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笑,牵动了胸腔,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淙淙鲜血从她嘴里溢出,染红了她单薄白皙的下颌脖颈,流至锁骨。
他扯起衣袖,细心替她擦去血迹。他强忍着情绪,喉结蠕动,最终只是柔声细语,“痛不痛?”
她摇了摇头,“不痛的。”
他不敢看她黑色晶石般的眼眸,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跟渔翁走?”
她皱着眉头,若有其事地思索,“因为,永世不能相见什么的,太残忍了,我不喜欢,所以不想走。”
她眼眸上移,问他,“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不想走我们就不走了,好不好?”他轻捏她的脸颊,笑道,“我们家,小语说了算。”
她舒展眉头,心满意足地微笑着。一路强撑的力气就快用尽,她感觉身体沉重无比,仿佛正在黑暗里永无止境地下坠。她缓慢地闭上眼睛。
“子枢,我好困。”她低声喃喃,“我想回家,我想回鹰扬府。”
她靠在他的怀里,双目闭合,几乎没有了呼吸。
月色孤寂,晕染着他们的身影。银杏飘零,在夜风中扇动秋的静谧。世间仅剩一抹温柔。
他在她额头上亲吻。
他小心翼翼抱起她,在月色中缓缓穿过银杏道路,踏在满地金黄的秋天之中,踏向了来时的路。
“走吧,小语,我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来自王昌龄《送柴侍御》。
***
记录一点碎碎念:
整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于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克的故事,大意是讲俄耳甫斯与妻子欧律狄克原本非常相爱,但欧律狄克在一次游玩中被毒舌咬伤,不幸去世。俄耳甫斯悲恸不已,去往冥府,请求冥王冥后把妻子还给他。冥后被打动,答应了俄耳甫斯的要求,同时提出了一个条件:俄耳甫斯可以带妻子走,但在离开冥府大门之前,他不能回头看身后的妻子一眼,否则妻子讲坠入深渊再也不能复活。俄耳甫斯遵循冥后的要求,带着妻子穿梭于黑暗的冥府之间。在快要到达冥府大门的时候,俄耳甫斯难以抑制心中的思念情愫,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在这一瞬间立即坠入深渊。俄耳甫斯绝望地伸出双手,却无法抓住妻子,只能听见妻子逐渐微弱的声音,说着,“再见。”
这个神话故事很经典,以它为灵感衍生出了许多作品,比如电影《燃烧女子的肖像》,比如音乐《凝固的瞬间有火在烧》。
《凝固的瞬间有火在烧》中写道:
爱人,请别回头,就一路跟在你身后。
爱人,请回过头,这一瞬间才能够算永久。
这两句词也是对江琅和任月语的准确写照:不回头就能活,回头即是深渊。他们都明白这个诅咒,也为此进行了细致而艰难的计算、推测、权衡。但是当所有利与弊清楚地摆在眼前时,当明确知晓哪一条才是利益最大化的路时,他们仍然选择了另一条最没有可能的路。
因为一切关于利弊的权衡,最终都会败给心动。
这也是人类情感的伟大所在。
***
在最初的版本里,这里便是故事的结局。
但是在写作过程中,我发现我这个人真的没有写BE的魄力,我每次构思这个情节时,就总是控制不住地思索,不能这样的,应该还有办法的,再想想办法。
于是整个故事就从BE变成了HE。
故事并未结束,仍然继续进行,并且会用上前文埋下的一些伏笔。
第40章 秋天
鹰扬府内,落叶飘零。
云霁收拾好喝完药的碗,端着木盘跨出门,走下台阶。
小皇帝迎面走来。
云霁立即弯腰,准备蹲下行礼,小皇帝朝她摆手,示意她此时不必拘于礼节。
一旁的侍卫正欲进屋向江琅禀报,同样被小皇帝拦了下来。
“勿要声张,只当朕是普通友人即可。”小皇帝走到了房屋前,“朕就是想来看看他们。”
屋内,江琅坐在床榻旁,守护着闭眼沉睡的任月语。他除了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外,几乎没有其余任何动作。若不是他偶尔眨眼,把他算作一尊雕像也毫不为过。
小皇帝走向了庭院另一侧,以免惊扰到江琅。他向云霁询问关于任月语的情况,“公主今日身体怎么样?”
云霁如实回答,“从今日的脉象上看,虽然微弱,但好歹平稳。”
小皇帝叹道,“万幸……难为她又坚持了这么些时候。”
他们本以为任月语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毕竟任月语当时的情况,并不乐观。
中秋之夜,江琅抱回任月语时,满身鲜血。任月语处于一息尚存的微弱状态,整个人脆弱易碎。
他们紧急把任月语抬到车舆上,为任月语实施救治措施。车舆内虽有烛火,但因中秋这夜月光极亮,她们便打开了帘子,借着月光进行救治。
任月语虽然已是沉睡状态,但胸腔仍旧时不时地会耸动一下,挤压出鲜血。
素雅吓得眼泪横流,“夫人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
她拿方巾不停给任月语擦血迹,手忙脚乱,惶恐不安。她以前亲眼目睹过垂死挣扎的人,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她心里有着说不上来的滋味,想着若是换成自己,还不如索性了解了性命,求得解脱。她此刻看着任月语这般苦苦挣扎不肯放弃,不忍当中又夹杂了一丝触动。
她趁隙摸了一把眼泪,“夫人一定是放不下将军,所以拼尽全力地要吊着一口气,弥留人间。”
她一个人承受不了这个场面,转而寻求云霁的认同,“你说是吧?”
云霁喃喃,“不对,是月光。”
素雅没听明白,“啊?”
云霁让素雅帮忙,“把所有帘子放下来,不能让夫人晒着月光。”
这夜月光亮得异常。云霁之前注意到,自从任月语走下车舆晒到月光后,脸色就开始略微不对劲。云霁起初以为是任月语面临分离之痛,伤感忧郁,才导致面色苍白。但从此时场景来看,任月语遭受的苦楚,估计和今夜异样的月光有关。
告别之夜,竟一切都是陷阱。
云霁与素雅合力,严密地替任月语遮掩月光。想尽一切办法,稳住任月语的脉象,保住一条命。
任月语不再咳血了,只是依旧沉睡不醒。从月影湖千里迢迢回到鹰扬府,凭着一日比一日微弱的脉象,熬到了今天。
小皇帝见任月语愈发没有血色。他问云霁,“公主……还能撑多久?”
云霁垂眉低语,“恐怕最多三日。”
小皇帝心头一紧。他虽然早有预料,但当亲耳听到云霁说出口,仍旧觉得有些突兀与不安。
他追问,“子枢呢?他的情况怎么样?”
云霁答复,“将军除了憔悴疲惫外,身体其他方面暂时无碍,只不过……”
她组织语言,艰难地说出口,“若是真到了那一天,我怕将军会没了活着的念头。”
小皇帝怒目斥责道,“他敢!”
众人见状,立即下跪,平息圣上怒气。
小皇帝平复情绪,询问身旁的一个随从,“姜医官那边可有进展?”
随从战战兢兢禀报,“尚未得到答复。”
小皇帝强忍怒气,命令随从,“迅速派出两队人马,一队驰援姜医官,另一队……”
他略微停顿,下定了决心,“另一队即刻前往月照古国,寻求援助。”
他俯瞰众人,“尔等务必全力以赴,七日内寻得救公主的办法,否则提头来见!”
他面容严厉冷峻,众人不敢忤逆,领空后迅即散去,仅剩贴身侍卫护在身旁。
他又挥手,吩咐侍卫,“在禁军中挑一支精兵强将,驻扎鹰扬府中,密切关注将军的动态,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侍卫受令,将圣上的话原样传达,向属下事无巨细安排任务。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小皇帝走到云霁身前,示意云霁起身。他遥遥向屋内看了一眼,隐隐担忧。
他叮嘱云霁,“你照顾好将军。他身体若有一丝异样,立即向朕禀报。”
云霁正欲应允,小皇帝又想起了什么,随即补充道,“找个人……把他胡茬刮了。”
他看见江琅那副模样,完全像是饱经沧桑的江湖行者,哪里还有个将军的风度。
“满脸青茬,像个什么样!”
***
第二日,江琅刮了胡茬,换上官袍,终于走出了房门。
天阴,风凉,风里裹挟着残花余香。江琅驻足仰望,远空浓云峰峦叠嶂,一行归雁穿行天际,好似画中的水墨一笔,萦绕盘旋,拖长尾翼,久久不能散去。
今年秋天好像格外长。
一叶铜钱大小的银杏残叶随秋风飘摇,落在江琅肩头,他未曾在意。
他撩袍,跨出了鹰扬府。
自打回到鹰扬府之后,他一直闭门不见客,一心只顾守候在任月语的床榻旁。朝中诸臣知晓江琅状态不对劲,识趣地并未打扰。纵使柴存亲自来过鹰扬府,也只是把一众补品交与管事,并未通报,也并未跨进府门。
今日这是他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与外界接触,第一次跨出府门,第一次接旨进宫拜见皇上。
***
小皇帝召见江琅。
殿堂内,小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难掩心中的激动。看见江琅到来,他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向江琅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找到救公主的办法了!”
江琅莫名心惊,心中狂跳不止。
一阵穿堂风起,一叶铜钱大小的银杏残叶从他肩头飘飞,落到远处的地面上。他紧盯着银杏残叶,神情恍惚。
他好像……曾经见过这个场景,一模一样。
他抬头,忐忑地询问道,“是何办法?”
小皇帝走来,指了指案上放置的物品,“你看。”
江琅顺势看去。
案上放置的是一枚青白玉,色泽通透晶莹,清晰可见玉中的淡雅纹路,是质量极佳的上等品。青白玉有掌心一半的大小,精致圆润。其被雕刻成了桃花的模样,唯妙唯俏,充满春意盎然的气息。
桃面符。
江琅和任月语一人一支的桃面符。
江琅瞳孔骤聚。
他忽然想起来了,所有一切全部都想起来了。
是循环。
他和她处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之中。
小皇帝仍在喋喋不休地介绍,“月照古国昨日来一青鸟,交予朕这一枚玉佩,名为桃面符……一枚在此处,另一枚在公主身上……此桃面符便为拯救公主的关键。你看青白玉的背面,是否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凹处?”
江琅目光呆滞,毫无反应。小皇帝唤了他两声,他仍旧没有回应。小皇帝只好重重地咳嗽了一下,提高了音量。
“子枢!快看看青白玉的背面!”
江琅终于回神,木讷地调转了桃面符,看向背面。
小皇帝兴奋道,“桃面符为月照古国的灵玉,只是一直处于沉睡的状态……唤醒灵魄的方法很简单,只需夫妻二人在这凹处刻下各自的名字,以此订立桃面契约。”
江琅身躯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咬着牙,尽量镇定地询问,“皇上,恕臣愚昧,请问今年是何年?”
小皇帝不明所以,但仍回答了江琅,“景和三年,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了?”
江琅愣在了原地。他分明于景和四年带任月语回鹰扬府,可转瞬之间,此刻竟倒回了景和三年。
他真的回到了一年前。
小皇帝还当江琅是为他和任月语的婚约烦扰,所以心神不宁。他宽慰道,“你与月照公主二人虽未正式结为夫妻,但一直有婚约在身……公主这辈子就算是跟了你了,算作是你的妻子。所以你只管放心刻下名字,拯救公主。”
江琅小心翼翼地试探询问,“怎么救?”
小皇帝耐心解释,“桃面符的灵魄将会附入公主体内……只是这灵魄并不是能够永续维持的,需要你完成一件事情。一年之内……”
江琅脑海中似乎有一片白光闪烁,炽热的光芒充斥着眼帘。
一年之内的事情,正是他和任月语经历的一次次循环。
那似乎是他们命运的漩涡,永无止境。
他又感觉到了啸叫的耳鸣,刺破他的内耳,穿透他的脑海。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当中,小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你要护送公主一路南下,前行万里路途……待到中秋,满月之时,才可打开外人通往月照古国的通道……切莫耽搁月映湖心的这一时刻,不然……公主恐怕会就此离世。”
一模一样的开头,与永恒不变的结局。
江琅低声喃喃,“臣明白了。”
小皇帝沉吟,告诉江琅,“公主能够成功回到月照古国,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但……你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公主唯有在月照古国生活,才能维系生命。这就意味着,你与公主将夫妻分别,永世不能相见。”
小皇帝伸出手,手心里躺着那一支雕刻金笔,他再一次向江琅确认,“你愿意吗?”
江琅看向了那支雕刻金笔。
他经历过无数次的循环,他清楚地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一旦他在桃面符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所拥有的记忆将全部消失,他和她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将全部归零。
新一轮的循环,正式开启。
他和她的故事,在命运的漩涡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无论循环多少次,他都会反复的爱上她。
爱而不得,正是他们的宿命。
他缓了缓。他知道这是能够与她再次相遇的唯一的办法,他难以抑制地想要再次见到她。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结局,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奔向她。
他于是下定了决心,抬起手来,从小皇帝的手心里拿过了那一支雕刻金笔,给出了最为赤诚的回答。
“我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从BE变成了OE。
未完待续。
第41章 姓名
小皇帝召见江琅。
殿堂内,小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难掩心中的激动。看见江琅到来,他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向江琅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找到救公主的办法了!”
江琅莫名心惊,心中狂跳不止。
循环。他进入了循环。
这已数不清到底是他经历的第多少次。
一阵穿堂风起,一叶铜钱大小的银杏残叶从他肩头飘飞,落到远处的地面上。小皇帝没注意,一脚踏上残叶,发出簌簌响动。他兀自向江琅碎碎念着。
“月照古国昨日来一青鸟,交予朕这一枚玉佩,名为桃面符……一枚在此处,另一枚在公主身上……此桃面符便为拯救公主的关键……桃面符为月照古国的灵玉,只是一直处于沉睡的状态……唤醒灵魄的方法很简单,只需夫妻二人在这凹处刻下各自的名字,以此订立桃面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