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之野——春崎【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28 17:22:14

  那么抗拒的一个时刻,不留情面地到来。
  她眉头紧皱。记得小的时候,从没听说过月照山有一个月影湖。也不知道从哪个时候起,莫名冒出了一个月影湖来,还偏偏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
  她现在可压根不想去往这个通道。
  她保持着沉默。
  江琅见车舆内没有反应,便又敲了门扉。
  “小语,时间到了。”
  任月语双手紧贴着座椅,似乎是怕谁会来强行拖拽她,而她要为这种对抗做好准备。
  江琅再一次敲响门扉,“小语……那我进来接你。”
  他伸出手,还未触碰到门,门倒是从里面被打开了。
  任月语走了出来,头上插满了淡紫色的鸢尾花瓣。
  江琅愣了一下。他有些惊讶,但又觉得是在意料之内,毕竟上次在南豫道的南山上,任月语就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摘下了鸢尾花束的花瓣,全部插到头发上。
  他不禁笑了一下。
  她很自然地问道,“好看吗?”
  他下意识评价,“太花了。”
  她瞪眼纠正他,“你要说,好看。”
  话音刚落,她鼻尖发酸,他晃了神。
  不同的场景,却有着同样的对话。与往日重叠。
  他本来该回复一句,“好看。”但是他的喉咙堵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配合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安稳下了车。
  其余人早已站在车舆旁,等候着送别时刻的到来。
  这夜月光异常明亮,清晰地照耀着每个人的脸颊。
  任月语面对他们站立着。离别情绪萦绕心间,她感觉难受,一股咳血的冲动直网上涌,她奋力把它压下去,恢复平静。
  其实在这之前,她偷偷模拟过这个场景,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在准确表达情感的同时,不至于太煽情。她想破了脑袋,想了无数个方案,甚至想到了对每个人的夸赞之词。在她眼里,每个人都特别可爱,都有让她不甚喜欢的一面。她想把心里的喜欢一字不漏地说给他们听,她想让他们感受到她的一片赤诚心意。
  在想象当中,以为这不是什么难事,然而此刻亲身经历才终于明白,开口说话这件寻常小事,原来这么困难。
  她酝酿了许久,在脑海中搜寻之前想过的方案,最终却一个也没能采纳。她后退了一步,正对着他们所有人,郑重其事地鞠躬,“谢谢大家这一路上对我的照顾。”
  她本来还有话想要说的。比如,“能和大家相伴这么些时光,我很荣幸。”比如,“这段时间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还请多多包涵。”比如,“祝愿大家平安喜乐,诸事顺利。”
  但是当她抬头的时候,意外发现孟昭启他们似乎红了眼眶,云霁和素雅快速抹了一下眼角。
  任月语受不了这种场景,觉得情绪会很容易崩溃,尤其是在她本就如此脆弱的时候。
  她怕失态,趁着还能稳住阵脚,悄声催促江琅,“走了。”
  她率先转身走了,大踏步走在前方,一路深呼吸,肩膀耸动。江琅腿长迈步大,很快追到了她的身边。
  他们并排走着。
  想要到达小码头,需要走下一段青石台阶,走过一条枫林路,再沿着湖岸前行,直至码头。
  他肩宽背厚,颀长挺拔。她身型单薄,灵巧可爱。她到他的肩膀处。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小段距离。
  因为许久没有交谈,任月语心里难受,便轻声提了一句,“江琅,我要走了。”
  江琅应道,“嗯。”
  任月语听完,心里更难受了。她都要走了,他不说几句告别的话,反而只回一个嗯字。她恼怒得真想骂他一顿,但是顾及分别在即,再骂他也没必要。她于是克制了脾性,换作平常的语气。
  “江琅,”她偷瞄了他一眼,娓娓说道,“以后你们鹰扬军搞军备训练,也不要太辛苦了,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注意养身体。一定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征战沙场这么些年,本来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你表面上看着没事,其实身上好几处都有伤疤……”
  她说到这里,猛然住嘴。她知道他身上好几处都有伤疤,是因为那夜在星河中的篷船上,他们曾经……她眨巴眼睛,努力挥去脑海中的旖旎画面,免得带来更大的窘迫和尴尬。
  江琅踩在湖岸的碎石上,“好,放心。”
  任月语想要翻过身上伤疤这一篇,随即起了另一个话头,“你如果不忙朝政的话,也别整天闷在屋里,会闷出病的。尽量多出去逛一逛,游山玩水,射猎骑行,到清新秀丽的地方透口气,放松心情。”
  江琅踏上路边一根断枝条,枝条另一端在湖水上轻点一下,圈起层层涟漪。他应道,“好,有机会我就出去。”
  任月语仔细思考着还需要叮嘱的事情,“对了,以后也要少喝酒,每次最多喝两碗,千万不能喝三碗以上,不然……不然你喝醉了,都找不到人撒娇。”
  她眼眶红了。想起除夕那夜,他喝醉了酒,靠在她的肩头,埋进她的颈窝里蹭着。她甚至还记得,他触碰她那一刻的温热。
  她悄然呼一口气,瞪大了眼睛,克制着别哭出来。
  他低着头,回应道,“好,记住了,喝酒不能超过两碗。”
  她鼻尖发酸。她掐着小手臂,试图转移注意力。她忽然想起了历史书上,关于江琅生平的一句话,“于景和四年病逝。”
  今年就是景和四年。
  她急忙侧身,严肃地告诫江琅,“别的我管不了,你今后的人生我也管不了,但是……今年,请你务必答应过,一定一定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生病,任何病哪怕再小都不可以得,知道了吗?”
  她直视着江琅的眼睛。这些天以来,她和他还是第一次那么直白地对视。
  蓦然有一种触动的感觉,像是一束强烈的光穿透了云层。
  她不可避免地慌乱了。
  她立即挪开了视线,胡乱看向里侧,继续往前走,“我的意思是……不生病总是好的。”
  江琅背着手,肩膀微颓,“好,听你的,今年不生病。”
  任月语漫无目的地看着远空。一朵朵的云团四散悬浮在空中,被月光晕染上了发光的轮廓。
  月色美景,而她却无心欣赏。
  这一路上都是她在嘱咐,他在听。这样一想,她有些不服气,提醒道,“该你了。”
  江琅侧头,一时没有说话。
  任月语瞪眼,“喂,都要告别了,你就不对我说点什么吗?”
  江琅语调平静,却又蕴含真诚,“祝你长命百岁。”
  任月语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被气笑了,骂道,“这算哪门子祝福?”
  江琅抬头看向远方湖面,神秘朦胧,变幻莫测,叫人捉摸不透。
  这无常的世间,真叫人捉摸不透。
  他叹道,“人活一世,无非求个安康。”
  他只要她安康。
  她咬紧了下唇,拳头轻颤。
  月色皎洁,湖面泛起粼粼微光。偶有游鱼浮上水面,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仰头,遥望着远空那一轮满月,轻声喃喃,“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你我虽然身处两地,但举头能见同一轮满月,也不算作是分离。” *
  他像是在宽慰自己,又像是在宽慰任月语。
  可任月语却意料之外地停住了脚步。
  不是的,他们看的并不是同一轮满月,他们甚至不是身处两地那么简单。
  他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时空!
  她低着头,掉了眼泪。两颗珍珠似的眼泪一瞬坠落,浸润了她的鞋尖。她后悔了。当初明明在车舆内挣扎了那么久,最后就不该放弃挣扎,同意下车的。
  她不应该下车的。
  她轻声道,“我不走了。”
  他唤了一声,“小语,听话。”
  她倔强地抬头看着他,“就不。”
  他不敢看她那双黑色晶石般的眸子,湿漉漉的眼睛,因为他会心软。
  他不能心软。
  他侧头,厉声道,“走。”
  她拧着一股犟脾气,甚至后退了一步,“我就不走。”
  他蹙着眉头。他们已经就要走到小码头了,他能清晰看见小码头旁渔翁按时等待的身影。
  月映湖心之时就要来临。
  他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利落拽紧她的手腕,把她往小码头方向拽去。
  他的力道很大,她毫无反击的余地,被拽得有些发疼。
  她的脚步拖拖拉拉。她开口唤他,声音带着哭腔,“江琅……”
  他严肃地斥责道,“走啊!”
  她被他拽得踉踉跄跄,眼泪淌过脸颊。她几乎是在恳求,“子枢……不要……”
  他极力克制着没有回头,硬起心肠对她的哭声充耳不闻,一心只顾拽着她向小码头走去。
  他不在乎他的一颗心被割成了碎片,他只在乎她能不能好好活着。
  他们蹒跚疾步于湖岸,湖面上倒映着他们纠葛的影子。
  满月悬挂于正空,硕大显赫,倾泄着不可反抗的压迫感。亮黄的光芒里带着一丝朱红色,明暗交接里勾勒出满月表面异样的形状轮廓,犹如神明发怒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天命不可违。
  湖水暗潮汹涌,一浪一浪敲击着湖岸,无情宣告着时间的流逝。
  时间紧迫。
  江琅加快了步伐,走到湖岸尽处,义无反顾踏上了小码头。
  一方亭子间大小的天地,一头连接着湖岸,一头停泊着渔舟。渔翁已在舟上耐心等待着。
  江琅手臂用力拉扯,将任月语拉上了码头。再借势一把推搡,顺利将任月语推上了渔舟。
  她跌坐在舟头,哭着唤他,“子枢……”
  他没有回应,转而向渔翁作揖行礼,“老伯,有劳。”
  他迅即转身,跨下了码头。
  他自始自终都不敢看她一眼,仅用余光瞄见了她头上的一片淡紫色鸢尾花瓣被风吹起,旋转飞舞,最终安静飘落到了湖面上。
  那像一把刺向他的刀。
  他疾步往回走,原路返回,一路不曾停歇。她的抽泣声音逐渐变大,又逐渐减小,最后只剩喧嚣嘈杂的耳鸣。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无限刺痛的耳鸣。
  别回头。别回头。别回头。
  他埋头行路,划破迎面而来的夜风。凉意径直扑打在脸上,犹如无数尖针穿透身躯,每一处都牵扯着疼痛。
  他快速走过了湖岸,踏上了银杏道路,直至快要到达银杏道路的尽头。
  他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僵立在原地,整个身躯有些颤抖,喘息沉重。
  耳鸣止了,剩下飘渺虚无之音。夜风止了,针尖的刺痛转变为灼烧,仿若全身布满了火点。
  随即侵袭的是遍布全身的至暗痛感。
  犹如被人活生生剥下一层人皮。从后脑开始,蔓延至肩颈,拉扯至脊背,到达四肢,撕下身躯的每一个角落,直至血肉模糊。
  犹如身处地狱烈火,又如身处天寒地坼。
  无尽吞噬他的最后一缕灵魂。
  他额头渗出了汗,双眼猩红,紧握着双拳,指节凸起,泛出惨白色。
  银杏树叶簌簌飘零,漫天飞舞的黄色点缀,勾勒无尽寂寥。
  忽然间,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回头,看见了任月语。
  他愣在了原地。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以为眼前的人是幻影。他的视线越过她,看向湖面。他凝神聚力,看清了一叶扁舟行驶于月影湖中,舟上只有渔翁独自一人。他收回了视线,木然看向眼前。她倒有些难为情,对他笑了一下,眼眸清澈明朗。
  他心惊,好似大梦初醒。
  “你回来干什么?”他质问道,“谁让你回来的?”
  任月语正开口解释,“我……”
  江琅又一次抓紧任月语的手腕,将她往回带,“叫你走你就走!”
  他看见渔舟已越来越远,有条不紊地靠近湖心。月辉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耀眼,亮白光芒冰冷,俯瞰人间。月映湖心之时迫在眉睫。
  他加快了脚步,拽着任月语极速前行,企图追上渔舟,“快走!”
  他一心只顾观察渔舟的位置,对任月语的重力拉拽不曾松懈。他能感受到任月语步伐踉跄,摇摆不稳,还以为任月语又在重要时刻闹小脾气,耍赖不肯好好走路。他不禁催促她,告诫她要识大局,“走啊!”
  话音刚落,江琅却在刹那间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回头。
  任月语早已吐了一身血。
  她咳嗽一声,鲜血从嘴角流出。她略微喘息着,抬起手背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朝他笑道。
  “不要凶我嘛。”
  本就空心的城墙,一瞬坍塌。
  江琅眼神惊愕空洞,眼睁睁看着任月语苍白无力地跌落,如花束凋零。他在半空将任月语抱紧怀里,单膝跪地,只一瞬巨痛侵袭。
  淡紫色的鸢尾花瓣随夜风翻飞旋转,反射月光,成为忽明忽暗闪烁的星河。
  他把她抱得很紧。
  他紧咬牙关,嘴角微颤,青筋凸起,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他的双眼猩红,泪水从眼眶里漫溢而出,径直滴落在任月语的手背上。
  任月语略感讶异,她没想到江琅竟会在一时之间掉落这么些眼泪。上一次看见他哭,是在除夕那夜。这一次看见他哭,与上一次而言相隔不过数月而已。短短时间内,倒是看这只野狼流了两次泪。
  她笑道,“原来贪狼将军是爱哭鬼。”
  她伸出手,想替江琅擦眼泪,因为手背上全是血,她便用手心干净的根部,抹去了江琅下颌的泪珠,“你不要哭,不然我也要跟着哭了。”
  江琅闭上了眼睛,挤掉了最后两滴泪。再睁眼时,他换上了温柔的语气,“好,听你的,不哭了。”
  秋风拂过,一片鸢尾花瓣滑过她的侧脸,落在她的颈间。她有气无力,呼吸过于轻柔。
  他替她整理好散落的衣襟,捋顺耳旁凌乱的碎发,轻声问道,“冷不冷?”
  她撒娇道,“有一点。”
  她往他怀里蹭了蹭,他把身子更贴近了她一些,环抱着她。
  她抬头,望向他的眼睛。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询问,他内心对于她的真正情意,她没有听见过那一句确切的话。如今到了弥留之际,她不想心中留下遗憾,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分别。
  她壮着胆子,露出俏皮的笑容,问道,“子枢,还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呢……你喜不喜欢我呀?”
  他笑了一下,抚摸着她的脸颊,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喜欢,最喜欢小语了。”
  她明媚地笑了起来,“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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