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见的是水蛇,她脚上又出了血,错以为是水蛇咬的,很正常啊……
云停不管她俩是何反应,伤口处理罢,立在船边巡视水中,片刻后,他朝着湖岸挥手,一柄长剑远远抛了过来,被他接个正着。
“你要做什么啊?”唐娴没能从他唇角血迹带来的刺激中走出,羞于与他说话,声音很低。
云停连余光都吝啬给她,持剑的手一震,利刃出鞘。
银白剑刃折射出的光影刺目,唐娴抬手遮眼时,听见了水流搅动与水花飞溅声。
待她放下手看去,云停手中长剑已从水中挑起,剑刃上刺穿着一只黑黢黢的长蛇,正在疯狂扭动。
“噫!”
唐娴与云袅同时发出嫌弃的声音。
云停眼角一抽,挥剑将长蛇远远甩入水中。长剑重新探入,这次挑起的是一截尖锐的干枯树枝。
没什么可说的了,事情已查明,唐娴足够幸运,“咬”她的是树枝,而非水蛇。
被水蛇吓到的仇报了,云袅也没心情玩水了。
乌篷船靠岸。
云袅率先被抱下去,与明鲤合提着两盏灯笼在岸边为唐娴照明。
唐娴的脚踝只是划伤,不耽误走路,她也提了盏灯笼,慢悠悠抬脚——
脚抬起,又放回原地。
唐娴转回身,身后是要留到最后一个上岸的云停。
她把灯笼提高,与云停的肩膀并列,借着光亮再次看向他。
灯火映衬下,入眼是一个身姿颀长的青年,面貌英挺,气质清贵,孤傲不凡地立在船头。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前不久,主动伏在一个姑娘脚下,嘴唇贴着她的脚踝……
那么、那么……
唐娴不敢回想那情景,慌乱地把目光放在云停唇上。
那点猩红还挂在上面,乍看不多显眼,细看……只一眼,唐娴的脸就烧红起来。
她的脚踝有点痒,仿佛还被人含在口中。
……
血迹,回去一定会被庄廉看出来,得让云停下船前把嘴巴擦干净。
唐娴努力不再乱想,深呼吸,用两根手指捏着张帕子,低着头慢腾腾递给云停。
“做什么?”云停很是冷淡。
唐娴出不了口,也怕被岸边的明鲤听见,背对着湖畔,伸出一只手悄悄指向他嘴角。
云停皱眉,道:“有话直说。”
“嘴角……”唐娴不好意思说沾了她的血迹,将帕子递得更近,声音极低,“……脏了。”
云停还是不接她的帕子,眉头一皱,伸出拇指在嘴角抹了一下,看见了半干的血迹。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了那是从哪里来的。
可他依旧不肯接唐娴的帕子,用指腹抹了两下。
唐娴看着他下唇的血迹被指腹擦拭去,不自觉地抿紧双唇。
情愿用手,也不接她的帕子。
一定是还记着船舱里的不愉快……她一个姑娘家都不生气了,大男人还不依不饶。
真记仇。
算了,不与他计较,毕竟这是个连水蛇都要报复回去的男人。
“下船。”云停冷淡勒令。
唐娴拘束地收回帕子,提着灯笼转向湖畔,再次慢悠悠转回来。
她也不抬头,伸出提着灯笼的那只手,细白的食指悄摸朝云停的右手指去,用气音嗡嗡道:“不嫌脏……”
说完她转向湖畔,在明鲤手臂上借力,小心地下船上岸。
落在最后面的云停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在船头站立这吹了会儿风,感到鼻尖还萦绕着那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无意抿了下嘴唇,尝了淡淡的铁锈味。
云停的喉口耸动了两下,随即记起船舱中两人的对话,顿时恼于自己的反应。
他紧皱着眉头再次抬起手。
拇指指腹贴到下唇,云停手臂一僵,明白过来唐娴在说什么了。
他没洗手。
第44章 看见
回到住处, 唐娴脚踝上的划伤已经无碍,重新清洗后抹了伤药,连包扎都不需要。
“毛毛好倒霉。”云袅已洗漱过,趴在床榻上看着眀鲤给唐娴肩上换药。
唐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云袅叽叽喳喳:“哥哥说明日就能换官道了, 天太热, 咱们要走快些。毛毛, 你能撑得住吗?”
唐娴没了声。
云袅提高声量又喊她一声,“毛毛,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没……我困了。”
换药完毕,熄灯入睡。
唐娴侧躺着, 耳边是云袅的呼呼的酣睡声, 她在心里回答了云袅忧心的问题。
“明日开始走官道,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就要与你们分开了。”
唐娴该为以后做打算的, 在这荒郊野外与云停一行人分开,她是先回皇陵一趟,还是直接入京?
前者不确定是否安全, 后者对于一个独身姑娘来说又实在太过危险。
冲动了,该与云停说回京之后再离开的。
说的时候毅然决然, 明日改口的话, 会不会让人瞧不起?
即将恢复自由,她该为以后做打算的, 可唐娴脑中杂乱,无法静下心来。
迷迷糊糊躺了许久, 唐娴突然坐起来去摸脚踝,接着记起旧时一件事。
有一次京中有个高官嫁女, 唐娴随母亲前去添妆。
满室琳琅,来宾脸上堆笑高声贺喜。
唐娴跟着唐夫人入内室, 看见了尚未盖上喜帕的新娘子。
所有人都在欢笑,除了新娘子。
后来回府的路上,唐夫人与她道:“并非自愿出嫁,哪里笑的出来。”
唐娴才知晓这位小姐是不慎落水,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救起,有了那样的肌肤之亲,是为防流言,不得不嫁给对方的。
“是意外还是算计,谁知道呢……”
他们这种高门小姐,婚嫁姻亲很多时候是与利益牵扯在一起的,并不如外在上那么光鲜。
唐夫人感慨完,叮嘱唐娴外出务必当心,万不能轻易靠近水边被人算计了去。
唐娴摸着脚踝记起这事,惊觉自己今日的遭遇与那位新娘子有些相似,再一想,不止呢,云停还为她处理过肩上的伤……
换成她还是高门贵女的时候,清白受毁,极大可能会被对方要挟着嫁过去的。
云停对她有那样的心思,可他从来没用这个来要挟唐娴委身于他,后来更不曾提起过。
从相识的第一日起,他就没用这样的手段。
唐娴脑袋里纷杂思绪渐渐沉寂下来,好不容易睡去,又做了个梦。
梦里她还是娇宠着的唐家大小姐,及笄那日,满城飞雪,前来为她庆贺生辰的人数之不尽。
她穿着府中绣娘新裁好的石榴色洒金百花裙,披上银白狐裘的斗篷,与三五友人在阁楼嬉闹,时不时有几个青年才俊从阁楼下的长廊经过,遥遥与她作揖示好。
好友中有胆大的,对着下方的各家公子指指点点,这个脸太长了不好看,那个太过文弱担不起家业,要么就是家世不好、没有文采……
唐娴挨个听着,忽然瞧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从风雪中显现,他未撑伞,也没有小厮跟在身边,出现得毫无征兆,就如同雪中拔地而起的白杨。
“那是谁?”唐娴询问好友。
“是百里家的大公子。”好友抓着她的手嘀咕,“长得俊是不是?可他脾性极差,对谁都甩冷脸,就爱给人难堪……他来做什么?”
“来给小姐送生辰礼的。”侍女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精致的红木双鲤盒子,“百里家大公子送来的。”
唐娴心想:什么百里家?我怎么没听说过?
不认识这人,但梦中的唐娴是有点开心的。
大概是因为生辰,过生辰的那一日,她总是开心的。
又因喝了甜酒,她的脸有点烫,背着众人去开锦盒。
她收到的及笄贺礼大多是些金玉饰品,要不就是诗画古籍,这位百里大公子风评这样差,他会送什么呢?
唐娴好奇地打开盒子,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东西,侍女就尖叫着掀翻了锦盒。
一条细长的水蛇迅速游走过来,顺着唐娴的鞋面爬了上去,紧紧缠住了她的小腿。
唐娴在一片尖叫声中看见了那条蛇尖锐的毒牙——
她的脚猛地抽了一下,睁眼望见床边的纱帐,惊觉天已大亮,而她做了个噩梦。
脚上缠着东西的感觉太真实了,唐娴撑着床榻坐起,发现云袅身上的毯子不见了,人也往下缩去,睡得歪歪扭扭,一条腿正搭在她小腿上。
难怪被缠住的感觉那么真实了。
这一夜唐娴脑子里就没停下来过,醒来后身心疲惫,在榻上回想着梦回十五岁的情景,心里空落落的。
茫然呆坐许久,她回归到现实,重重叹了一声,拾起昨晚的记忆,不由得有些后悔。
悔昨晚上尽胡思乱想了,现在该面对了,找不到一点头绪。
是死皮赖脸地求着一起去京城,还是就此告别,转入皇陵?
还是离开吧……昨日她还说呢,她就是防心重,不信任云停……
唐娴做了决定,她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件衣裳,走的时候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能告别的人,到头来也只有云袅,勉强再加上一个“舅舅”庄廉。
小孩子难哄,她开不了口,便先去找了庄廉。
“你要走?”庄廉惊讶,“公子应允了吗?”
唐娴当他不知道藏宝图已经归还给了云停,将昨晚的事述说了一遍,道:“他答应了的,放我与烟霞自由。”
庄廉更加诧异,“藏宝图的事我听公子说了,可放过你与烟霞……”
昨晚上他去云停那里研究过那张藏宝图,羊皮纸的年份、图上河流走向等等均与百年前吻合,是真的无误。
“……公子没说要放你走。”
唐娴惊讶,她好不容易做出了选择,云停却要失信于人?
她是想过暂时留下一起到京城,但从未想过被动留下。
主动留下,她是自由的,随时可以走。
被迫留下,那就与之前一样是俘虏,行动受困,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极力争辩,“他说了的,昨晚在船舱里,他亲口答应的,否则我怎么会将藏宝图给他?”
“那我就不知晓了,反正公子没与我说姑娘可以走。”庄廉摊手。
其实在庄廉看来,的确不该放唐娴离开,尤其在烟霞已经千方百计寻找过她一次之后。
藏宝图是已到手,但在此之前,烟霞应当是去过这个藏宝洞的,谁能保证宝藏还在原处?
是以,在亲眼看见宝藏之前,是不能放走唐娴的。
庄廉提醒过云停,云停给的回复是:“我原就没打算让她走。”
却不许庄廉将这个原因作为留下唐娴的手段。
庄廉揣摩罢云停的心思,不敢细问,面对与他据理力争的唐娴,道:“公子没吩咐,我也不敢放你走……要不毛毛你自己去问问公子?”
莫名的,昨晚摇晃的满船烛灯和梦中的风雪闪映在了唐娴脑海,她在心底退缩了一下。
庄廉看她犹豫,朝隔壁眺望了两眼,催道,“侍卫们已经收拾妥当,只等小姐喝完粥就能启程了。毛毛,你若是要问的话,最好现在去找公子……”
小厅中,云袅捧着一只小碗正慢吞吞舀着。
唐娴与云袅一同用的早膳,知晓她那碗粥没多少,时间不等人,唐娴不再犹豫,转头去找云停。
连日下来,云停兄妹俩对她的态度,侍卫们看得一清二楚,无人阻拦,唐娴顺畅地到了云停房间门口。
敲门后,里面没有声响。
“在屋里吗?”她问侍卫。
“在的。”侍卫肯定。
唐娴又敲了几下,里面才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
得了应许,唐娴反而踌躇了起来。
在房门口再三定神,将无关事物移出脑海,她推门进入。
房屋简陋,胜在干净宽敞。进入后转个弯就是寝榻,连扇屏风都没有。
唐娴急着与云停说事情,为了避嫌,没关房门,结果向里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云停光裸的背影。
结实的宽肩和大片背肌撞入眼中,上宽下窄,唐娴直接傻了,呆滞地望着脊梁骨走线时,云停提着上衫转过身,健硕的胸膛,与不带一丝赘肉的劲瘦腰腹展现在唐娴面前。
唐娴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急匆匆转过身就要往外跑。
“找我什么事?”云停喊住了她,声音平静,好像他更衣的时候被人看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太平静,倒显得唐娴小家子气了。
不就是男人的上半身吗?
每年炎热的夏日,码头上搬运货物的杂役、砖瓦匠人等做苦差的,偶尔也会光着上半身。
唐娴外出时,身边的嬷嬷嫌那有碍观瞻,常常呵斥着人离远点或把衣裳穿好,不让入唐娴的眼。
可她的确是远远看见过的,满是汗水,脏兮兮的,没什么看头。
唐娴用力控制自己站在原处,背对着云停,飞速追忆自己来的目的。
艰难记起,她努力保持镇定的语气回答:“你、你昨日答应过我,要放我走的,你去与侍卫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