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茂密,零星点缀着不知名的紫色花,散发隐约的清香。
江琅想起了从前那时候,在他兴军出征之时,父亲母亲送别他的那一刻。
母亲总是不舍,一脸愁容,“怎么刚回来不久,就又要走了?这一走,又得花费几年几月?”
父亲正色道,“出征在外,对将士而言乃是常事,夫人勿再愁眉苦脸,扰乱他的心绪。”
江琅也安慰母亲,“如果顺利的话,不出两个月就能回来,阿娘放心。”
母亲抓着江琅的手不肯放,“有时候,真宁愿你从未生于将门,只做一介寻常布衣,有一相爱的女子伴于身旁,过上隐居山林的闲云野鹤日子。”
父亲纠正,“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有这般不求上进的思想?”
母亲咂舌,“我跟我儿说话,你怎么老插嘴?”
父亲挺直身板,“因为你说得不对。”
母亲斥责,“你说的就是对的?”
“那我说的肯定有道理。”
“有猪头道理。”
父亲母亲一人一句,争执不休。江琅在一旁带笑听着他们小吵小闹,没有插嘴。他心里有着自己的想法。
倒是感慨世事变迁,心境也变得截然不同。
那时候听父母争论,江琅心中更偏向父亲的想法,认为男儿志在四方,人生本该献给沙场,驰骋于万里之外。
可如今,看着怀里熟睡的任月语,江琅心想着若如母亲所说,与心上人相守于山林之间,用心对待一日三餐,静心体会四季变换,那样一种日子,似乎能感受到生命流动的痕迹。
他有了和她一样的简单梦想。
但这梦想又是如此地遥不可及。
第37章 烟火
孟昭启率全队人员到达湖边码头,迎接江琅和任月语。
他经历了提心吊胆的一整天,毕竟他不经江琅同意,擅自设计了这一出戏,委实不妥。连孙氏兄弟都在旁起哄,说他胆敢骑到野狼头上,小命肯定不保,搞得他烦躁不安。
他不知道这一天里江琅和任月语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凭直觉认为江琅定会发火。所以在见到江琅的第一眼,他立即露出点头哈腰的姿态,极尽谄媚。
“将军,我可算等到你了。”孟昭启抢先定好话题基调,“我等了你好久呢。”
江琅冷眼旁观孟昭启的表演。得亏孟昭启长了一张俊美的脸,不然换作旁人露出这副模样,岂不更加惹人讨厌。
江琅低声道,“跟我来,问你几句话。”
孟昭启热情应道,“好咧!”
他跟着江琅走去了车舆的方向。
任月语踏下船,察觉有东西忘了拿,又转身返回了船上。
素雅急忙追了上去,“夫人,你找什么?”
任月语敷衍,“没什么。”
素雅跟随任月语走进了船篷,“你要找什么,给我说一声便是,我来替你跑这一趟……”
她蓦然住了口,亲眼目睹任月语将一张沾着血的手帕胡乱往衣袖里塞。任月语塞得过于慌忙,手帕没能放稳,不慎又掉了出来。素雅这回动作敏捷,赶在任月语之前抢走了手帕,藏在背后。
“夫人,你是不是又咳血了?”素雅眼眶红了,“是不是不舒服?”
任月语立即否认,“没有没有!”
她试图去抢手帕,素雅藏着不愿放手。
她有些着急,“你给我吧!快给我!”
素雅后退了一步,“夫人……”
任月语心急,正想开口,抑制不住咳嗽了两声。素雅急忙上前,轻抚任月语的脊背,帮忙顺气。任月语趁机夺走了手帕,塞进衣襟里,遮掩严实。
她叮嘱素雅,“对外千万不能说漏嘴,听见没有?”
素雅含糊应道,“听见了。”
任月语稍显放心。她转身往船篷外走,刚抬头,竟看见了站在门边的云霁。
云霁不知在那里站了有多久。
任月语被吓一跳,立即平复情绪,装作平常模样,对着云霁干笑了两声,算作招呼。她也没等云霁回复,只管低着头,小碎步走出了船篷。
挥之不去的做贼心虚的感觉。
***
江琅与孟昭启正在车舆内,面对面坐着谈话。任月语忽然从外面掀开了帘幕,看向他们俩。他们俩愣了一下,默契地往里侧挪了一寸,给任月语腾位置。任月语不加思索,选择了江琅那一边,挨着江琅坐下。
间隔不久,素雅和云霁也钻进了车舆内。素雅识趣地坐到了孟昭启的身边,规矩老实。云霁却不容分说地走向了另一边,甚至有意绕过任月语,利落地插入在任月语和江琅之间。
五个人,形成了极其怪异的局面。
孟昭启瞪大了眼睛。他从未料到云霁会有这样大胆的举动,不明白云霁到底有何用意。他不停朝云霁使眼色,好心提醒云霁别做夫妻间的障碍物。可云霁非但不领情,反而厉色回瞪孟昭启,示意孟昭启别多管闲事。
孟昭启本就疑惑的脑袋更疑惑了,简直成了一团浆糊。他转而向身旁的素雅求助,眼珠在素雅和云霁之间来回徘徊,试图向素雅寻得当前状况的解释。素雅却意料之外地躲避了孟昭启的视线,低着头,搓着衣角,妄图把自己隐藏起来。
孟昭启被这么一躲,躲得晕头转向。
他故作镇定,用眼睛余光偷瞄江琅和任月语这两个当事人。两人稍显局促,微侧着脸,看向相反的方向。他们的视线并无焦点,仿佛无处安放那般,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歇处。他们对于云霁的举动,给出的反应不是疑惑,而是……
心虚?
江琅和任月语的手心渗出了汗。他们确实心虚,因为他们打破了禁忌,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正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夕阳落幕,光影黯淡,车舆行驶在幽暗里,一路沉默。
***
他们到达里棠城,在一家客栈里借宿。
任月语准备休息了,鼓着嘴正要吹熄烛火,一阵敲门声音响起,简短柔和。任月语猜到了来人会是谁。她本不想开门的,心里犯怵,但那敲门声音让她更怵得慌。她整理好衣摆,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云霁正站在门外。
任月语微笑招呼,“这么晚了,还不睡?”
云霁走进屋内,把装着药碗的餐盘放到了桌上,“等药凉一些,不那么烫了,你记得把它喝完。”
任月语答应得轻巧,“没问题!”
她以为云霁送完药就会离开,已经开始从紧张局促的状态转向放松闲适。谁知云霁非但没走,反而顺势在桌边坐下,审视着任月语。
任月语坐在圆桌另一侧,浑身不自在。
按理来说是不合适的,任月语是夫人,云霁是医女,哪有医女审视夫人的道理。但正因云霁是医女,有一颗医者之心,心底里最看重的,并非循规蹈矩,而是治病救人这件事。
她想要她好好活着。
她开口质问道,“夫人和将军之间……又走近了些?”
任月语不好意思开口回答,云霁已能猜出大概。
走得太近了。云霁之前替任月语把过脉,这次任月语的状况,比之前要严重好些。
云霁压抑着心中的怒气,“明明都已经警告得那么明显了……怎么两个人都不听劝!”
任月语埋头,耳廓微红。他们确实不听劝,明知道没有结果,却仍要靠近,仍要感受拥抱,仍要憧憬未来。他们甚至已经编织出关于未来的具体画面,细节到了竹屋院落的布局,屋内的装饰,院里的小池塘与荷花,一张木桌两把摇椅,以及琥珀色的夕阳与草地上倾斜排列的竹枝倒影。
太过真实的画面反而更像幻境。
他们知道终其一生会对都无法抵达,但在憧憬未来的时候,他们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欢愉。
他们贪恋那一刻转瞬即逝的欢愉。
云霁紧咬牙关,眼里能看见的是任月语生命逝去的清晰过程。
桃面符的裂痕已经贯穿了整块青白玉!
两个桃面符皆是如此!
云霁从怀里摸出了一只香囊,递给任月语,“你把这个随时带在身上,多少能起到一点缓解疼痛的作用。”
任月语接过了香囊,低声道,“嗯。”
云霁总是放心不下,“我也不能时时刻刻待在你身边,这样……你也难受。所以,一旦出现任何不舒服的症状,一定记得及时告诉我。”
任月语应道,“好。”
***
任月语答应得轻快,但当真遇到难受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一个人扛着,谁也不说。
她被江琅带了出去,到酒楼厢房里吃晚饭。
厢房里实际只有他们两个人,理应自在才对。可自打从无名岛回来之后,他们受到了众人八卦的眼光,以及云霁无言的审判。在无名岛上的自由时光仿佛成了梦境,给人一种虚实不分的错觉,让人误以为那真的只是昨夜一场梦而已。
即便此时单独相处,他们也仍有一种被诸多眼睛紧盯的局促,没了河边郊外的那般洒脱,更添加一份现实感。
江琅不愿让这种局促影响到任月语,有意照顾任月语的情绪,耐心为任月语夹菜。
“鱼香茄子吃吗?”
“粉蒸排骨给你来一块。”
“再吃点宫保鸡丁。”
“毛血旺吃一点吧?你反正不怕辣的。”
任月语的碗碟被江琅堆得满满当当。
店家新送来一盘椒盐皮皮虾。江琅擦净双手,开始给任月语剥虾肉。他的动作敏捷利落,皮皮虾那么长的个头,他倒是能剥得几近完整,整整齐齐排列在另一个碟子里,供任月语享用。
他剥虾的速度完全超过了任月语吃虾的速度,搞得任月语吃虾变成了一场比拼。任月语为了不辜负江琅的好意,努力多吃。江琅误以为任月语真心爱吃,剥得愈发起劲,碟子里的虾肉不减反增,完全背离了初衷。
任月语含着虾肉,说话含混不清,“别再剥了,我吃不完的。”
江琅没听明白,“喜欢吃吗?要不换个别的口味尝尝?”
任月语其实想要解释,“我是让你别剥了,我都吃撑了。”但因为她说话太着急了,嘴里又有食物,开口时不慎被食物呛着,惹得咳嗽不止。
江琅急忙安抚,“慢些说,不着急。”
他给任月语递茶水,递手帕。任月语背对江琅,用手帕捂着嘴咳嗽。江琅绕到任月语的正面,想要察看任月语的情况。任月语态度坚决,再转身,总之是要避开江琅。
看似是女子在男子眼前在意形象的一种做法,淑女娇羞。实际真相,任月语不敢明说。
她又咳出了血。
血锈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刺激感官。任月语不愿让江琅知晓,皱着眉把血咽了回去。她用手帕擦嘴,手帕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血迹。她急忙把手帕攥成团,在江琅不注意的时候,藏进了衣袖。
她喝了一大杯茶,冲洗掉口中的血味,故作轻松地笑道,“太呛人了,看来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怪我,不该打扰你。”江琅把虾肉推向任月语,“除了虾肉外,还想吃什么?你先选,选完我一并给你弄来。”
任月语看着碟子里还没吃完的两堆菜,哭笑不得,“我不属猪的……”
她感觉喉咙深处忽然涌起一阵刺激,比以往更加强烈,冲得她口中血味翻涌。她立即抿紧嘴,强忍着不出声,又站了起来,捂着肚子,从嘴角挤出一句借口,“我好像拉肚子了。”
她边说边往外跑,跨出了门。江琅下意识追去,任月语便跑得更快了些,直到甩掉江琅。
她只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才敢咳血。
因为她害怕被他发现以后,他会再次离开她。
那样她似乎更加接受不了。
她强迫自己咳得用力,觉得如果能够一次性咳完血,之后应该就不会再犯这恼人的毛病。
她恨透了这恼人的毛病。
她好不容易调整好状态,走回了厢房。江琅正在门外等待着。
“好些了吗?”江琅递给任月语一瓶药丸,是他找云霁拿的药,“不舒服的时候,吃上一粒。”
任月语以为那是治拉肚子的药,所以没吃,光是收着而已。
***
饭后,江琅带着任月语去了城楼。站在楼顶中央,可以俯瞰整个里棠城的景色。
任月语兴奋不已,先是绕着楼顶转了一圈,看清四面八方的风景模样,再回到了正墙中间。这城楼和她当初想象的城楼,简直一模一样,位置极佳,高度适宜,视野开阔。
晚霞已隐入远空,夜色渐浓,华灯初上,里棠城浮起万家灯火。
任月语对这城楼实在是喜欢,就是要在这种城楼上看烟花才最能尽兴。她向江琅邀约,“这里会有放烟花的活动吗?到时候我们早点来,这样才能站最中间。”
江琅正色道,“择日不如撞日。”
任月语没能反应过来,“嗯?”
远处忽然响起了一声呼啸,从地面向上升腾,直破苍穹。两朵烟花绽放,在夜幕之中留下一片浓墨重彩,仿佛是永久镌刻于夜空中的清晰图纹。到达至高之处后,下坠之时,新一轮成片的烟花腾空而起,闯入散落的彩色亮点中,绽放为耀眼花束,照亮整座里棠城。
任月语双手趴在围栏上,仰头观望漫天盛开的烟花。这幅绚丽场面,完全是把任月语的心中所想转变为了现实。
不是她走入了梦境,而是梦境走向了她。
她心中触动,侧头看向江琅。她不过是在小岛上同江琅闲聊了几句,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白日梦,她从未想到在转瞬之间,他就能亲手创造出了她所谓的白日梦,叫她觉得神奇。
她想要问他,“这些都是你什么时候准备的?你哪里有时间全城找城楼,派人放烟花?”奈何一个字没能说出口,胸腔内的冲动猛然翻涌,窜上喉咙。她紧急闭上双唇,咬紧牙关,不敢露出一丝缝隙,生怕病痛喷涌而出。
于是原本的谈话,变成了无言的四目相对。
江琅似乎能明白任月语的心中疑虑,主动解释,“我几年前随先帝巡访,到过里棠城,所以知道里棠城楼的位置与环境。至于烟火,托了里棠知府帮忙,不算难事。”
任月语点头回应。她实在太高兴了,一句谢谢没办法说出口,她双手作揖向江琅郑重行礼。江琅淡淡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任月语的脑袋。
任月语难掩激动,笑意盈盈。然而上天作祟,她越是高兴的时候,胸腔内的冲动就越是激烈。她低着头,紧抿双唇,拼命下压,胸腔及小腹抽搐了两下,肩膀微耸。终于换得片刻的安宁,她若无其事,抬起了头。
江琅问道,“小语,喜欢吗?”
任月语点着头。她的脸上堆着笑容,但却由于一直在抑制咳血,憋得脸颊涨红,眼眶也有些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