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宛手心渗出薄汗, 微微打了个寒颤。
白术皱起眉头, 挑起帷幔,拿过一边的帕子为江遇宛擦额角的汗珠:“二殿下当真半分怜悯之心也无, 不及太子殿下宅心仁厚。”
虽说质子卑.贱、人人可欺, 可二皇子这般百般折.辱,当真是冷酷无情。
江遇宛推过她的手, 淡淡道:“祸从口出。”
白术眉心一跳, 忙打住话头, 捂了捂嘴:“婢子失言。”
底下的丫鬟们在江遇宛边上侍奉时, 从不用“奴婢”“婢子”之类的称呼来自称, 发觉主子生怒时才会如此。
江遇宛没再说话,缓缓坐到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那张病恹恹的脸, 以及满头散乱在肩上的青丝, 思绪渐渐飘远。
想到晨时少年罕见的疏朗下来的眉目、遮在她头顶的宽袖,以及那盏般若酒,她睫毛飞快颤动。
书中的怀安帝心狠手辣, 行事无忌, 夺位之时北襄皇宫的血被白雪冲刷几日才淡去, 几位迫害过他的兄弟都被处以极刑, 更别提炮灰沈清远。
他一生执着仇恨, 杀了许多人,踩着皑皑白骨,才登上权力高峰。
可那些人都曾伤害过他,亲生父亲将他母亲折磨死,后又将他送去当质子,令他百受磋磨,死不足惜;几位兄弟几次派人暗杀他;敌国之人欺他、辱他......
纵他爱杀伐,喜征战。可他一统两国,在位期间,雷厉风行,上行下效,底下的官员们无不惧怕天子圣威,都谨守本分,从不敢贪污、僭越,皆一心为民。
无论路无殊本人是因为性情喜怒无常如此,亦或真的为了天下,由此来看,他可谓一代明帝。
很难说路无殊是好人亦或恶人,但他多番救她,在她心中,书中冰冷冷的几页做不得数。
即便这样灭了主角团的反派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可书中并没有兰若寺的这一段剧情。
她亦不清楚书中这个时间段,沈清远是否跟秦王勾结,起了杀路无殊的心思。
若他真的死了,她的任务也会全盘皆输。
没有系统的任务在,她该不该去淌这趟浑水?
她内心乱成一团。
江遇宛稳了稳心神,方道:“白术,为我挽发。”
白术先前看她神色几经变换,一腔疑问压在心头,却不敢出声问,此刻听她吩咐,愣了下,忍不住问道:“这么晚了,尚还下着大雨,郡主要去哪里?”
江遇宛没有出声,从铜镜里淡淡的瞥了她一眼。
铜镜中照出一张少女冷清的面容,眉眼似笼着一层烟雨,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射出一片阴影,隐约泛着倦意。
白术默不作声移开视线,缓缓为郡主扎了个简单的半翻髻。
半晌后,少女浸在雨声中颇有几分空落的声线响起:“取大氅来。”
白术犹豫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了猜测,终是依言去取了。
果然,待她为郡主系上那件淡青色的大氅,便听见郡主低弱却清晰的声音:
“我们去看质子。”
***
初秋的雷声低鸣,雨声沥沥。
屋中昏黄的灯光,照在少年沾血的面颊上,衬的那张脸如同鬼魅般苍白。
绪风一个翻身从后窗跳进屋内,带来一身寒意,他抱拳弯腰,隐在暗处。
少年知晓他进来,却始终沉默着。
片刻后,绪风觑了一眼少年神色,低声询问:“殿下,可要绪风为您上药?”
殿下不喜旁人触他身.躯,往日里亦是自己硬抗,可今日,着实伤的有些重。
窗边的少年额头浸满了冷汗,鲜血沿着单薄的白衣流出来,一张脸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神色平稳,好似没有受伤:“不必。”
绪风不着痕迹的看了眼殿下那双苍白清瘦的手,鲜血正顺着往下流,他迟疑地说道:“沈清远下手极狠,好似铁了心要取殿下的命。”
又半晌,才得到一句语气轻飘飘的话:“跳梁小丑罢了。”
――可殿下受的伤不轻。
这句话憋在他心里,不敢说出口。
绪风眉头跳了一下,不明白殿下为何一再忍耐,乃至次次被那带了暗刺的长鞭所伤。
他强压下心头所想,想起另一桩事来,绪风小心看着少年神色,斟酌开口:“殿下,已查明,梅九姑娘的死确与贤妃有关。”
“她以旧人相胁,逼姑娘认下巫蛊之事,又觉不放心,让几个魏氏的浪荡子将她......”
话音未落,倚在桌案上的少年倏然喷出一口鲜血。
绪风一惊,下意识要上前,那人却摆了摆手。
路无殊唇角一勾,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迹,浑身上下散发着凛冽杀气:“该下最后的猛药了,孤要她摧骨而死。”
绪风一怔:“殿下的意思是加重药量?”
到此,那双眸子越来越冷,暴虐渐起,路无殊寒着脸道:“不,是吹雪炎。”
吹雪炎,九牧禁药,失传良久。
相传服下后,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药发,使人发不出任何声音,到时心如刀绞,骨头如同被生生捏碎般痛不欲生。
而这痛苦,会足足持续十二个时辰。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药石无医。
绪风瞳孔微震,心中叹了几息。
殿下废了大力才寻到吹雪炎的旧方,又历时一年之久才配制完成,却一直封在白鹭阁。
没成想竟是要用在此处,看来梅九姑娘的死对殿下的打击不小。
贤妃狠毒如斯,这几日服了虫蛊,已尽数将所做之事吐出,天和帝为护宫闱体面,又忌惮岭南魏氏,故隐而不发。
唯梅九姑娘之事,贤妃纵然神志不清也不曾说出原委。
绪风思虑着,又想到暗卫说的那位故人。
他着实没想到梅九姑娘竟与那位王有些因缘。
.....
夜色渐深,雨声淋漓之势渐长。
正当时,门外响起一道迟缓的敲门声。
路无殊低垂眼睫,语气平静:“退下。”
绪风依言从窗子中翻出去,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他神色恹恹,不欲出声。
却听门外一道清柔的声音迟疑道:
“路无殊,你在吗?”
......
雨声喧嚣,天边又划过一道闪电。
白术撑着把伞行在郡主身后,落了半步,看着她瘦弱的背影,若皎皎寒月般冷清。
少女走的很快,雨哗啦啦打开油纸伞上。
雨势太大,纵然撑着伞也抵不过雨滴飘在身上,她的大氅湿了一片,伞压的太低,伞边沿下,露出鸦青色的发丝,亦微微垂了些雨珠。
白术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忍下。
因着只隔了个院子,片刻后,便行至路无殊住处,此处甚为偏僻,隐在树林之后,黑漆漆的,从里面透出些微弱的烛光来。
江遇宛敲了几下门,无人应声。
她心里胡乱猜想着,是疼晕过去了?
于是更加急切,透过喧嚣雨声,她略微加高了些声音:
“路无殊,你在吗?”
里面仍然毫无动静,江遇宛等了片刻,欲再次喊他。
一道清冷的声音倏然传出来:“臣不便见人,郡主请回罢。”
话中回绝之意显而易见。
江遇宛沉默下来,忽然,灵机一动,她语调里刻意带了些紧张:
“可是我走岔路了,外面太黑,又下着大雨,我一个人不敢回去,你让我进去避避吧。”
里面静了半晌,终响起一道沉冷的声音:“郡主自便。”
白术闻言眉心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却见江遇宛扭过头来,小声凑在她耳边道:
“你先回去。”
清淡的声音如羽毛般扫在她耳侧,白术更加惊惶,心中叫苦不迭。
她怎能将郡主独自留在此处,与外男共处?
无视她心中所想,江遇宛已经径自推开了门,踏进去后又很快地关上了门,关门之时,还抛了个眼神给一脸呆滞的白术。
触及郡主带着威胁的眼神,白术终是偃旗息鼓地垂下了头。
......
一进来,江遇宛便打了个寒颤。
屋里充盈着淡淡的血腥味。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张简单的床,以及一张红木桌案。
而路无殊,便倚在那桌案旁。
他神色平静,听见她进来也没有什么反应,只用一双冷静的眸子看着她的动作,整个人显得有些疲倦。
屋内只点了一支灯烛,光影明灭,浅淡落在少年身上。
待看清那少年一身染血的白衣,她立时又心软了几分。
四目相对――
路无殊眉峰挑起,缓缓抬眼。
他目光扫在眼前人被泥水浸湿的裙摆,随即慢慢上移,落在少女纯净的脸上。
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浮起淡淡的清愁,携着雨幕中的清冷色。
多么楚楚可怜啊、
路无殊唇角干涩,紧攥着手。
她的目光却落在被随意放置在桌案上的草药上。
少女轻声问道:“不是有人为你上药吗?”
他神色疏落:“无需麻烦。”
又是沉默半晌。
江遇宛抬步,然后在桌案前停下,微微弯下腰身,执了那些捣好的草药,掀起眼皮看着他。
少年那双凛冽的长眸淡淡抬起,与她对上。
――隐隐透出些探寻的意味。
她心跳砰砰,眉间眼上缀了些羞涩:
“你背过身去,褪下衣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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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心烦意乱
◎“我的生死与你何关?”◎
路无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明知故问:“郡主......要做什么?”
江遇宛脸上绯红,微微垂下头去。
少女眉目低垂,只余头上的海棠步摇轻轻晃动着, 露出一截细嫩的脖颈引人遐想。
如此纯洁无瑕,如同破碎的白玉。
他顿了顿,移开视线。
她半晌不开口, 路无殊屈起食指敲敲桌面催促。
“嗯?”他的声音冷清中透出不易察觉的沙哑。
江遇宛缓过心神, 深吸口气,抬眸直视他:“为你上药。”
他坐在灯下, 垂了眼睫, 眼眉静深,如同月色一般冷冽。
闻言, 长眉一挑, 似是没想到她会直接说出口。
路无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嗓音低沉:“这不合规矩。”
他的视线缓缓移过来, 落在了她的眉眼之间, 江遇宛的心底隐隐升起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躁乱。
“人命关天,我怕你......死了。”她眼眉微动,声音轻轻的。
少女眼中有清波流转, 眉间也氤氲出一股缱绻, 肩膀微微颤抖着,隐约露出三分同情之意。
路无殊静静的看着她,有些淡淡的冷漠。
在这样的寂静中, 在这样的眼神里――
江遇宛难耐的抿住嘴唇, 须臾, 眼底就升起了一层水雾。
天晓得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才说出那句‘你背过身去, 褪下衣衫。’
难道她便不知道这不合规矩吗?
她在这个世界是身份尊贵的郡主,可依旧对一个敌国来的质子起了怜悯之心。
路无殊或是觉得她的行为很可笑吧?
她难堪的侧过头,素手掩面,一滴清泪顺着苍白的面颊划过。
美人垂泪,总是格外惹人怜惜。
可眼前这个人冷心冷清,又怎会生出怜惜之心。
路无殊面容冷白,脸色看不出有什么起伏。
一声轻笑兀地响在她耳侧。
接着便是一句携着笑意的话:
“我的生死与你何关?”
掷地有声、直言不讳。
路无殊勾起唇角,好似极为欢愉,亦或像极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一般,然他眉目冷冽,神色淡漠,隐隐带了几分戾气。
“我死不了,也不必上药,郡主回吧。”
他说的轻描淡写,语调平常。
――甚至还微微靠在了身后的椅子上,背后暗刺所伤的地方与椅背相接,从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渗出血,他也毫不在意。
那有些锋利的目光仿佛在告诉她――
何须你多管闲事?
她有些愣怔,眼睫抖颤:“是我逾越了。”
少年锐利的眉眼聚拢,那双狭长的眸子在灯下忽明忽暗,其间情绪辨不清晰。
江遇宛想起了别的事――
书中的北襄武帝脚踩鲜血上位,动辄杀人,却因手段过于强硬,底下的人不敢多加置喙。他残暴嗜血,疯癫至斯,臣子都活在水深火热中,生怕他一个不如意,被斩杀满门。
北襄皇后梅扶雪生的风华绝代,姿容妩媚,北襄帝南下时对她一见钟情,不顾她已是旁人未婚妻,强纳进宫做了他的皇后。
只是她性情尤为冷清,对北襄帝这个暴君不假辞色,当然激发出了他的疯性,好的时候为她修筑华丽宫殿,大封梅氏,只为博美人一笑。坏的时候,强.迫、鞭打、将她关入暗室折磨,更是由宦官捂着年幼孩儿的嘴,让他在旁看着。
后来皇后重病,又因梅氏之事受了打击,再次对上他的怒气时,没了反抗心思,被他活活打死。
武帝自皇后去世后,难以认清这个事实,每隔几日便会去鞭笞没了母亲庇佑、被送到冷宫的路无殊,常将失手打死挚爱的痛苦撒到他身上。
武帝喜怒无常,有时会透过路无殊看到自己的发妻,因而会起愧疚之情,在冷宫无人处教他弓箭、书经,乃至帝王之道。有时又会想起宫中那些传言,不愿承认是自己将皇后打死,坚信是嫡子克死了皇后,便会拿一根带了倒刺的长鞭抽打他,而路无殊的性子更是像极皇后,自幼一身傲骨,直至晕过去,也不肯出声求饶。
书里的路无殊不喜旁人触他,便是不愿将那一身伤疤露于人前。
他虽一朝为质,隐在废物表象下的却是难得的天纵之才,骑射出众,极善用兵,自是不愿示弱旁人,因而为帝之后喜怒不形于色,最忌讳旁人猜他心思。
一道闪电划过,将室内照亮了一瞬,如同白昼。
屋内透着诡异的沉寂。
江遇宛对上少年冷淡的神情,稍稍冷静了下。
她眉心拢起,执意道:“本郡主命令你,脱下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