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琅木讷地抬头。
按照以往的循环场景,小皇帝应该会拿起那支雕刻金笔,询问江琅是否愿意刻下名字。
他局促地等待着一切的发生。
果然,小皇帝拿起了那支雕刻金笔,一如往次那般。
然而随后的场景却是出乎意料,小皇帝并没有将雕刻金笔递给江琅,而是握在了自己手中,面对着桃面符。
“朕会在桃面符上刻下朕的名字,代替你签订桃面契约。”
江琅惊讶不已,刹时看向小皇帝。他心中猛然产生了一个猜想,“皇上,难道你也……”
小皇帝笑道,“我比你早到半个时辰。”
正如江琅所猜测的那样,小皇帝同样也进入了循环,并且这个时刻,已是小皇帝所经历的第六次。
第一次循环,小皇帝完全没有弄明白事情的原委,整个人处于懵懂迷糊的状态。
他最初并不知道这是循环,只当是方才批阅奏折时过于疲劳,闭眼歇息,打了一个盹。醒来之后,他活动筋骨,继续批阅奏折。
一个小侍前来禀报,“将军已带公主进入晋西道界内。”
小皇帝愣了下,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反问,“这件事你不是已经报告过了吗?”
小侍疑虑不解,惶恐地答复,“这是……这是奴才刚刚得知的消息,立即赶来禀报。或许……应是王侍卫比奴才快一步,先行已向皇上禀报。”
小皇帝眉头紧蹙。他清楚地记得,就是眼前这个小侍向他禀报的消息,因为小侍左侧眉尾处有一颗硕大的黑痣,叫人印象深刻。
他见小侍已被吓得脸色苍白,便也不再深究,把这当作无足轻重的小插曲,翻篇不提。
谁料在那之后,奇怪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
一次用膳,小皇帝看到桌上竟有一盘辣炒螺蛳,不禁嘀咕,“朕不是说过吗?这菜朕已经吃腻了,别再端上桌了。”
郑公公忙道,“奴婢该死,忘了万岁爷的嘱托。”
他向一旁的小侍示意,小侍急忙赶到桌边,端走了辣炒螺蛳。
小侍心中满腹疑虑,跨出门槛后,与同伴悄声嘀咕,“圣上说过这句话吗?”
郑公公迫不得已,轻咳一声。同伴惊觉,吓得猛踩小侍一脚,低声道,“不要命了你!”
小侍被绊得险些摔倒,努力端稳了餐盘,慌慌张张逃离而去。
郑公公有意观察小皇帝的表情,见小皇帝心不在焉,好在并未追究此事,他便也不再主动提及。
小皇帝独自陷入了恼人的疑惑中。
一个月后,吴苏道布政使递上一封奏折,讲明吴苏道因近年来丝绸产量大幅增加,现有运输能力明显不足,为此特申请开凿一条专为运输丝绸的运河,还望圣上批准。
小皇帝脱口而出质问道,“丝绸运河不是早已经开始修凿了吗?”
郑公公在一旁接话,“万岁爷,您若是不松口,这运河谁敢擅自修凿呢?”
“可我记得……”
小皇帝记得清楚,吴苏道上过奏折,他也批准了这项提案。运河动工那天,他还特意派了朝中大臣替他前往现场,对运河修凿一事表示关心。
分明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怎么莫名又回到了起点?
小皇帝觉得世间一切变得如此怪异。他仿佛处于明暗交界的中间地带,现实在正常有序地运转,记忆却不断侵入脑海,现实与记忆交叠,造就了他身处的困境。
他身上在不断重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头昏脑胀,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更想不明白这片混乱的关键之处到底在哪里。
直到前几日,再次收到月照青鸟信件的那一刻,他感受到头脑有一股炸裂般的疼痛,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沉重。他不禁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明白了真相。
“我也进入了循环。”小皇帝告诉江琅,“并且……我摸清了关于循环的一点门道。”
小皇帝大致理清了循环的关键时间节点。当他收到月照青鸟信件时,上一轮循环结束。当他们在桃面符上刻下名字时,下一轮循环开启。而从收到信件到刻下名字的这一段时间,是两轮循环之间的过渡时间段。
在过渡时间段里,最为关键的因素,是人。
与循环相关的人一共有三个,任月语,江琅,小皇帝。
任月语在上一轮的月影湖旁陷入沉睡状态,直至下一轮出发前往月影湖的路上才终于苏醒,等于从上一轮循环到下一轮循环的过渡时间段里,她一直在沉睡,清醒时间为零。
江琅在上一轮循环中,自从任月语陷入沉睡之后,他整个人就处于憔悴不堪的状态,神志恍惚,濒临崩溃。对他而言,时间仿佛停滞不前。直至小皇帝对他说出月照青鸟信件的内容,他才终于被拽回这个循环世界。从意识到循环,再到刻下名字,江琅在过渡时间段里保持清醒的时间,大致为半个时辰。
而小皇帝最为不同,他在过渡时间段里保持清醒的时间,是全程。
小皇帝郑重说道,“我是唯一一个,清醒度过全部过渡时间段的人。”
江琅有所猜测,“你应该也是唯一一个,保留所有记忆的人。”
小皇帝低头,笑了一下,“对,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记忆不会被清零。”
所有人都身处循环的漩涡,他却能够清晰旁观一切,孤独一人。
他喃喃道,“如果没猜错的话,我应该就是打破循环的那把钥匙。”
江琅明白,小皇帝说的没错。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把钥匙偏偏会是小皇帝,“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你。
小皇帝仰头,轻叹一声。他也曾想过为什么,他能想到的答案,是报恩。
“或许是上天想要给我一个机会,还你一份恩情。”
这些年来,为了给小皇帝让位,江琅把自己硬生生压下来,活成一个中庸之人。为了协助小皇帝稳定朝堂内外,江琅把所有行动藏在暗处,明明做了那么些事情,却全都不被人知晓。
但小皇帝全都知道。他清楚他的牺牲。
江琅垂眉,“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哪敢谈恩。”
小皇帝纠正道,“对我而言,并非小事。”
小皇帝心里一直惦记着江琅的牺牲。如今有了一个可以报恩的机会,他定不会放过。
他想到能为江琅做的事情,是想办法保留住江琅关于循环的记忆。
小皇帝拿着雕刻金笔,笔头在桃面符上轻敲两下,“我利用过渡期,尝试过许多次。”
小皇帝一共尝试过四次。
他尝试的方向在于,在桃面符上刻下名字这一个关键点。他知道,刻下谁的名字,谁的记忆就会被清零。所以这一切的指向很明显——刻下的名字,不能是江琅。
第一次,小皇帝选择了不刻名字。他有一种侥幸的心理,认为若是谁的名字都不刻,那岂不就代表了谁的记忆都不会消失,皆大欢喜。
然而他最终换来的结局,是新一轮循环根本没有开启。第二日,他又一次收到了月照青鸟的信件,又面临了刻名字的问题。
他被困在了过渡时间段里。
看来刻名字是开启下一轮循环必不可少的环节。
第二次,小皇帝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刻下一个名字。
孟昭启。
选择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算失去记忆也无所谓吧?小皇帝对此充满期待。
然而他等来的结局,和上一次一模一样,没能开启新一轮的循环,仍旧被困在过渡时间段里。
小皇帝疑心,按理说不该出现这种情况的。难道是名字没写对?他不甘心,提起笔,在桃面符上再一次写下了一个名字。
云霁。
云霁比孟昭启聪明,写云霁总没错。
只是等待小皇帝的,又是一模一样的结局。
再次面对桃面符时,小皇帝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再怎么排斥,也不能改变的事实——唯有刻下进入循环的人的名字,才会有效开启下一轮循环。
刻下的名字,只能是他自己。
这也就意味着,他会失去记忆。
他犹豫了一阵,在第四次面对选择时,郑重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忐忑地等待着结果,等待着命运改变的那一刻,等待着结束这一切。
然而等来的结局,却和之前一模一样。
新的循环并未开启。
他完全迷惑了,不知道情况为何会这样。他分明已经尝试过了所有的可能。他焦躁不安,愁得在殿中来回踱步,拿起月照青鸟的信件看了又看。
偶然之间,他找到了一处突破口。
“签订桃面契约的条件,是夫妻。”
小皇帝费尽心思,找准了最为关键的条件。
他对江琅开玩笑道,“公主的夫君,可从没点名道姓说是你江子枢。”
江琅捋清小皇帝的话,似乎明白了小皇帝的意图。
小皇帝叹道,“说句实在话,前几次刻名字,都太仓促了。”
前几次,小皇帝一心只想成功,钻入了刻名字的牛角尖里。如今厘清了最关键的一条线后,他不再焦虑难安,反倒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变得坦然。
“我甚至能够平心静气,考虑清楚之后的事情。”小皇帝告诉江琅,“我给自己写了一封信。”
信中,小皇帝详细记述清楚了所有的事情。
他用一道圣旨,取消了江琅与任月语之间拖了三年仍没履行的婚约。随后又下了一道圣旨,召任月语进宫为妃,成为他的妻子。
他与任月语以夫妻之名签订桃面契约,是为关键一步。
“这是唯一的途径。只不过……”小皇帝有些艰难地说出口,“你们在一起,会背负一个罪名。”
将军与贵妃私通的罪名,足够难听。
江琅低声道,“明白。”
小皇帝继续道,“如果有可能,我给自己写的这封信,或许会派上用场。”
小皇帝写的这封信,会面对三种结局。
第一种,它会帮助失去记忆的小皇帝,回想起事情的原委。小皇帝在得知真相后,做出相应的举措,一切好办。
第二种,它只会让小皇帝认为是一派胡言,小皇帝或许甚至不会看完,直接撕碎。
第三种,它会在进入新一轮循环之后,消失不见。
这三种情况,都有可能。
倘若发生了后面两种糟糕的情况,小皇帝失去记忆,不知真相,无疑会派兵追杀江琅。
小皇帝看向江琅,坦诚真挚,“若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兵戎相见,请你务必要全力以赴,杀出重围。”
他唯有被江琅击败,才不枉费他们苦心经营的一条生路。
江琅攥紧了拳头,胸中气焰翻涌。
因为小皇帝,循环的困局终于有了转机。
他抑制住内心翻滚的情绪,压低声音平静说了一句。
“琮阳,谢谢。”
第42章 百年
任月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车舆里,稍有颠簸。她眨了下眼睛,缓了缓,随后坐起来,伸出手,有些紧张地掀开了帘子。
江琅骑着马,与车舆平行。他透过窗户看向她,眼带笑意,“小语,早安。”
她舒一口气,轻盈地回复道,“早安。”
他柔声问道,“准备好了吗?”
她笑着点头,“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改变这一切。
江琅拉住骏马缰绳,挥手示意队伍停下。他下了马,来到车舆前,接任月语走下车。
他们肩并肩站在了队伍前方,面对众人。
江琅找准时机,抽出了孟昭启腰间的佩刀,手法凌厉。他挥刀砍向孟昭启的肩膀与手臂,划破了孟昭启的衣袍,留下三四道刀痕,浸着鲜血。他再将刀扔到了地上,撞出清脆声响,刀面泛着阳光。
孟昭启立即单膝跪地行礼,“将军……”
众人见状,跟随着跪下。
江琅往前迈了半步,“回去暗地里向皇上复命,说你率队追踪逆贼江琅,奋力搏击,奈何逆贼过于狡诈,终是逃脱。”
孟昭启咬紧牙关。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做不出踩着江琅往上爬的事,没办法给出答复。
江琅转而向云霁嘱咐道,“昭启性子急,还望你多担待。往后他升为将军,请你尽可能地提点他,毕竟你比他聪明得多。”
孟昭启哭着脸不服气,“将军!”
云霁低头偷笑,答复江琅,“将军请放心。”
江琅抬头,唤道,“孙一堂,孙一正。”
孙氏兄弟应道,“在!”
江琅叮嘱,“你们兄弟的人作为昭启的左膀右臂,切实辅助昭启。”
孟昭启红了眼眶。他怕被旁人看见后闹得窘迫,桥桥抹去眼角的湿润。
江琅换上较柔和的声音,唤道,“素雅。”
素雅应道,“奴婢在。”
江琅细数道,“你有天赋,又有兴趣,所以若是你愿意吃苦,可到昭启麾下进行训练,有朝一日,或许能成为女将。”
素雅惊喜地抬起头,脸颊微红,“谢谢将军!”
江琅笑了下,对着众人稍微提高音量,“你们作为皇上的将士,切记不涉党争,这一生为天下百姓而战,只效忠于皇上一人。”
众人高声应道,“是!”
江琅迈步绕过人群,走到了队伍后方,搀扶起贺懿,“贺伯,你的籍册和饷银均已安排妥当,可放心卸甲归田,安稳度日。”
贺懿向江琅鞠躬作揖,“谢谢将军。”
江琅点头示意,随后走到了程恒身前,“程恒,你的身手矫健灵活,武力高强,是皇上暗影的最佳人选。所以往后皇上的安全,就拜托你了。”
程恒允诺,“定不负将军嘱托。”
江琅扫视一遍,安顿好了所有事情,神情终于放松。
他走回了任月语身边,摸了下任月语的脑袋,笑道,“小语,我们走吧。”
任月语郑重真挚地向众人告别后,被江琅搀扶着,跨上马背。江琅翻身上马,把任月语圈在怀里,拉紧缰绳,正式出发。
竹林摇晃,簌簌作响。天地间静谧悠然,唯有清风作伴,尽得自在。
***
宫廷间流传着许多闲言碎语,故事的主角是将军与贵妃,故事的版本多种多样,不仅有人与人的故事,甚至还有人与妖的故事,比民间话本还要丰富好些。
这些闲言碎语传到了小皇帝的耳朵里,他一概不予理会。
一个月来,有太医时常出入于贵妃宫中,惹人注目。
到了月末,小皇帝发出昭告,宣布贵妃因救治无效,香消玉损。
随着贵妃病逝,宫廷中的闲言碎语逐渐消散,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