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月语低头,又是只吃了半勺。她没发表评论,只是轻叹一口气。
江琅收回了勺子,问道,“是我做的不好吃吗?”
任月语解释,“好吃的,只是我现在又不想喝粥了。”
江琅追问,“那现在想吃什么?”
任月语咂舌,若有所思,“我现在……想吃你最开始说的那个,烤鸭。”
江琅有些出乎意料,看向了窗外。已是黄昏,冬日夕阳掉下窗棂,逐渐向地平线隐没。离关城门的时间不远了。
他们当初贪图闲适幽静,在竹林里修建了一座庭院,他们唤它轻筠院,与清风花鸟相伴。
不过世俗意义上的不便在于,离青山城区有一段距离。
家里没有现成的烤鸭,甚至没有鸭肉。要满足任月语的愿望,只能进城。
任月语知道江琅在担心什么,感叹道,“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哪能只为一只烤鸭,风风火火跑一趟?还要冒着赶不上闭城的风险,多不值得。”
江琅放下了碗,“现在出发的话,能赶上。”
如果她想要的话,他就跑一趟,也不算难事。
夕阳渐隐,远空只剩一抹极淡的晚霞。松林矗立于冷风中,枝头上堆积着残余的一点霜雪。
江琅架马疾驰于冬日路上,留下两道凌厉的痕迹。
江琅回到家时,天色已暗。偶有夜风漏进窗棂,吹拂烛火轻颤。
他走进屋,关上了窗户。他给任月语带的烤鸭虽是层层包裹,但抵不过路途冷风吹拂,变得稍微有些凉。他重新加热了烤鸭,精心摆在盘中,给任月语端了过去。
“小语的烤鸭。”江琅坐在床榻前,兴致勃勃拿起一张面饼,夹了两块丰腴的鸭肉,蘸上酱,添加黄瓜条,包裹成精致饱满的卷,“尝尝看,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他裹的鸭肉卷个头实在太大了,任月语一口塞不下,只能从侧面开始一点一点慢慢咬。偏偏角度难找,第一口太小,咬到面饼皮,第二口也小,咬到鸭皮,第三口咬太歪,光咬到一嘴酱,带出一根黄瓜条。
她笑道,“什么运气,就是咬不着肉。”
她握着江琅的手腕移动,从左侧咬,不顺手,从右侧咬,也不顺手。她索性拿过了鸭肉卷,自己动手吃。张大嘴咬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江琅拿出手帕,替任月语擦干净嘴角的酱汁。再重新挑出一张面饼,替任月语包裹第二个鸭肉卷,细致耐心。
等到把任月语照顾妥当,江琅才终于空下来,顺手端过一旁桌上的莲子粥。那是之前任月语吃剩的莲子粥。他并不讲究,对着碗沿直接喝,一口气喝下大半碗。他陪着任月语饿了一天,方才又风尘仆仆跑一趟,确实饿了,连一碗粥都能喝得那么香。
结果被任月语看见后,又开始了任性的游戏。
“我不想吃烤鸭了。”任月语指着江琅的碗,“我要喝这个。”
江琅的手悬停在半空,犹豫了一下,准备站起来,“我给你重新盛一碗。”
任月语急忙拉扯住江琅的衣角,“我就喝这碗。”
江琅犹豫不定,“这碗……我喝过的。”
任月语理直气壮,“不管,就要你这碗。”
江琅无可奈何,笑了一下,坐回了原位。他刮出了满满一勺莲子粥,喂到任月语嘴边。
任月语欣喜地凑上前,津津有味吃掉了莲子粥。江琅拿出了一张手帕,替任月语擦拭掉嘴角的米粒。
任月语感受着江琅的体贴温柔,一阵窃喜,不禁感慨了一句,“你对我真好。”
江琅答复得自然顺畅,“毕竟只有一个夫人,当然要好好对待。”
任月语猛一下怒气上窜,微微胀红了脸。她挺直腰板责骂江琅,“什么叫做只有一个夫人?你还想要几个?”
江琅饶有兴致地观察任月语的表情,评论道,“看来身体恢复得挺好,都能骂人了。”
任月语有一种被当众揭穿的窘迫。她泄了气,缩回身子解释,“因为刚才吃了肉……吃肉了肯定就会多少恢复一点点。”
江琅放下了碗,低头笑了一下。
任月语还当江琅是不信任她所说的话。她本来还想再多解释几句,但又觉得继续解释只会越描越黑。挣扎良久思来想去,她最终决定诚恳道歉。
她低声嘟囔着,“对不起,下次不会再故意捉弄你了。”
江琅捏了下任月语的脸颊。他哪里会看不穿任月语的小把戏,哪里会猜不透任月语的小心思。不过是她想玩,他就陪她玩罢了。
他问道,“还想吃莲子粥吗?我去给你盛一些。”
任月语拿不定主意,不确定江琅问这话的意思,是否会是一种对她的试探。
江琅看出了她的疑惑,笑道,“我是认真问的。”
任月语才总算放心,伸出手来比划,“要一大碗,我们一起吃。”
她兴致勃勃地看着江琅。经过了这么一整天的折腾,经历了头痛乏力和食欲不佳,她偶然悟出了一个不成文的道理。
自己吃饭没意思,得和江琅一起吃饭才香。
***
他们共享一碗粥。当时享用得很快乐,之后得到的结局不尽如人意。
两个人同时生病了。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算是旧病复发,这一次并不如上一次那般严重,除了偶感不适之外,其余并无大碍。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这次格外小心翼翼。
正值除夕,青山城里热闹喧哗,一片繁忙。
他们为了悉心养病,没有选择出门。但又为了不错过热闹,他们从屋内搬到了院子里,点燃一簇篝火,融入一片温馨暖色。
他们因为要避免再次传染,有意隔得很远,坐在两头,隔着篝火遥遥相望。
两个人都披着一床被子,裹成粽子,昂着头,欣赏远空绽放的烟火。缤纷色彩在夜幕中闪烁,旖旎光影映衬着他们的面庞,忽明忽暗,伴随着热烈的声响,仿若漫天碎片那般缓缓降落。
他们也跟随着低下头来,在温柔火光中四目相对,眼眸中映衬着彼此的身影。
一种忍不住想要靠近的冲动。
他们默契地挪开视线,企图避免这一种不应有的冲动。然而这般努力并没能够维持太久,他们又默契的回头,对视,忍俊不禁。
任月语忍不了,索性不管不顾搬起她的小马扎,风风火火挪去江琅身边。江琅替任月语腾好位置,待任月语坐下后,他替她严严实实裹好被子,再紧挨着贴在一起。
烟花绽放得更加热烈,牵引着篝火舞动闪烁,遥相呼应。爆竹啪啦作响,喧哗热闹。
任月语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端起身旁的梅花酒酿。江琅心领神会,端上了另一只酒杯,与任月语碰杯。
碰杯的清脆响动在爆竹声中显得格外可爱。
借着烟火光芒,任月语向江琅轻声送上一句祝福,“祝愿新岁安康。”
江琅温柔真挚地回应着。
“新岁安康。”
第44章 春
任月语为了改善体质,强健体魄,缠着让江琅教她功夫。
她对功夫的种类还有要求,不能过于简单,那样起不了作用。最好能够快速上手,她这一向心急,筹划好的事情,恨不得立即就能实现,享受成就与乐趣。
“我的诉求呢,就是这些。”任月语趾高气昂,“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小江。”
江琅无奈笑道,“好的,任月语大人。”
江琅按照任月语的要求,制定了合适的方案。他带着任月语晨起训练,直至黄昏,日复一日。
春日和煦,花香隐隐。树林里清幽安静,他们在林中轻盈穿行,带动缥缈清风。
***
江琅前期的重点在于,向任月语传授基本功与对应招式。到了后期,大部分时间是任月语在自己练习,江琅有时会陪在一旁守候着,有时会到庭院里喂养那一只白兔。
江琅喂养白兔很细心,用的青菜和胡萝卜都是从小菜园里挑选的新鲜蔬菜。他在小菜园里东挑西选,盛满一个竹篮,拎着往庭院走。
走了没几步,江琅察觉到不对劲,提高了警惕,有意放慢了脚步。
林中一直有人在跟踪他。
他再往前走一些,走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空地上,以此避免林中可能设置的暗桩。他站定于空地的中心,放下竹篮,率先打破僵局,“出来吧。”
一个白衣女子从林木之后走了出来。她戴着斗笠,白纱遮眼脸庞,叫人辨不清身份。
江琅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正欲开口,不料对方迅即拔刀出鞘,径直刺向江琅。江琅侧身躲避,刀面在他眼前反射刺眼白光。白衣女子转换刀的方向,击向江琅。江琅仰面,感受到刀面擦过鼻尖上方时,带来的一阵凌厉的风。他腿部用力,后撤几步,站稳,直视白衣女子。
他并未动手,一直背着手,只是在防御。
白衣女子缩回长刀,找准时机,再一次向江琅发起进攻。她左右夹击,每个角度都不放过,全力以赴。江琅灵活退让,不被她刺伤,也不与她拉开距离,在地面上留下几道轻盈的痕迹。
直至三四个回合后,江琅退到一棵杉树下,不得不停住脚步。白衣女子长刀径直而来,在快要触碰到江琅喉咙时,蓦然止住。她没有再继续往前,而是保持僵立状态,发出了一声冷笑。
“江子枢,手下败将。”
江琅笑了一下,出乎意料地伸出双手,两指夹住长刀,只轻轻用力,便把长刀从白衣女子手中抽出,扔向远处。
白衣女子惊呼,“哎!我的刀!”
江琅向前一步,轻巧摘掉了白衣女子的斗笠,露出她的面容。
任月语慌忙摸着脑袋,“哎!我的帽子!”
江琅拦腰抱起任月语,将任月语扛到肩上,另一只手拎起了小竹篮。
任月语在江琅肩上颠簸着,质问道,“哎!你干嘛!”
江琅坦然回应,“把你抓回去当压寨夫人。”
他带着她往庭院里走去。林间鸟鸣清脆,春风绵延,树梢长出了新芽,嫩绿的幼芽点缀着墨绿的连片树叶,流露出春的明媚。
***
任月语的进步肉眼可见。起初在江琅只防御的情况下,她能和江琅对抗三四个回合。到了后来,即便江琅在她的强迫下终于出手,她也能抵抗一两个回合。
她对自己的进步很满意,评论道,“已经可以出师了。”
她评论完,又有些缺乏底气。她向江琅求证,“可以出师了,对吧?”
江琅思忖,回应道,“试试看。”
他所说的试试看,绝不是指任月语找他来做对抗尝试,那样并没有多少意义。他所想的是,找个外人当做目标,最好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才能真正试探出任月语的实力。
于是,江琅有意带着任月语外出,试图寻找合适的机会。
那日,他们去了青山城内的一家酒楼。
这座酒楼新开业不久,搞了许多酬宾活动,又擅长推广新式菜品,人气自然旺盛。
江琅原本准备带任月语去尝尝鲜,碰到任月语兴致高昂,打算先去隔壁街巷买一些龙井酥,江琅便只能独自前行,去往酒楼。
他踏入酒楼后,在伙计的接待下,坐进靠窗的一间敞开式的小厢房里。
隔了不算久,任月语抱着一袋龙井酥踏进门来。
大堂里正有一处吵闹的地方,惹人注目。
任月语循声望去,见到了柜台前的三个男人。其中两个男人衣饰不讲究,神态轻蔑,一个包着黑色头巾,一个叼着一根竹签。站在他们对立面的另一男人衣着体面,看似是个书生。书生拦截了他们的去路,并据理力争。
任月语侧耳细听,大致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书生和另外两人原本坐在隔壁。书生因有事耽搁,去了后院一趟,回来时,正好撞见戴头巾的男人偷自己东西的一瞬间,偷的是一枚碎银。书生着急,连忙赶到桌前,翻开包来查看,发现果然少了一枚碎银。
他们偷了他的碎银。
他先是张开双臂,挡在他们面前,再又礼貌作揖,劝慰道,“不义之财不可取,还请两位公子将碎银还给我。”
叼竹签的人仰头问道,“不义之财是什么意思?听不懂。”
书生明白他们是在故意否认,下决心坦白说道,“我亲眼看见你们偷了我的碎银,还请你们还给我。”
叼竹签的人轻蔑一笑,“你说偷就是偷?你有证据吗?”
书生恼怒,增大了音量,“是否偷窃,看看你们的包不就知道!”
书生一边说着话,一边动手要去翻他们的包。戴头巾的男人一把擒住书生的手臂,力气大得几乎要把骨头捏碎。他警告书生,“谁允许你翻的?”
他手部用力,将书生的手臂掰弯,拎着往上提,疼得书生嗷嗷叫唤。
任月语看不下去,书生那副惨烈的模样叫人不忍心。她出手了,用刀鞘撞击戴头巾男人的手臂,迫使他松开。再反身推撞书生,让书生撤退几步。她站到了他们的中间,隔开了争执。
她审视眼前不修边幅的两人,“敢做不敢当是吗?”
叼竹签的男人被任月语从中打断,本想骂上一句,又见任月语姿色出众,随即产生浪荡之情。他挑逗道,“小娘子,你这般风风火火闯进来,是想引起哥哥的注意吗?”
他说着就要行动,一只手向任月语伸来。任月语犯恶心,抬起刀柄,重力敲击他的肘部。他吃力倾斜,险些没能站稳。
任月语想要趁胜追击,再一次出击刀鞘。戴头巾的男人警觉,随手抓起一旁柜台上的算盘,半空拦截任月语。算盘被刀鞘击裂,珠子在空中四散开来,落了满地,随处响起清脆的声音,连续不绝。
任月语拔出长刀,男人掏出匕首,两两对峙,一触即发。
场面一片混乱。
书生看清了发生的一切事情,心中明知自己应该上前帮忙,但又见双方刀光剑影,交战声音刺耳恐怖,他委实胆怯,不得已连连后退,藏在木桌一旁,瑟瑟发抖。
四周的客人在惊呼,抱头乱窜。大多数人努力往门外跑,跌跌撞撞跑出酒楼。少数人没办法挤出门,只能慌乱逆行,有的往楼上跑,有的往后院跑,整个酒楼充满了弯腰躲避的客人。
唯有江琅仍旧坐在原位,心平气静剥着莲藕,白嫩的莲藕仁逐渐堆满青玉餐盘。
任月语和两个毛贼之间的争斗,从柜台前蔓延开来,覆盖大堂大片地方。叼竹签的男人腹部被击,狼狈地倒在地上,疼痛翻滚。戴头巾的男人为了自保,更加卖力与任月语对抗。
衣摆牵扯起划破空气的沉闷响声。
老板娘吓得躲在柜台下,偶尔冒出半个脑袋偷瞄一眼,迅即又缩了回去。她见伙计躲在一旁的立柱背后,忙吩咐道,“你快出门报官!”
伙计探头观察形势,找准时机,颤颤巍巍从这根立柱窜到了另一根立柱,企图靠近大门。他还想继续逃窜,猛然从战斗的中心飞来一只餐碟,从伙计眼前飞过,撞击立柱,破裂成碎片。伙计被吓得不轻,瘫坐在立柱后,再不敢贸然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