他表妹,什么背上有蝴蝶胎记的姑娘,她也没遇见过。
她见过的,只有蝴蝶胎记。
在她亲弟弟背上。
弟弟幼时,她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算起来,弟弟也快十五了,与孟状元府上那位表姑娘一样的年岁。
可他不是姑娘,更不该出现在京城里,他该与父母安分地待在禹州的。
皇室有令,唐家人及其姻亲,不论男女,若无诏令,五代之内不得迈入京城一带。
如有违抗,不问缘由,诛杀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