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月语有意看了一眼。
戴头巾的男人手腕负伤,匕首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他情急之下,随手抓起身旁的物件,一股脑向任月语掷去。任月语灵活地左右闪躲着。
如果他只拿物件撞任月语,那还好说。然而他不止撞任月语,他扔物件的动作,因心急而逐渐变成无差别的攻击,碗碟乱飞。
一只盖碗飞向了江琅。
任月语迅速挪步,追随盖碗,强行挡在江琅身前。她长刀一挥,将盖碗从空中竖劈成两半,利落凌厉。
她狠瞪着戴头巾的男人。
之前她掀起战斗,纯粹因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正义之举。此刻对方的攻击竟波及到了江琅,她在见义勇为之外,更添加了一股愤怒,火冒三丈。
戴头巾的男人见缝插针,在短暂的停战里企图往酒楼外跑去。任月语奋力挥刀,长刀精准插在那男人眼前的立柱上,几乎贴着那男人的脸。
那男人吓得浑身打颤,不敢轻举妄动。
任月语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压抑住怒气,低声警告道,“还钱,然后给我滚。”
那男人木楞地从怀里掏出了碎银,松手将碎银落到地上,再小心翼翼绕过长刀,跌跌撞撞跑出了酒楼。
大堂内争斗结束,喧嚣散去,倒是一下变得安静了。剩余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愣在原地没有动弹,形成一种怪异的僵局。
江琅是最先做出行动的人。他站了起来,走到任月语身边,递给任月语一袋他方才剥好的莲子。任月语接过纸袋,挑了一颗莲子放进嘴里咀嚼,禁皱的眉头才终于放松,舒了一口气。
江琅感慨道,“看来这饭是没办法再吃了。走吧,带你另寻一家。”
江琅迈步,先去立柱旁,摘下长刀,替任月语插回刀鞘中,随后跨出了酒楼的门。任月语跟在江琅身后,一改之前的凶恶模样,变回了乖巧可爱。
***
为了避免再被打扰,江琅带任月语去了湖边酒楼的阁楼,处于相对封闭隐私的空间。
任月语坐在位置上,看着店家一道道上菜,直到餐碟摆满木桌。等到所有菜品全被端上桌,店家退出厢房后,任月语终于忍不住,身体前倾,双肘压在桌面上,迫不及待询问江琅,“怎么样,我刚才表现得很厉害吧?一挑二不费力!”
江琅点头夸赞,“很厉害。”
任月语眨着星星眼,等待着江琅继续夸赞。她希望能得到他的充分肯定。然而等待了许久,却未听见江琅有更深层的言论,只见江琅平静如常,替她舀着蒸蛋羹。她有些泄气,试探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怎么不告诉我?”
江琅把一碗最嫩的蛋羹放到任月语面前,“我有几句师傅对徒弟的嘱咐,你愿意听吗?”
任月语点头道,“我听的。”
江琅缓和一下情绪。武力方面,任月语进步显著,足以对抗像今日那般的小毛贼。但在对于问题的处理上,任月语似乎稍显冲动了一些。
江琅提醒道,“看问题切忌只看表面,光凭一个场景就先入为主断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有时候你好心去帮助的,恰恰会是坏人。”
任月语不明所以,“难道那个书生才是坏人?我判断错了?”
江琅摇头,“你今日的判断倒是并没错。”
今日容易判断,是因为今日场景简单。往后遇见更为复杂的情景,江琅担心任月语会陷入其中,甚至被人恶意利用。
任月语稍微明白了江琅的意思。道理她懂,就是觉得有些伤脑筋。
江琅继续道,“武力方面……也要对敌人有个评估。”
江湖上时常有人善于伪装,看着是人畜无害的老弱病残,实际却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出手便是灾难。任月语缺乏常年累月的训练,光靠这几月的练习,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江琅来到任月语身边,拿出了一个细小的竹筒,把竹筒尾部连着的一根棕色绳索系到了任月语的腰间。他告诉她,“这是信号筒。若你独自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记得拉闸,我会速来救你。”
任月语把玩着信号筒,觉得新奇。
江琅摸了下任月语的脑袋,叮嘱道,“对我而言,护你周全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任月语嘟囔着,“好吧。”
她其实也明白江琅的担忧,懂得江琅想要告诉她的道理,知道自己存在的不足。只是她方才第一次独自顺利完成了一场见义勇为的侠义之事,她心中更想要得到的,是江琅的盛情夸赞。
她耷拉着肩膀,不禁有些失落。
***
接下来的几天里,任月语的心情明显不佳,训练时也没了往日的那种劲头,略显懒洋洋,以及些许疲惫。
江琅全部看在眼里,但他表面上没有做出任何举措。
春雨连绵不绝,温柔和煦,滋润世间万物。
江琅那几日总是会悄悄出门一趟。
待到春雨停歇,天空放晴,江琅邀请任月语去了书房。
江琅没有明说是什么事情,安静地带着任月语上楼。任月语心中有些疑惑,猜测良久,却也没有头绪。
阳光澄澈透明,在墙面晃动着,悠然自在。
江琅踏入书房后,走到了一处木架前。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架,外头罩了一层赤色布料,叫人辨不清具体模样,仿若是个画架。任月语起先以为这真是个画架,架上或许有画像。但又见木架两端分别有一处凸起,一上一下,可以倾斜地连成一条线。她便猜不透了,不知道布后究竟是什么。
江琅握住了布料一角,利落掀开,露出了木架上的礼物。
是一把长刀。
任月语瞪大了眼睛。
她之前无论是训练还是实战,用的长刀都是最为普通的那一种,随处可见,缺乏个性。她并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长刀,她其实早就羡慕不已,渴求得到她的专属。但她自知自己的实力摆在那里,似乎显得弱了些,不配拥有专属长刀,于是一直没有将愿望说出口。
江琅看出了任月语的小愿望。
任月语向来喜欢玩弄江琅的凌风刀,只是凌风刀对任月语而言过于沉重了,不便于舞动,所以她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
江琅便特意请了青山城内最有名的铸刀师,采集五山之铁,锻铸一把与凌风刀相似的长刀。刀的一面刻着满月星辰,另一面雕刻山川草木。为了配合任月语的手劲,长刀在重量上下了功夫,注重轻盈。又为了配合任月语的喜好,与墨色的凌风刀不同,这一把长刀做成了银色,灵巧伶俐。
“专属于你。”江琅向任月语示意,“喜欢吗?”
任月语踏上前,从木架上取下了长刀,拿在手中细细观察。拔刀出鞘,在空中挥舞几下,刀面反射着干净的阳光。
她开心不已,“喜欢!”
江琅听到她肯定的回答,终于放心。他本来准备了好些话想对她说,他打算告诉她,那天在阁楼上,他以师傅的身份对她这个徒弟嘱咐了几句,其实并没有阻拦她行侠仗义的意思,纯粹是因为过于担心她的安危了。他后来仔细思考过,决定不再扮演泼冷水的角色,不再熄灭她的热情。她若是有想做的事情,那就放手去做吧,不要害怕途中会遇到的困难,因为他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无论何时何地。
然而一席话在腹中酝酿许久,看到她开心的模样,他最终只是顺着她的心情,应了一句,“喜欢就好。”
任月语握着刀柄用力比划,听见长刀划破空气的声音,欣喜愉悦。她耍了两把,来了气势,单脚踏上板凳,极尽潇洒。她将刀尖插进刀鞘,再慢慢地将长刀一点一点推入刀鞘之中,享受收刀过程带来的帅气体验。
“有了这把长刀,我便要当那盖世英雄。”任月语装扮成洒脱模样,随口问了江琅一句,“你要当什么?”
她还记得那日他们在野岛上,她告诉江琅她的愿望是,她要成为武林第一,江琅成为武林第二。她以为江琅此刻也会回想起那日的场景,回答那日曾经发生过的对话。她没想到江琅竟凑上前来,与她对视,近在咫尺。
“我要当盖世英雄的夫君。”
江琅声音很轻,任月语听得蓦然一下脸颊涨红了。
她下意识后缩,规规矩矩站好。因为江琅这一句话,任月语实在有些害羞,转身走了几步,试图躲避。没能走出多远,任月语悬着一颗心,总觉得应该回应江琅几句。她便又倒回来,走到了江琅跟前。
当真看到了江琅的面容,任月语脸颊愈发红润了,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她脖颈发热,有些受不了,于是再一次转身,扑棱着快速跑开,跑下了楼梯。
江琅看着任月语仓皇失措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他的夫人真是经不起逗,但也真是可爱。
第45章 夏
练武虽然能够带来快乐,但同时也会带来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容易挨饿。
任月语早饭吃得饱,以为经得住折腾,没想到去练武后,还不到中午,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她捂着肚子,咬咬牙,想着还能再多坚持一会儿,便又放下不管,继续练武。
她本来的计划是,挨到中午,多吃一些。结果不知不觉间,竟挨过了最饿的那段时间。真到了中午,又不怎么觉得饿了。
再加上夏日炎炎,被热气蒸腾着,总是会没胃口,再好吃的饭菜,看一眼吃一口,就觉着饱了,再吃不下。
江琅为此担忧,“不吃饭,那怎么行?”
任月语思索着,“不吃饭,还可以吃其他好吃的。”
她靠近了些,神秘地向江琅说道,“我会做。”
***
他们之前在小菜园里种了许多瓜果蔬菜,养护得很好,待到如今,已是丰收之时。
江琅带着任月语去小菜园摘果子,他在前面摘,她在后面接。
他们先摘西红柿。
他们种的西红柿不算大,握在手里刚好合适。有的西红柿还显得青涩,有的已经过于衰老。江琅挑得仔细,要挑大小属于任月语拿得顺手的那一类,又要挑成熟饱满鲜嫩的品种。
江琅挑一个,摘一个,递给任月语。
江琅光顾着挑选,注意力在前方。任月语不用动脑筋,只管跟在后面,拿裙摆擦干净西红柿,再大大咬上一口。
汁液红润,浓稠黏腻。一滴丰腴的汁液快要从嘴角溢出时,任月语抿嘴吮吸,收回美味。
她暗自吃得心满意足。
吃到最后,手指间残留了些许红汁,任月语顺势靠近江琅,在江琅的衣摆上擦拭干净。
江琅回头,发现了任月语的小动作,在她头上轻敲一下,算作惩罚。
任月语缩着脖子嬉笑着,得寸进尺,又在江琅衣摆上擦了擦嘴。
他们穿过了这一片西红柿地,去往下一片果园里,摘荔枝。
仍旧是江琅走在前头,任月语拎着小竹篮跟在后头。
江琅很挑剔,不像果农那样摘一整条枝桠,而是一颗一颗地慢慢摘。摘的荔枝也有讲究,必须要留一小截把,以及一小片叶子,这样不仅看着好看,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新鲜。
他摘一颗,便转身递给任月语一颗,让任月语放进竹篮里。
前半程,他们达到了一种默契,他摘,她放,配合紧密。后半程,她不出所料掉链子了,他摘一颗荔枝,转身递给她,发现她停留在了原地,低着头,神情专注。
江琅好奇,后退了几步,来到任月语身边。
任月语正在认真剥荔枝,小心翼翼撕下表面白色的薄膜。
江琅往竹篮里看去,竹篮里竟全是任月语剥出的荔枝壳,堆积成山。
他们分明是准备摘来储存的,留着做点心用。
江琅生气,想要教育任月语一顿,还没能开口,任月语撕掉了最后一片白膜,露出水润滑腻的大颗荔枝。她把荔枝喂到江琅嘴边,“喏,尝尝看。”
江琅咬破了荔枝,尝到清甜香味,甚是可口。他的气焰消散大半,不过脸上仍旧保持着严肃的表情,轻刮一下任月语的鼻子,表示警示。
任月语挽着江琅的胳膊,蹭了蹭,拽着江琅继续往前。
他们第三站,计划去摘葡萄。
葡萄架得高,只能靠江琅伸手摘取。他仰着头,在一片绿色里搜寻紫色葡萄。好不容易找到一串满意的葡萄,他细心摘下来,交给任月语。
一串其实已经足够,不过江琅估量着,想要多摘一串,当作备用。
他继续仰头找寻着,忽然听见一阵呲溜的声音,络绎不绝。他回头望去,果然发现任月语在吮吸葡萄,正吃得津津有味。一串密集的葡萄,被她吸出稀松的状态,葡萄皮洒满竹篮。
江琅上前,捏一下任月语的脸颊,教训道,“这葡萄是摘来储存着之后用的,你真是……天下第一顽皮!”
任月语咽下嘴里包裹的最后一颗葡萄,模仿江琅嘟囔道,“葡萄长出来就是给人吃的,你真是……一板一眼的小老头。”
江琅被这评价弄得哭笑不得,满脸无奈。任月语趁机认错,提起她方才偷偷摘下的另一串葡萄,向江琅展示,“这一串粒大晶莹,留着备用,我保证不碰,可以吗?”
江琅不是很相信任月语的自制力,没收了她手上的葡萄,以及怀里的竹篮。他再从竹篮里拎出了她吃到一半的葡萄串,还给她,“喏,这半串可以随便吃。”
他算是摸清了对付任月语的办法,他需要在正式物品之外,额外给她准备一份附赠物品,让她玩个够。
于是在第四站摘西瓜的时候,江琅特意安排任月语坐着歇息。他孤身前往果园,除了摘了做甜品用的西瓜,还摘了专给任月语享用的西瓜。
任月语考虑到江琅一整天摘果子,确实辛苦。她抢了西瓜过来,抱到厨房了切成小瓣,摆满整整一盘。她兴致勃勃端到江琅身边,把餐盘放在她与江琅之间,端正整齐。
黄昏柔和,晚霞漫天,人世间被染成一片橘色。
他们并排坐在屋外地板上,吹拂清风,吹散炎热,享受凉爽。
任月语双脚悬在空中,前后轻微晃动着。她拿起一瓣西瓜,率先咬掉中间部分,清甜可口。她迫不及待再咬一旁的瓜肉,在嘴里团着,咽下果汁,剩下几粒西瓜籽。她微张着嘴,向远处吐出一颗黑色西瓜籽,犹如吐暗器那般利落。
她贪图好玩,向江琅挑眉,“你也吐一颗,看谁吐得远。”
江琅藏起嘴里的西瓜籽,一脸正色,“正人君子从不做这种不合礼仪的事。”
任月语听得耳朵起茧,索性直接上手,找准时机拍向江琅的背部。
江琅猝不及防,身体稍向前倾,不觉间轻微张开了双唇。藏在嘴里的西瓜籽顺着这股力道窜了出去,恰恰触碰到任月语吐出的那颗西瓜籽上,弹了一下,弹去了一旁。
两个人侧脸对视,开始笑个不停。
任月语来了兴致,大咬一口西瓜,收集大量西瓜籽,对准远方,一粒一粒发射。有的吐到了青石板上,有的吐到了草丛里,弄得眼前近处一片全是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