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则是为她自己,她已与云停产生了纠葛,回顾过去,有吵闹、有争执,但她从来没想过云停死去,就像云停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公私相逆,她来回倾斜,拿不定主意。
矮桌上的烛芯噼啪响了一下,唐娴从苦思中醒来。
江山社稷,从来不是一个未知的宝藏能够左右的,唐娴也别无选择,唯有先换回烟霞与自身的自由。
想到这里,她道:“我把藏宝图给你,你放过烟霞好不好?”
“放过烟霞,也放了你?”云停帮她说出心底的话。
唐娴轻轻点了头。
“我不明白。”藏宝图几乎是唾手可得,可云停脸上不见喜悦。
他腰身紧绷端坐着,高出唐娴许多,冷漠地俯视过来,“你只与她相处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救了她的性命,照顾她的伤势,而她反过来骗你入狼窝,为什么你还能这么信任她、为她着想?”
“也不算是狼窝啊……”唐娴放在桌上的手悄悄抬起指了指云停,哪有说自己的府邸是狼窝的?
……她刚入府时是这样想过,不过现在她改观了。
见云停对她这话不理不睬,唐娴讪讪缩回手,道:“我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她帮了我许多……”
光是烟霞为防她害怕,拖着重伤的身躯陪她入墓穴侍寝,就已经足够唐娴铭记于心了。
烟霞爱玩、喜欢捉弄人,但是在唐娴与久困皇陵的侍女眼中,她是一束照入墓穴中的日光,强烈耀眼,带着无限希望。
“她在我孤苦无依时帮了我许多。”唐娴郑重地重复回答。
“我没帮你吗?”云停语气不虞地反问。
唐娴听他这话怪怪的,怎么和烟霞争抢一样?
她偷偷往云停脸上扫了两眼,被他锐利地逼视过来,急忙低头。
平常她能胡搅蛮缠,商量正事时是不敢与云停硬杠的。
唐娴把奇怪的想法晃出脑袋,认真想了一想,道:“帮了的,你帮了我……嗯……那个……帮我……呃……”
云停蹭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唐娴连忙追上去,动作太急,不慎踢翻了一只灯笼,圆滚滚的灯笼先她一步滚到云停脚边,被他一脚踏灭。
“帮了我的……”唐娴趁机拉住他,“帮我挡了箭、救了我许多次……”
云停回头,厉声逼问:“所以呢?你可以信任烟霞,却始终对我有这么重的防心?”
唐娴受伤后就没见他这么凶过,呆了一下,愣愣道:“可是、可是你救我……是为了找到烟霞与藏宝图……”
说到这里,云停已满面寒霜。
不知为何,唐娴心头被一阵失落感包绕住,她的手攥紧衣裳,在心里无声询问:“……不是吗?”
她是烟霞与藏宝图的唯一线索,留下她、保护她、纵容她,从始至终,云停都是有目的的。
唐娴心头好似压了块大石头,让她喘息困难。
她按了按心口,忽略那种压抑的痛感,仰起脸直视云停,一字一句道:“而且我不认为防备心重是一种错误。换成你是我,或许你会比我更谨慎。”
最后一句出口,酸楚和委屈感直击心头,唐娴的眼眶骤然泛红。
她不知这阵酸楚感为何而来,是数年前被当做货物轻贱的婚事?
年少被扔进皇陵与苍老尸骸作陪的惊惧?
五年来不曾与她传过任何口信的父母亲人?
抑或是眼前对她不怀好意,却反过来指责她防心过重的云停?
唐娴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错,她咬紧牙关,再也不愿在云停面前落泪。
“还给你了。”唐娴掏出那张羊皮纸放在矮桌上,声音低哑沉闷,“我已与你两不相欠,按照你的承诺,明日便要放我离开。”
说罢,她转身出了船舱。
船舱外烛灯闪耀,刺痛了唐娴的双眼,她拿衣袖遮了一遮,在袖口留下一道水痕。
外面的云袅不被准许进入船舱,独自玩水正觉无趣,瞧见她赶忙喊她一起。
山野村郊,月色溶溶,荡着一艘小船吹风赏月,唐娴从未经历过。
她刚把藏宝图给了云停,明日就要离开,心里不仅没有放松,还更加沉重。
就好似有一股灼烧着的热气团聚在心口,顺着血流冲撞到她眼眸里,试图从她眼中冲破出来。
“毛毛,你和我一起。”云袅看不出她的异样,脚丫子从水中抬起,白嫩嫩的脚背上水珠沥沥滚回湖中,搅得水面波浪不息。
“快来呀,好凉好舒服!”
唐家祖父重礼教,唐娴从小到大,从未如云袅这样在外面褪去鞋袜玩耍。
此刻身在野外,小船已漂到湖水中央,脱了鞋子,除了船舱里的云停,无人能瞧见的。
云停,那是个虽然恪守家规,但并不太严正的正人君子,被他看见……
被他看见,能看不能碰,馋死他!
唐娴憋闷的心中产生一种就地放纵的冲动,什么唐家大小姐、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她想把这些称谓全部摘掉踩在脚下!
她踢掉鞋子与罗袜,挨着云袅坐下,双脚直直探入水中,凉意漫上小腿,唐娴一个哆嗦收了回来。
云袅哈哈大笑,“不怕的,里面只有鱼儿……毛毛你胆子好小。”
她边说,边用脚尖勾着湖水泼上唐娴的脚背。
适应了水温后,唐娴再一次将脚伸入水中,凉意从脚底心升起,总算将她心底躁动的情绪浇灭了几分。
“好玩吧?你这样踢……”云袅教她玩水,脚高高抬出水面,再猛地砸回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人的裙角。
唐娴将裙角向上提,跟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脚。
情绪好转后,人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心中种种全部转化成了淡淡的哀愁与低落。
唐娴已经许久没体会到这种感觉了,它不如身躯上的痛、黑暗中的恐惧那么剧烈,像是黏人的蛛丝不断拉扯,越扯,缠绕上来的就越多。
失神中,忽然,唐娴垂在水中的脚踝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她猛地一抖,将双脚抽回。
水声哗啦——
“水里有东西……”唐娴忙拉云袅上来。
“不怕,是小鱼。”云袅安慰她,还将脚伸去她那边打捞,“我给你捞上来……”
随着她搅动的双脚,水面乱作一团,烛灯的倒影破碎成点点星光,翻腾着,仿佛真的有鱼儿跳动。
唐娴总觉得方才那触觉湿冷粘滑,不像鱼儿,转身从身后抱了盏灯笼,提在水面上凝神搜寻。
灯笼很亮,照得水面银波如月色,可同时,也显得湖底幽森可怖,仿佛巨兽张开的腥臭大嘴。
一想她竟然把脚伸进其中,唐娴就阵阵后怕,忙拉住云袅,“太晚了,该回去了……”
“再玩一会儿……噫?”云袅抬起了脚。
唐娴下意识看去,只见云袅掀起的水花中,一条黢黑长条扭动着坠入湖中。
她呆了一下,紧接着浑身涨起鸡皮疙瘩。
“蛇——”
云袅也呆住,然后指着唐娴的脚踝惊叫:“毛毛你的脚——”
船舱口光影一暗,云袅直接被从船舷边提到了船板上,她“哇”的一声大哭,“毛毛被毒蛇咬了,毛毛要死了!”
唐娴惊魂未定,尚未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左脚已经被强硬地抓住。
她仓惶低头,看见自己脚腕上赫然有一道血色,血水不断流出,被周围水渍快速稀释、再转浓。
这一瞬,三人同时记起那个被毒蛇咬过、抢回一条性命的农女。
唐娴牙关打颤,“我、我……”
还没说完,见云停抓着她的脚俯了下去。
湿热的触感从脚踝上传来,唐娴头皮一阵发麻,全身汗毛都炸开了。
小腿上的力气不许她挣脱,她只能绷直了脚背,呆滞地看着云停的后脑。
然而云停看都没看她一眼,吸出一口血水吐掉,重新俯了下去。
第二口吐出后,云停再次低下头,余光瞥见自己吐出的鲜红血水,忽地止住。
他扣紧唐娴的小腿,在伤口处用力抚了一下。
冒出的血水与水迹混合,顷刻将伤口覆盖。他再次抚去,这次在血水漫出前看清了伤口。
云停脸色陡然转黑,一把将唐娴的小腿扔了出去。
“这是毒蛇咬的?怎么不说是你咬的?”
哇哇大哭的云袅止住哭声,唐娴也从惊恐骇然中脱离,她颤抖着缩回小腿,学着云停在伤口处抚了几下,看见了伤口。
是一道两寸长的稍宽的伤口,还在冒血水,但没那么快了。
“……这不是毒蛇咬的吗?”唐娴小心翼翼问。
云停面对一大一小懵懂的两人,眼神恨不得化成毒蛇,将她俩一人咬上一口。
未免对姑娘动手,他忍下火气,撩开衣袖撕下一截内衬,再拽过唐娴的腿,用内衬进行简易包扎。
这伤口可能是水中锐物划出的,但绝无可能是蛇咬出来的。
他一听惊叫声即刻出来,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云袅误导了,直到无意看见鲜红的血水。
……迟早被这两人气死。
“你、你以前救我,是为了藏宝图。现在我已经把藏宝图给你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救我?”
唐娴屈着腿坐在船板上,双手局促地抱着膝盖,悄声问出。
云停冷嘲道:“因为你长得美,我色心重,不舍你就这么死了。”
唐娴:“……”
她低头看着单膝跪在船板上给她包扎伤口的云停,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灯火照映得忽明忽暗。
唐娴的心噗通噗通直跳,她猜云停那三句话每一句都是真的,但并没有他所说的因果关系。
她是美的。
云停是重色的。
云停不舍得她死。
不知怎么的,唐娴有点羞窘。
她的头垂得很低,眸光一转,看见她整条小腿都露在烛灯下,还沾着湖水,湿淋淋的反着刺眼白光。
唐娴觉得羞耻,悄悄把裙摆往下扯。
下落的裙摆碰到云停打结的手背,他停了一下,道:“你自己来。”
“……我不会……”唐娴发声有点困难,说出去后,又悄悄重复,“我不会处理伤口。”
云停冷笑一声,道:“是吗?那烟霞怎么没死?”
唐娴:“……”
她不再吭声,静了没一会儿,目光偷偷往上瞄,在云停嘴角看见一丝血迹。
那是她的血,是云停吸血时从她脚踝上沾到的。
第43章 上岸
乌篷船随波飘荡, 带动船上十多只灯笼一起摇晃,唐娴的目光也随之上下漂浮,偷偷飘到云停低着的眼睫上,再从鼻梁骨滑落到嘴唇上。
他下唇的边角处湿润殷红, 与唐娴曾经最爱用的口脂是同一个色泽。
换成前几日, 唐娴能有胆子问他:是不是偷偷抹了女孩子的口脂?都抹到嘴唇外了, 不知羞!
现在不敢,因为唐娴迷糊感觉云停一反前几日的纵容, 又成了最初那个斤斤计较的大公子。
因为东西得手了,不继续装了吗?
还是因为被她始终防备着, 伤了心, 决定不对她好了?
“不是毒蛇咬的,那是什么咬的啊?”云袅的声音如风如雾, 飘渺在耳际。
“不知道啊……”唐娴呢喃回答。
这场意外太过慌乱,她那些复杂缠绕的情绪,全部被脚踝上的两次触碰搅乱。
闭上眼, 脑海中闪现出云停伏在她脚踝处的画面,当时的感觉惊悸于心头, 让人不敢细思。
睁开眼, 又控制不住朝他嘴角看,那一点血红, 是更真实的亲密的证据。
云停的相貌偏英气,温柔起来像世家公子, 凶起来的时候带着点儿难驯的野气,但与唇上的血色不相违和。
唐娴偷摸看他, 觉着他整个嘴唇都涂上那种颜色也是好看的。
不过依云停的性子,一定是不许的。
“谁知道呢, 兴许是水中树枝藤条,或者水下是藏着的人。”云停双手在唐娴脚踝上打着结,不咸不淡地说道。
唐娴反应迟了点,听出这是在回答云袅的疑问,同时影射烟霞,眼皮一跳,本能地向水面望去。
湖面荡漾着水波,没有分毫多余的动静。
……怎么可能又是烟霞,藏宝图都交出来了,她现在巴不得远离云停呢。
“水里怎么会藏人呢?藏的谁啊?为什么要伤害毛毛?”云袅信以为真,又提出新的疑惑。
没人回答了,她换了个让人揪心的问题,可怜巴巴问:“哥哥,不是毒蛇咬的,毛毛就不会死了吧?”
简易的包扎完成,云停于烛光下抬头,眉梢一挑,面朝云袅道:“何止不会死,再晚个半柱香时间,伤口都要愈合了。”
云袅听不出话中的讽刺,费解地挠头。唐娴听得出,脸红成了上元佳节里的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