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这次吃东西有一个特点,吃之前很饿,每样食物却只吃一点就饱,再没有胃口,无一例外。
她看着剩下的食物,想着,怪浪费的。
她有一次强迫自己,即便再反胃也要把食物吃完,不能浪费。她开始往嘴里塞吃食,努力咀嚼,费力咽下,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咽到后来,她只觉得食物全部堆积在了咽喉处,直往上顶。酸水混着食物残渣返流到了口腔深部,滋味刺激。她不停拍抚胸前,妄图抑制难受,却不料拍出了更大的反胃效果。
她冲去了厕所,大肆呕吐。眼泪被挤压出眼眶,泪痕布满脸颊,濒临窒息。
她的人生濒临窒息。
“我快熬不下去了,我当时以为我是真的熬不下去了。”任月语侧身,看向江琅,“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历史书上看见了你。”
江琅问道,“历史书?”
任月语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一本介绍你们景国的书,上面有关于你的记载,我现在都还背得。”
她清了清嗓,背道,“江琅,字子枢,景朝名将,号称贪狼将军。其兵法灵巧,骁勇善战,十五岁封鹰扬侯,十七岁率军大破塞北匈奴与西北羌戎,破格加封一品官爵,任都督一职。十八岁受其父贪污灭族案牵连,险些丧命。后遇癸卯事变三子夺嫡,协助六皇子左琮阳顺利登基,开启景和元年,在新朝保留鹰扬侯名号。同年,率军赢得塞北之战的胜利,创造归雁神话,却并未因此获得景和帝的重用。后逐渐淡出军事领域,且不再参与朝政,常年独居于鹰扬府中,无妻妾无子女,于景和四年……”
于景和四年病逝。
她及时住了口,没有说出江琅的结局,转移话题道,“你猜,我读到你的记载后,第一反应是什么?”
江琅问,“是什么?”
任月语叹道,“我的第一反应是,哇,这个人的人生好像也挺惨的呐!”
江琅笑了一下,轻声道,“对,我也成孤儿了,和你一样。”
任月语双手垫在脑袋下面,脑袋在手背上蹭了蹭,“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反正在读过你的记载之后,和你之间似乎就有了不可分割的连接。”
她曾认真探究过,这种突如其来的宿命感究竟来自何处,可没能寻到一个因果。她便不再纠结于因果,一心全放于对江琅的爱慕上。她的表现很明显,一段百来字的记载,翻来覆去读不够,半夜睡觉说梦话,念出口的全是江琅的名字。
“我朋友还笑话我,说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对一个书上的人走火入魔。”任月语坦诚告诉江琅,“在我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叫作情绪价值。”
江琅没听明白,“情绪价值是什么?”
任月语鼻尖微红,“我在人生的至暗时刻,对睡觉没兴趣,对吃饭没兴趣,对人间所有的一切全都没有兴趣。只有你,你让我找到了人生中唯一的一点兴致所在。”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
她喃喃低语,“一个本来想死的人,遇见你之后,有了一个想要好好活着的念头。”
江琅眼波微动。他伸出手,手心贴着她的脸颊,感受彼此温热交融,“小语,你对我的人生而言……也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
任月语鼻尖酸楚。她告诫自己,可不能再哭了,但是一股冲动在胸腔内不停翻涌。她睁大了眼睛,忍着不让眼泪漫出来。再开口时,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子枢,这个坎实在太难过了。”
这个坎对于任月语而言,几乎等同于世界末日。她恳切道,“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末日来临之时,她只想要和他在一起。
没日没夜地、时时刻刻地在一起。
一起感受生命的热烈,或是一起走向绝望的毁灭。
只要此刻不要明天。
江琅心软,一股酥痒漫上心间。他稍微向前,将任月语揽进了怀里。
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手掌轻抚她的发丝,温柔却有力量。
她流了眼泪,泪珠滑过眼角,滑落到他的衣襟上。她任性地扯过他的衣襟擦眼睛,在他怀里蹭了蹭,感受安稳。
他轻拍她的背,传达他的安慰,耐心温柔。
初秋的风已变得微凉,吹皱平静的湖面,让星月流淌。
***
应是过了半个时辰,任月语不知不觉睡着了,呼吸平稳。
江琅低头,确认任月语的状态,小心翼翼侧身,慢慢抱起任月语。
他将她抱进了船篷内,放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
安置好后,他坐在了她的身边,看着她睡着的安静模样。他想要伸手触摸她的脸颊,又怕惊扰了她,一只手悬在半空,犹豫后准备收回,却意外被她抓住。
她试探着睁开了眼睛,“别走。”
江琅笑着答复,“好,我不走。”
他为了陪伴她,更靠近了一些。他和她四目相对着,看进彼此的眼睛。
他忽然恍惚,他真不应该看她那黑色晶石般的眼睛,那双眼睛让他全军溃败。
他忘了理智,忘了这趟旅程的任务,忘了上天圈在他们身上的诅咒。
他此刻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场压抑太久的悸动。
他想要再次拥她入怀。
他想要吞噬她的体温,想要彻底进入她的生命。
他倾身向前,亲吻她的双唇。她闭上眼睛,眼泪如潮水涌落。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他给的委屈,又像是他给的安抚。像是正如此时此景,在命运的长河里,他们共乘一叶孤舟,在漩涡里绽放。
眩晕,充血,发热。
船篷内,烛火摇曳,投射出他们相拥的影子。
她坐在他的腿上,他抱着她的腰肢。因为羞涩,一层薄纱仍然披在她的身上。因为晃动,她的一只肩膀处,薄纱滑落,露出单薄白皙的肌肤。她的双手无力地搭在他宽厚的肩上,微蹙眉头,被他带入梦幻境地。
熏香升起袅袅青烟,随她的微弱哼鸣一道,萦绕在他耳边。
一滴汗水滑落,混合着未干的泪痕,浸湿了她的鬓发。他替她将一缕湿发捋向耳后。他的手大而强劲,覆盖着她的后脑,手指插进她的发丝里,微微蜷曲,骨节分明,好似用力,却又好似温柔。他声音低沉,在她耳边唤着她的名字。
“小语。小语。”
香气弥漫,晚风沉醉。
皎洁月光被湖面水浪揉碎为星星点点,洒满静谧夜色。
一叶孤舟停泊于星河之间,成为琉璃月色中的剪影。晃动,轻颤,泛起涟漪。阵阵涟漪柔和扩散,搅动星月碎光,闪烁,起伏,绵延不绝。
直至到达旖旎梦境。
作者有话要说:
* 小语讲述的故事来源于丹尼尔·凯斯《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来自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句。
* 致敬中岛美嘉《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存在于这世界上,我才会对生活有了一点点的喜欢。”
第36章 小岛
船只随湖水漂浮,最终停靠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岛上。
湖面升起一轮日出,温柔和煦。
江琅背着任月语走下船,走到了一片白色细沙上。他平稳蹲下,放任月语下来,“你在这里等我……”
任月语却又欢欣鼓舞地跑回了湖边,指着湖水,“这儿有鱼!”
肥硕的鱼在浅滩上游动,或是上下错位游,或是碰头后彼此调头游走,井然有序。
他们脱了鞋,挽起裤腿,踏进浅谈中。湖水清凉沁人。任月语在原地踏了两下,适应湖水温度。浅滩下长着墨绿色的矮小的水草,稍有些滑,任月语险些没站稳。江琅搀着任月语的胳膊,拉着她换位置。
“到这里来。”江琅叮嘱,“跟紧我,别走远了。”
他挑了两根木枝,与任月语一人一枝,当作捉鱼的工具。他没有着急行动,而是先陪着任月语练习,把脚边的浅滩作为练习场。
任月语握紧树枝,对准其中一条鱼,奋力扎去,却最终只能扎在鹅卵石上。她如此尝试了好几次,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只能扎中鹅卵石。
“我就不信我搞不定一条鱼!”任月语捋起袖子,换作双手抓牢木枝,“看我不……”
江琅弯腰,甚至不用树枝,顺手就捞起一条路过的鱼,轻而易举。
任月语目瞪口呆,江琅云淡风轻。
“喏,这个给你,”江琅把鱼递给任月语,“算作是你捉住的。”
任月语先是单手接鱼,接不住,扔下了树枝,换为双手。鱼鳞太滑,她需要用上很大的力气,才能基本抓住。然而她用的力气越大,鱼就挣扎得越厉害,头尾奋力摆动。它的身体虽然肥硕,但摆动起来却很轻盈,最夸张时,整个身体近乎于从中对折。
它因挣扎而源源不断地甩出了水珠。
任月语下意识伸长手臂躲避,临时又动了歪心思,调转方向伸到了江琅跟前,让鱼身上的水珠不断甩向江琅。
江琅侧头躲开,任月语穷追不舍。
江琅索性一手夺走鱼,一手拎住任月语的胳膊,质问道,“你是不是就喜欢恩将仇报?”
任月语嬉笑着,得寸进尺,闪动五根手指头,把残余的水珠弹向江琅。江琅装作恼怒的模样,惩罚任月语,把任月语往湖里拽。任月语紧抱着江琅的胳膊,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姿态,要把江琅也拉进湖里。
两个人来回拉扯,笑声应和水浪,掀起这座无名岛上沉寂已久的喧嚣。
三五只海鸟盘旋,悉数俯冲入湖面,觅得食物后,振翅远翔。
他们玩得累了,回到岸边歇息。
任月语赤脚坐在一块岩石上。江琅拿来水壶,蹲在一旁,替任月语清洗脚上的沙砾。他细致耐心,第一遍先洗去明显的沙砾碎石,第二遍再洗净沙砾留下的灰色印记,最后用一张干净方巾,为她擦干脚,穿上鞋。
她双手撑在身侧,低头看着他忙碌,又抬头看着泛起阳光的平静的湖面。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完全不知道。他们仿佛身处一个被世界遗弃的角落,他们不知道世界长什么样子,世界也根本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有时自由,有时又孤独。
任月语一时心中感慨,随口叹道,“我们被他们丢在荒郊野外了,连船桨也没有,该怎么回去呢?”
江琅没有应答,仍旧低着头,不过嘴角轻微上扬了一下。
任月语发现了江琅的微表情,心生疑惑,随后立即恍然顿悟,“我早该想到的,区区两根船桨而已,对你贪狼将军而言,根本不成问题。”
江琅夸赞了一句,“算你不笨。”
任月语听了来气,攥紧拳头向江琅抡去,敲在他的肩膀上。他伸手揉了下被揍的地方,几乎没有痛感。他继续拿起方巾,替任月语擦干脚上的水渍。
任月语缩着脖子,嘟囔道,“我以为你会反击。”
江琅抬头,笑道,“对你永远不会。”
任月语有些脸红,微颔首。
湖面吹来的风带着草木气息,远处林叶被风掀起浪涌,连绵起伏成为一条蜿蜒曲线。
***
江琅串了两条鱼,架起铁架,把鱼放到铁架上烧烤。他负责涂抹佐料,任月语负责偶尔翻烤,配合默契。
江琅拿着一把小刀,割下一块稍大的烤得焦脆的鱼片,投喂任月语,问道,“小语,所谓人生灿烂,对你而言,都具体表现为哪些事情?”
任月语昨晚说过,无论人生是长是短,都要活得灿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留遗憾。江琅想要知道的是,灿烂这个词语指代的都是什么。
“那可就多了去了。”任月语咬一口烤鱼片,一一列举,“我想去没去过的地方玩,想去海边,想去雪山,想在山脚下看瀑布,想到城楼上看烟花。”
他们其实在除夕那时候,看过烟花,但那次烟花过于分散了,东边放一下,西边放一下,完全不集中统一,搞得任月语目不暇接。他们那时候是住在冬宫里,除了自己放的外,其余别人放的烟花,隔他们都有些距离,近一些的好歹还能看出整个形状,远一些的,碰上角度不好的时候,任月语就只能看见残缺的弧形。最夸张的,是只能听到声音却看不见烟花。
不够尽兴,缺少身临其境的感觉。
任月语兀自计划着,“城楼的话,应该视野很好吧?就是那种又高又位于中心的城楼。也不知道哪里会有这种城楼,而且恰巧有放烟花的活动。得去打听一下,到时候提前准备,去城楼上抢一个最中间的位置。这我倒是擅长,我占座一向厉害。”
江琅翻烤鱼的另一面,若有所思。
任月语歪着脑袋,凑到江琅眼前,“我还想……练成像你一样顶尖的刀法,做个武林第一高手。”
江琅应道,“我教你。”
任月语着重强调,“我当第一,你当第二。”
江琅笑道,“好。”
任月语心满意足。她掰开了烤鱼片,掰成两块。一块是她咬过的,要小一些,另一块是她没咬过的,要大一些。她把大的那块递到江琅嘴边。江琅稍向后仰,对比鱼片的大小,挑了小的那块,凑到任月语的手旁边,叼走了鱼片。
任月语抿着嘴,缩回手,双手握着鱼片,轻轻咬了一口。
“子枢,”她轻声道,“我其实还有想做的事情。”
江琅抹去任月语嘴角粘附的芝麻屑,“什么事?”
任月语有些难为情,但仍壮着胆子说出来,“我想……和你住进一间竹屋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一起做好多好吃的,一起种菜,种西红柿、黄瓜、小米辣,还能像今天这样一起捉鱼、捉螃蟹、捉小龙虾。也可以养一只小动物,养猫还是养狗呢……”
江琅问道,“养兔子可以吗?”
任月语疑惑,平常人不是养猫就是养狗,江琅竟然想养兔子。她反问,“为什么?”
江琅笑道,“因为像你。”
任月语愣了一下。她本来就有些脸红,此刻脸更红了一些。她佯装镇定,义正言辞与江琅约法三章,“那你不许吃它。”
江琅回答得一本正经,“我保证不吃。”
他举起了烤好的鱼,和任月语一人一串。两个人并排坐在岩石上,吹着山风,啃着鱼肉。
湖面涌动,湖水爬上岸边,又随即消退,只留下一道浅显的痕迹。
***
吃过烤鱼,临近午后。太阳钻出云团,世间显得更耀眼了一些。
任月语犯困,躺在树下的草坪上小憩,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恬淡安稳。
江琅摘了一扇芭蕉叶,为任月语遮阳。树叶的光斑原本晒在任月语的脸上,被江琅遮住后,任月语全然庇护在了阴影之下。
江琅坐在一旁,在不惊扰任月语的情况下,让任月语枕在他的腿上。他耐心为任月语举着芭蕉叶。发现任月语鼻尖上渗出了一点细碎的汗珠,他扯过衣袖,谨慎地为任月语擦去,再撕下芭蕉叶尾部的部分叶片当作扇子,替任月语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