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也未曾料到,便是这一着急,她脚下一滑,跌入了身后的池子里。
*
“大人……”
赵寒舟额上青筋凸起,他抓了手边的瓷杯便往地上摔去,怒道:“这温衔青还真有本事,我们都低估了她同齐疏桐以及许忱音的关系!”
他本以为,陛下不会为了一个外人去查此事,可眼下却将要满盘皆输。
“大人息怒。”身后人宽慰道,“真正觊觎温衔青的人是陆千霖,再者如今楚淮序不在,大人您便是北顺最出色的将才,又有韩大人作保,陛下最多略施小戒,眼下我们需要做的,便是不能自乱了阵脚。”
“是了,是了。”听罢此言,赵寒舟总算有些冷静了下来,他神经兮兮地自言自语了片刻,突然起身披了外袍,道,“走,去找韩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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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忱音落水便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温衔青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能凭借本能跟着跳下水去。
池水不深,但入骨寒凉,这水织成严严实实的一张网,像是要将人吞噬在其中,她抓住小公主的衣袂,蹙着眉心将人带上了岸。
衣裙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肌肤上,隐约可见布料遮挡下的白皙,雨后的风一吹,凉意深入骨髓,温衔青止不住微微发颤。
她没顾上自己脸色的苍白,只催着连枝将许忱音带到屋里去,换了衣物,又生了火,见人安妥后,温衔青方才舒了口气。
连枝看不下去,急道:“小姐,你快去换件衣裳,莫要着了风寒!”
她家小姐自小体质虚弱,连枝是最清楚的。
“我没事……”温衔青见人着急,下意识便去安慰,可她实在太冷了,身体无意识的细颤自下水后便未曾停歇过。
颈后的莲印恰在此时爆发出一阵剧痛,她狠狠地颤了一下,上半身几乎疼得麻木。
这莲印虽日夜出血,可从未这般疼过,有那么一瞬间,温衔青以为自己快死了。
在彻底昏迷前,她看见了连枝焦急的神色,和视线尽头那影影绰绰的身影。
像极了小将军。
*
许忱音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唤来寝殿的丫鬟,问自己是如何回宫的。
她还记得自己呛水失去意识前,是温姐姐攥住了她的手。
“公主,是陛下听闻了您落水一事,派公公接您回来的。”
听罢这话,许忱音本应放下心来,可不知怎的,她总有些怅然若失,心神不宁。
“皇兄现在何处?”她掀了被褥,下了榻,有些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告诉我,皇兄在哪?”
“音儿。”君王拉开垂帘,示意丫鬟退下,他于榻边坐下,轻声道,“好些了么?可还有哪处不适?”
许忱音摇了摇头,又问:“皇兄,你可知温姐姐如何了?”
于政事上果决的君王此时却犯起难来,他垂眼躲避许忱音探求的视线,试图转移话题:“音儿饿了么?晚膳备了你最喜欢吃的糖酥……”
“皇兄,你为何要避着……”许忱音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音儿不想吃什么糖酥,只想知道温姐姐现下如何,有这么难么?”
良久的沉默。
此后,君王沉沉叹了口气,他终于松了口,道句:“大都西郊,她在那里。”
*
夜色浓重,灯火阑珊处,树影摇曳。
楚淮序在世人面前隐姓匿迹后,便住在西郊的一间小院中,此刻万物沉寂时,这方小院里却灯火通明。
“将军……”连枝绞着手,轻声道:“很晚了,您先去歇息会儿吧。”
楚淮序听了这话,也不见反应,他长睫轻颤,拿了帕巾,轻拭着温衔青的脸。
适才大夫来过,除了落水后染了风寒,皆道瞧不出让人迟迟不醒的原因。
那么唯一导致这一切的可能,便落到了温衔青颈后这古怪的胎记上。
“阿青这莲印,是何时成了这般模样?”他开口,嗓音微哑。
“没多久。”连枝回道,“也就前阵子,原本盛放的一朵莲花一夜生根,成了株并蒂莲,可当时……”
她顿了顿,看向温衔青没有发丝遮挡的后颈处,这株并蒂莲的两朵莲花,都已全然绽开。
“当时,”连枝深吸口气,接着先前的话道,“它还不长这样。”
许忱音到的时候,正听到两人的对话。
此后她便找到了心中不安的来源。
因为失足,许忱音没能吃到今日的那碗凉面,如今给她做凉面的温姐姐,她也寻不到了。
她弄丢了这世上,最最温柔的一个人。
*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未曾设想,温衔青会昏迷这般久。
久到秋冬交替,千里冰封。
久到谢玄知已熟悉与锄头和农田打交道的日子。
久到食肆内的桌椅上积了一层灰。
而御厨在那个九月里便招供出了赵寒舟,韩文赋说尽了好话,却也难逃降职的罪责,陆千霖更是被贬至梁州,惹人唏嘘。
平治十年的十二月里,楚淮序隐着面容,去了一趟远山镇的长安寺。
听人说这里祈愿很灵,供灯一盏,有求必应。
小将军原本不信这些,可为了那人,他也愿意一试。
这一日,他在寺庙门前遇上一个高僧。
高僧问:“施主,所求为何?”
楚淮序回:“只为一人。”
愿她平安顺遂,愿她长岁无忧,愿她如今的所有苦痛,都能让他一人代受。
“施主,”高僧一笑,“这该是您的劫数。”
未等楚淮序反应,他说罢便转身离去,一阵风过,他的身影便消散在云雾之中,再看时已没了踪迹。
只留下那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第37章 前世
温衔青的意识昏沉了很久,再睁眼时,却发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指尖触到的是毛绒绒的暖意,身体感受到的是微微塌陷的柔软。
而头顶是她亲自选购的那一盏铃兰吊灯。
这里没有烛火帷幔,没有古制的屏风垂帘。
也没有她的小将军。
这里,是温衔青再熟悉不过的家。
*
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烟火城市的灯火通明一览无余,而这窗阻隔了喧嚣与车鸣,安静的一室内,独有电视屏幕微微发着亮,划破长夜中的黑暗。
“嗡——”
温衔青放下手中的红酒杯,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接起正在不断震动的手机。
“衔青,你怎么回事啊?”那头传来一道女声,“今天都没见你来上班,要不是这通电话被接了,我真的要来砸你家大门了。”
温衔青有些心不在焉,可见自己的朋友这般焦急,她还是强提起一丝精神笑道:“你可放过我家的门吧。”
从昏迷中醒来,一切都像进入了正常的轨道,就连那本原书,也在网上成了冷冰冰的“404”。
就像……所有的所有,都不过是她经历的一场梦,梦醒了,她就再也找不到证明它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痕迹。
温衔青掐了掐指尖,突然想到什么,又问:“小瑛,你还记得之前推给我的那本小说么?”
“什么?”谢瑛有些懵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算了。”温衔青叹了口气,看来这世上有关原书的一切,都被抹了个一干二净。
只有她,成了被困留在原地的那个人。
“衔青,我哥今天晚上相亲,他说让我和你去给他把把关,你快准备准备出门吧!”
温衔青抚额无奈一笑:“我可不想去当电灯泡。”
“早就知道你会拒绝。”谢瑛了解自己这位朋友的性子,是最不爱掺和旁事的,于是她只能道,“其实是我想见你啦,我上周出差,昨天才回来,不如趁着今晚的机会,见一面嘛。”
红酒杯被搁在玻璃茶几的台面上,发出一声清响,温衔青闭了闭眼,轻呼口气,应了句:“成。”
*
A市,中心街。
作为不夜城,这一带地段灯红酒绿,即便是在深夜,也常常是人潮拥挤。
穿行在此处,温衔青竟久违地感到不适应。
“哥!”谢瑛见着了人,笑着招呼道,“你怎么还一个人站在这儿啊,相亲对象还没到?”
面前高大的男子西装革履,梳着背头,像是精心准备过,他闻言看了眼腕表,笑道:“估计快了,我订了餐厅,你们先进去吧,我再等等。”
“行。”谢瑛爽快应下,拉着温衔青进了身后的这家高档餐厅。
服务员领着她们到了包间,门推开后,温衔青却犯了愣,谢瑛喊了她好几声,都不见人回过神。
“衔青,”谢瑛担忧地看向她,“怎么了?”
温衔青垂眸道:“没什么。”
可她表面强装的风轻云淡却骗不了自己,就在看到餐桌上的那一束海棠花时,温衔青便忆起了楚淮序赠予的那只海棠耳坠。
和她的小将军在烛火下言笑晏晏的模样。
谢瑛也看出了温衔青的低落,她哥还未来前,谢瑛是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从身边糗事聊到娱乐八卦,她只想逗温衔青开心。
直到……
“大家好。”一道妩媚动人的女声响起,“初次见面,我是谢恪的相亲对象。”
那是温衔青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惊诧,脱口便道:“宋汀晚?”
两人视线交汇的一刹那,恍若水晶吊灯的暖光褪去了色,风雪取而代之,周遭的银白无垠里,女子油纸伞下的眉眼,明艳得如同春日晏晏。
“宋汀晚”看向她,片刻后了然一笑,道了句:“你经历过了,是么?”
*
时针指向夜晚十一点,整条街上的人流渐渐稀了些,赶在餐厅打烊前,几人终于结束了这场相亲。
“很晚了,”谢恪看向温衔青和宋汀晚道,“我先送你们回去吧。”
温衔青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有话想和汀晚说。”
宋汀晚抱着臂,闻言轻笑着晃了晃手中的一把钥匙,道:“我开了车,会送她回去,放心吧。”
“好。”
谢瑛和谢恪离去后,温衔青这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去问事情的真相。
直觉告诉她,宋汀晚一定知道些什么,至少,足够她搭建起两个世界的联系。
可还没等她开口,宋汀晚却先一步道:“衔青,我知道你最想问谁,也最惦记谁。”
“你想去见他么?”
温衔青微愣,指尖轻颤。
难道,她还能回去么?
“衔青,”宋汀晚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说,“我是指,现代的他。”
……
在此之前,温衔青从不敢设想会有这么一日。
她原以为,楚淮序终究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若非是偶然,她断不会与这样一个小将军相遇,也断不会在这样一个时代将真心交付。
可事实是,便在她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有一个宋汀晚,也有一个楚淮序。
“待会下车,”宋汀晚握着方向盘,趁等红绿灯的工夫同温衔青说,“先做好心理准备。”
她说这话时,温衔青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十分钟后,那辆纯黑的SUV却停在了市一医的住院部门口。
温衔青的心猛然一颤。
但宋汀晚一路都没再与她搭话,两人沉默着上了电梯,到了楼层时,护士台的值班护士却熟稔地同宋汀晚打了声招呼。
“宋小姐,”护士道,“3床病人已经输完营养液了。”
“辛苦了。”宋汀晚点了点头,又看了温衔青一眼,道,“那我们先去看看。”
病房的暖气“呼呼”运作着,床上那少年的容貌,除却苍白了些,与小将军并没有半分差别。
那是温衔青曾在夜里用指尖描摹了千遍万遍的五官,她不会错认。
“如你所见,”宋汀晚轻声道,“他就是你认识的楚淮序,或者说,你认识的楚淮序,是前世的他。”
温衔青握上少年被下冰冷的手,垂眼问:“前世?可那分明是一本书里的世界……”
“衔青,你还不明白么,钦天监长女是你,那个任人欺,任人辱的人也是你,”宋汀晚说,“她就是你的前世,千真万确。”
“……”
所以青梅竹马不假,共看江南塞北的誓言亦不假,兜兜转转,他们变了,却又似从未变过。
宋汀晚见她愣住,也只兀自道:“当年淮序在你死后,便同换了一人似的,温家人和陆千霖,他一个都未放过。”
生杀予夺,最终他成了皇座上至高无上的那人,却离年少一梦中“手持长枪,镇守山河”的将军越来越远。
前世的宋汀晚曾这样问他:“若是衔青还在,定也不愿看见你这副模样,淮序,收手吧,眼下还来得及。”
楚淮序抹了把面上沾染的血痕,他此刻已如人间的修罗,闻言也只是冷声一笑:“收手?”
“我要杀的,都是应杀之人,哪怕手上沾满鲜血,亦没有什么可悔的。”
宋汀晚轻叹口气,背过声去,道:“只怕你的无悔,会酿就来世的报应。”
“像我这般杀戮满身的人,大抵死后入不了轮回,”楚淮序却低低一笑,满不在乎地拭去剑上的血色,“但若当真有来世,我想她能选择我。”
*
病房中一时只剩下寂静,宋汀晚交叉着十指,沉默了片刻后道:“衔青,你得回去,酆都大帝同意给淮序转世,但条件是让他心存的邪念退去,洗净杀戮的痕迹,否则,便只能一直躺在这里。”
温衔青颈后的莲花胎记,看到“小说”穿越的安排,也是天意使然。
温衔青看向楚淮序,他的长睫,他高挺的鼻梁,和他苍白却总在面对自己时微弯的唇。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小将军为自己做了这么多,此时,也该轮到她付出了。
“告诉我,”温衔青坚定道,“我该怎么做。”
宋汀晚道:“想要净化他的邪性,首先要去激发,按照你先前经历的进度,楚淮序应当并没有黑化。”
温衔青微微点了点头,她选择了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从一开始,便与陆千霖和离,也直接导致了结局的不同。
“那么,回去后要做什么,想必你心里已有了定夺。”
温衔青蹙了蹙眉:“可这样对淮序……”
她这话凭心脱口而出,还未说完便被宋汀晚打断:“你知道怎样做是对他好,怎样不是。”
温衔青无力倒向椅背,半晌问了句:“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