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宛惊呆了,这庆远侯夫人被人如此下了脸面,竟还能出言训斥外府之人,实在不知是心大还是脸皮子厚了。
“夫人慎言,我们行至此处,可不是偷听。”虽则对方蛮横无理,然终是长辈,江遇宛朝她微微垂首,拉起江尔姚的袖子便要往里迈步。
在自己家,怎么能算偷听呢,她们这叫光明正大地听!
庆远侯夫人倒是见过后面那位穿了青色绉裙的女子,一个庶女罢了,见到她,连抬眸都不敢,半分不像刚刚在屋内那出言不逊的妾室,如此更给了她几分底气,要在小辈面前立立威风。
她整治底下的人不知凡几,便连同这江尔姚也是被她说道过的,不然,江尔姚岂会这般怕她?
况且,她虽不识前面这位年纪略浅的少女,却道她与庶女为伍,穿的也素素净净,发上亦只别了一根簪子,或是哪房的表小姐罢了,哪曾想到会是身份尊贵的朝阳郡主呢?
她们这副态度,更激怒了那庆远侯夫人,觉得临安侯府的人都不敬她,几人擦肩时,庆远侯夫人冷冷伸出了手。
“慢着――你们敢对我无礼!”庆远侯夫人眸中隐隐有怒色,隔着一层衣衫猛地抓住她细细的胳膊。
她的胳膊太细,竟连一只女人的手都能握住。
江遇宛吓了一跳,那夫人留了长长的指甲,一下划过去自然生出些痛楚来,她甩了甩手臂,没能挣脱。
已有几分恼意,她倒吸一口气,如若在此与她争吵,坏的更是自己的名声。
江遇宛横了横心,朝内厅高声喊:“伯母!阿姐!”
――伯母?庆远侯夫人心中倏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一时愣怔在了原地,连扣着少女胳膊的手也忘了放下。
......
事情一解决,里头的翁姨娘便从侧房离开了,江云书也回书房温书了。其余人本在安慰着听了那封信后,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江尔容,陡然听到少女惊慌的高呼声,一并往外走。
抬眼便瞧见庆远侯夫人抓着江遇宛的场面,少女身子纤弱,脸颊血色褪尽,更衬的那夫人仗势欺人。
宋氏的眸色愈发冷,厉声道:“放手!”
庆远侯夫人被她目光一摄,愣愣放下。江尔容上前掀开了少女的袖衫,待看见那白皙如玉的胳膊上红红的指印时,又触上她可怜委屈的眼神,呼吸都停了一瞬,随即,缓缓侧头:
“贺伯母,您要耍威风也得分场合吧?烦请看清楚了,这位是陛下亲封的朝阳郡主,也能随意由你欺辱?”
庆远侯夫人闻言一震,她因夫君执意纳妾,病了一阵,数日未曾出门,也不知那位一直在朔州的朝阳郡主回京的事,更不知眼前这看起来十分病弱的少女便是朝阳郡主。
江晋文怒“哼”一声:“夫人好大的威风,欺我临安候府无人吗?”
江遇宛叹息:“或是欺我无父无母,可以任人宰割。”
声音轻的好似一缕烟,却飘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几人脸色更加难看。
庆远侯夫人咬了咬牙,“扑腾”一声跪在原地,头触到地上:“贱妇无礼,求郡主宽恕啊!”
她的头一下一下砸到地上,江遇宛的气早已消散,她眼帘一掀:“罢了,望夫人谨记,往后切勿如此......”
“疯癫。”
***
庆远侯夫人面色狼狈地要急急回府去,贺嘉运虽不解,蹙着眉头,但抵不过母亲的催促,两人活似后头有讨债的一般,立时回府了,白术也因等了许久,没等着红笺,方来了正堂。
几人围着江遇宛,满脸担心,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低声嘟囔出口:“我没事,也不太疼......”
说罢,她收回手臂,松松地揉了揉痛处,几息后,那红印子也不甚明显了,江遇宛还拉高衣袖,伸出去给他们看了看。
几人放下了心,宋氏与庆远侯夫人周旋半日,颇有些疲累,表情温和了些,摸了摸江遇宛的头:“一会让阿姆给你送些化痕解瘀的药去,庆远侯夫人那般人,后头自会因儿子之事受些报应,安安早些回去,再过些时日,乞巧节时,伯母带你还有尔容、尔姚去永清街里看花灯,现下伯父伯母尚要去你祖母那处,与她交代这桩事,天色不早了,你和两位阿姐一同去用食吧。”
巴拉巴拉一堆,江遇宛只捕捉到了一个重点:
――乞巧节!
肯定很热闹!
她在朔州时,虽没有什么好友,但舅舅总会抽出半天空子带她去街上猜灯谜,买花灯。
提及她丰神俊朗的舅舅,难以避免地涌上些思念之情。又想到那般好看又英勇会打仗的舅舅已经二十九岁了,将要到而立之年,不仅没有娶妻,身边也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唉,别说外祖母,就算是她也格外操心舅舅的终身大事了。
这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
她转而想到,现下在盛京,有两位阿姐在!乞巧节肯定更好玩!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宋氏对她笑了声,和江晋文一道去松岚苑了。
......
待他们走后,江尔姚眨巴眨巴眼睛,先出声:“安安好厉害,那夫人向来眼高于顶,自持身份便要去压人,让人看着厌烦,今日这般太解气啦!”
江尔姚便是有次去庆远侯府做客时,被那夫人冷嘲热讽了一般,倒也不是怕她,只不过为了少生事端,从此见到她便要绕路。
被堂姐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江遇宛微微挺直胸膛,插在两位阿姐中间,低声道:“其实我也有些害怕,她那双眼睛瞪着我,眼珠子都快要出来了呢!”
三人大声笑起来,江遇宛梨涡浅浅:“盛京的乞巧节是不是很好玩呀!”
江尔容楷了一下她的鼻尖,笑着道:“就那样,我们都看腻了,你应会觉得好玩。”
一听这个她喜上眉梢,又迫不及待地问:“那花灯呢?是不是也比别处的好看呀?”
两人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异口同声道:“去了便知了......”
***
在膳厅吃过晚饭后,江遇宛同红笺、白术三个人一同往行云阁去,一轮弯弯的明月挂在空中。微风吹拂着林叶,发出簌簌的响声,她们踏着脚下的石板路,很是宁静悠闲。
白术提着灯走在前边,身旁的红笺多番欲言又止,江遇宛慢悠悠看了她一眼,忽然顿在原地,微抬下颌:“红笺!有话快说,作甚一直瞟我。”
说罢,继续加快步子往前面走,红笺追上去,凑在她身边有些迟疑般的低语:
“郡主,今日颇有些奇怪。”
“奴婢去那白鹭阁时,起初怕污郡主声名,不愿说出郡主的名号。只是看看他们的单子罢了,本想着给些钱就是,谁知奴婢一说起这个,那掌柜便冷着脸让奴婢走,奴婢欲再说些什么,掌柜身侧的护卫便把奴婢和带去的两个小厮都架住,没等反应过来,便被扔到了后巷里。”
“这倒没什么,奴婢下意识摸了摸袖子,却发现郡主的玉佩不见了。”
闻言,江遇宛脚步一顿,红笺口中的玉佩便是陛下赐予的那枚――上方刻了朝阳二字的玉佩,红笺去时,虽带了几个小厮,但她为求保险,所以把那枚象征身份的玉佩给了她。
御赐之物若是丢了,后果不堪设想。
红笺继续道:
“奴婢连忙站起身敲门,未应,奴婢又绕至前门,门口的人不让奴婢进去,奴婢拼命往里闯,怕郡主的玉佩流落在那般龌龊地,徒生事端。”
“这时,门外有个黑色的轿子停下,从里头下来个戴着玄色面具的年轻郎君,不似普通人,门口的人对他很是尊敬,见状,奴婢无法,只得当着他的面说――”
玄色面具???
江遇宛的眼皮子狠狠一跳,那天在西城街瞧见的路无殊亦戴了半张玄色面具。
莫非是他?
红笺看了江遇宛一眼,抿唇学语:
“我家郡主的玉佩掉在里头了,烦请让我进去找找。”
“那郎君看了奴婢一眼,没有吭声,径直走进去了。奴婢被人拦着,本以为无望,又在门外与那护卫周旋几番,莫道他们面冷心也冷,半句话也不同我讲,奴婢便要回府找郡主。”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匪夷所思。
“结果片刻后,那玉佩连带着账单都被人恭敬的递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路・做好事不留名・无殊。
第19章 乞巧节
◎“太吵,该杀。”◎
又到了落雨日。
行云阁。
窗外细雨连绵,天幕白成一片,小丫头们都被江遇宛放回房里休息去了,院子里宁静非常,只余下雨声沙沙。
江遇宛坐在塌边,手中捧着一本书,脸上神色变幻,少顷后,竟然捂着脸哭出了声。
白术和红笺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自郡主买到这书,时常这般又哭又笑的,起初,慌得二人手足无措,又是细声安慰又是轻声哄着,后来知道郡主是因话本子里的人物而悲喜,才松了口气,倒是如今她们都已习惯了。
白术冲她眨巴了下眼睛,红笺懵懵看着她,不知何意,却见白术往郡主那边歪了歪头,她恍然大悟,又听白术道:
“红笺,你知道吗?我听前院的管事说,庆远侯府那孩子昨日被放在了侯府,侯夫人遣了柳氏去乡下田里做活。奇的很啊,今晨那柳氏又在庆远侯府门口闹起来了,哭着说那孩子的亲父不是世子,而是旁人,要庆远侯府把孩子还给她。”
昨日清晨庆远侯亲自来送了退婚书,且还送了乌衣巷几间铺子的地契来赔罪,临安候也不是什么得理不饶人之人,没打算真把这事捅出去,本以为这事便算完了,却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
红笺性子不若白术活泼好玩,不常在府中游走,也不知还有这般后续,纵然存着几分戏弄郡主的心思,闻言也起了好奇之心。
“啊?后来呢?”红笺边说边挑起眉瞥了眼捂着脸的江遇宛,果然见她玉白手指分了个空子出来,露出半边挂着水珠的眼睛,悄悄看着她们。
白术弯起唇角,拖长了音:“不说了,没看见郡主还哭着呢吗――”
江遇宛哼了一声,一下收回了手,吸了吸通红的鼻子,瞪了她一眼:“没哭,你继续说!”
两个侍女笑了起来,江遇宛气急败坏道:“不说就罚你月钱。”
白术煞有其事般地求饶:“奴婢说还不行嘛!”
“庆远侯府的人闭门不出,街上的看众越聚越多,那柳氏突然大喊了一声――”
她突然停下,撇着嘴道:“奴婢这般嚼舌根子的人,不会惹郡主厌烦吧。”
卡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这丫头惯会拿人胃口,红笺立时出手敲了下她的脑袋。
白术吃痛“G”了声,便瞧见郡主歪着脑袋,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便又接着说:
“柳氏大喊――世子有断.袖之癖,怎会跟我生孩子!”
江遇宛托腮问道:“可这事要怎么证明?庆远侯夫人大可说是她不愿去乡下,才编的假话。”
“这个说出来是没人信呀,可又来了个唤作星缘的男子,自称是白鹭阁的,也跪在了门口,一边磕头一边求庆远侯夫人成全他和世子。晌午时,庆远侯夫人终于出来了,说了些十分难听的话,还让家仆鞭打那两个人。”
“谁知,这时,世子朝散回府,正好看见那一幕,当场便冷了神色,上去便把那叫星缘的护在后面,还讽了一番庆远侯夫人。如此作为,岂不正坐实断袖一说?任那庆远侯府如何澄清,怕是也不再有人信了。”
“这事闹了几日,终于也传到了宫中,晌午时陛下也听说了这事,大骂庆远侯治家不严,另还降下了一道褫夺爵位的旨意,庆远侯府本应还有两代世袭,到此也算风光不再了。”
江遇宛垂眼,虽不知书中没有的事此刻为何发生,心中只道或许是阿姐退婚引起的蝴蝶效应。
不过他们一家敢那般对阿姐,让阿姐含恨而终,这便是降下的报应。她暗道一声罪有应得,不再言语。
两个侍女见她兴致缺缺,便岔开了话,转而与她讨论起过几日乞巧节时要穿的衣物,又一片欢声笑语。
***
白鹭阁中。
窗子前立了位年轻郎君,他脸上罩着半张玄色面具,光影处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的指节捏着枚玉戒,无意识地把玩着。
格外冷清。
开门声打破了平静,随即响起男子深沉的声调,混着婴孩吵闹的哭声。
“主子,属下将她带来了。”
路无殊看也不看,抬了下巴,微微皱着眉,淡淡道:“太吵,该杀。”
柳氏跪在地上,手里抱着好不容易要来的孩儿,听到那郎君的话,呼吸一窒,连忙紧紧捂上孩子的嘴,哆嗦着磕头:“郎君恕罪,孩子无辜,求求您看在贱妇今日为您办事的份上,饶过这无知孩童吧!要杀便杀贱妇罢!”
路无殊不置可否,抬眸看了一眼,见那裹在衣衫里的孩子,因被母亲捂住嘴,不停挣扎,做着无谓的反抗,憋的脸颊通红。
他忽然想起,曾经也有这么个孩子,被母亲放在暗室中护着,一墙之隔外,母亲的痛呼啜泣声与男人快意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他痛苦地扒着那扇石门,哭的喘不过气,可外面的人什么也听不见,或者说,那个男人听见了也不在乎,一个四岁幼童,又能如何?
路无殊倏地看向那柳氏,她头发凌乱,湿润地垂在脸上,衣衫上沾着地上的泥点子,浑身狼狈不堪,卑微地伏身求饶,活似水沟中苟延残喘的老鼠,仿佛永远没有见到天光那日。
可这般表象之下,又似被微光环绕,仿佛甚是伟大,因着那不顾一切的母爱。
――这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
他心里升起一股烦躁,然则眉梢的情绪淡得几不可见,忽然出声吩咐:“把她送到九牧去。”
柳氏闻言一喜,都道九牧是世外桃源,乃是她如今得罪庆远侯府后最好的去处了,越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路无殊走近那女人,眼尾带了点病态的殷红,勾起个残忍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抬起头。我从庆远侯手中救下你,给你一个活着的机会,你要怎么报答我?”
那郎君凌厉一眼望过来,吓掉了柳氏半条命,她口齿发白,浑身颤抖,深深一扣头:“奴知晓。”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亦或哑巴。
她还有儿子,她还不能死。
那郎君虽则看不清脸,却定是哪家权贵,不过见过一面,便被他周身萦绕的暴戾阴郁,惊的不敢反抗。
这般手段残忍之人,岂是她能糊弄过去的?
须臾,她又看了一眼怀中孩儿稚嫩的脸庞,实则她也不知这是与谁生的孩子,可却是自己怀胎十月艰辛诞下的骨肉,若真非贺嘉运的种,那庆远侯府必不会善待于他,为了能好生照料孩子长大,柳氏狠心下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