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林之南道,“齐王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煜对她直言不讳的大胆言行感到不可思议,但林之南已经顾自推门走出了偏殿。
外头天光落进来,在地上照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光,瘦小伶仃的小女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然后慢慢消失在了视野中。
萧煜突然苦笑着摇头。
林之南这样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已有这般独自对抗未知强大的勇气,而他这个明明应当是兄长的人,却还在这儿顾影自怜,只会寄希望于有朝一日能让母妃清醒过来解决这一切问题。
“真是可笑。”
……
林之南回到东宫的时候,小太子已经醒了,皇后娘娘也在,母子俩正说着话,见着她,小太子眼睛就亮了:“南儿你回来啦!”
才说了一句,他又咳咳咳的咳嗽起来,皇后娘娘赶紧拍拍他。
林之南跟皇后娘娘见过礼,才道:“刚刚去外面走了走。”
因为身上还带着寒气,她没太走近,只远远站着,问了一句:“你喜欢吃鱼吗?”
小太子歪头:“鱼?”
“我看东边花园那里有个好大的池子,里头有不少鱼,”
林之南跳到凳子上坐下,晃了晃腿,“等你病好了,我去钓几条鱼来,让厨房炖汤喝。”
小太子眨了眨眼,看着林之南就笑了:“好,那我要快点好起来,到时候陪你一起去钓鱼。”
皇后娘娘用指头轻轻戳了戳小太子脑袋:“你往日里不是最讨厌吃鱼了么?怎的南儿一说,你就又什么都好了?”
小太子脸颊微红,“南儿钓的鱼,与其他的鱼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皇后娘娘调侃。
小太子眼神游移,小声嘟囔:“当然不一样。”
皇后娘娘又笑起来,旁边来送茶的陈公公也偷笑。
林之南喝了陈公公送来的热茶,感觉冻僵的手终于重新恢复了知觉,这才说道:“方才我在楚月宫外遇到了一个人。”
小太子好奇:“南儿遇到了谁?”
“红衣服,长头发,很漂亮的男人。”
林之南看到皇后娘娘已皱起了眉头。
“是姜先生。”
小太子看看林之南,他是知道的,这位姜先生,也是林之南的舅舅。
“南儿,日后你见着他,记得离远些。”
皇后娘娘叮嘱。
林之南点点头。
“对了,还有一事,”
皇后娘娘迟疑一下,望向林之南,“本宫之前就一直想问,南儿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林之南眨眨眼,没说话。
“你以后总也不能以伴读身份一直待在东宫,况且现下就连陛下都已知道你的身份了,隐瞒已完全没有必要,且镇国公府如今缺了主人,你若能恢复身份回去公府,想来公府的老人们都会很高兴。”
小太子听到这里,也看向林之南。但林之南眼神毫无波动,她摇摇头:“我不回去。”
小太子面露疑惑:“为何?”
林之南没有回答,皇后娘娘叹了口气,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本宫看你先前表现,就猜会如此。”
“虽然不清楚你为何执意不肯恢复身份,但既然是你的选择,本宫也不强求,”
她说道,“况且本宫也担心,你一直留在上京,会有危险。”
小太子猛地扭头看向皇后娘娘:“会有什么危险?”
“娘娘是觉得我离开上京会比较好?”
林之南问。
皇后娘娘点点头,神情中带着些许担忧:“本宫总有些隐隐的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且你体内的蛊,应当还没彻底驯化吧?”
林之南点了点头:“娘娘对蛊也很有了解?”
皇后娘娘笑了笑,表情中带着些怀念:“年少时曾有过一段奇遇,遇见了特别的人,也见过很多奇事。”
“娘娘就是那时遇到我爹爹的吧?”
林之南了然。
皇后娘娘颔首,接着说道:“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且你到底还是太过年幼,身子没有长好,骤然获得这种厉害的蛊,是很难靠自己来驯服化解它的,一着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南儿你应该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林之南的眼前又出现了那片火海,和那些在火海中逐渐融化的可怖尸人。
“故而,本宫想将你送去一个人身边。”
皇后娘娘说到这里时,微微垂下了眼帘,话音也变得轻了些,仿佛提到那个人,牵动了她某种柔软的情绪。
第十八章
“是爹爹说的,他最信任的另一个人吗?”
林之南问。
皇后娘娘点了点头,她的视线有片刻的虚渺,仿佛穿过空气在回望遥远的过往,她笑了笑:“那人远在世外,不问红尘,但若是林大哥的孩儿,他会收留的。”
“他那里,应当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南儿,你是否愿意?”
皇后娘娘望向林之南。
小太子也紧张地望向了她,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林之南看了看小太子,转头问娘娘:“远吗?”
“非常远。”
皇后娘娘点头。
“哦……”
林之南垂眸,“那我再想想。”
晚膳后,林之南如往常那般陪小太子看书,只平日里最是专注认真的小少年今日很有些心不在焉,背书背着背着就会不留神地望着林之南发起呆了,好几次都被林之南戳着腮帮子给喊回了神。
终于,他放下了书本,板着脸说:“南儿,你走吧。”
林之南扬起眉梢:“你也希望我走吗?我还以为你也挺喜欢我的,会舍不得呢。”
小太子微微脸红,嘟囔:“我自然不想你走。可是若母后所说是真的,留在这儿你会有危险的。”
“南儿再等等,”
他认真说道,“等我再长大些,能好好护你了,就去把你接回来!”
他说得无比诚恳,清澈眼眸晶亮而专注。
林之南就忍不住笑:“你还是先把你的病养好些。”
等到小太子睡下,林之南从寝殿出来,陈公公给她披了件斗篷:“时候不早了,您也快些去安寝吧。”
林之南正欲点头,忽的一顿,皱眉凝目望向头顶,嗖嗖两声,两道漆黑人影突然自屋顶落下来,悄无声息地半跪在了他们面前。
陈公公吓一跳,立刻要大喊“有刺客!”,却被一人眼疾手快捂住了嘴,而另一人则从腰际掏出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来。
一见那令牌,陈公公眼睛都瞪圆了,赶紧跪下。
拿着令牌那人转头对林之南道:“小郡主,圣上有请。”
“知道了,走吧。”
林之南点头,她跟着黑衣人走出一段,又回头看了眼寝殿。
陈公公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的方向似是想说什么,林之南摆摆手,对他道:“明天给我准备好一根鱼竿与竹篓子,我要去外头钓鱼。”
陈公公愣住,下意识点头应是。
林之南刚出了东宫大门,就听得一声“得罪”,然后她被其中一个黑衣人给抱起来,于皇城屋顶上几度纵越,然后落到了一座漆黑的偏殿里。
哟,轻功不错。
再度脚踏实地时,她不由在心里感慨,也不知她何年何月能有这般轻盈身手。
跟着两人进了一间屋子,屋里很黑,只中间点了一支幽幽烛火,齐王负手站在那儿,棱角分明的面庞在烛火光里显得有些阴森。
还好林之南胆子大,且见过比这恐怖诡异得多的场景,不然一个七岁小孩大晚上地被带到这种鬼地方还见到这种场面,不吓哭才怪。
这齐王也不知什么毛病。
嘎吱一声,大门在她身后关上了,阴冷黑暗的宫殿里一下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林之南仰头看着那个男人,却见萧弘也正打量她。
林之南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
萧弘往前走了两步,唇角上勾:“南儿,你不是想为你父亲他们报仇吗,朕帮你怎么样?”
林之南偏了偏头:“你要真想帮我报仇,第一件事,难道不该是先自己抹了脖子吗?”
萧弘一眯眼:“不愧是林霄的女儿,好大的胆子。”
他冷笑:“你当真不怕朕?”
林之南与他对视,冷冷说:“这句话是我问你才对,你要真有胆量,就撤了外头那些影卫,没胆子,就不要一面虚张声势一面假惺惺了。”
“有话就快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萧弘被她驳了面子,脸色一时有些难看,似是想发怒,但却又冷笑了几声忍了下来,只拍手道了两句“很好、很好!”
林之南看他半天没进入主题,懒得跟他废话,转身就想走。
“朕要跟你合作。”
后头传来了萧弘阴冷的声音,“杀掉姜炽。”
姜炽,就是那位前南楚太子,大皇子萧煜与林之南的舅舅。
她白天才见着人,晚上萧弘就找过来了,这宫里果然是一点秘密都没有。
林之南转过身:“你要跟一个小孩子合作?”
萧弘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弯腰凑近,紧盯着她的双眼,冷笑:“朕知道你身体里有什么。”
“你一个人办不到,朕可以帮你,你为父母报仇,朕解决心腹大患,我们的目标一致,以后你还是朕的儿媳,你不是很喜欢朕的太子吗,将来我们还会是一家人,不是吗?”
林之南直勾勾盯着他阴鸷的双眼看了良久,忽的就笑了,她弯起眼睛后退了一步:“好啊,我可以跟你合作。”
萧弘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却听林之南说:“只要你现在朝着南边跪下,痛哭流涕地磕上一百个响头,然后再去镇国公府我祖母的灵堂上,同样磕上一百个响头。”
“放肆!”
萧弘大怒。
林之南还是笑眯眯的:“宁阳城数十万百姓将士,我只让你磕一百个头,已经便宜很多了。”
“我没让你拿刀在自己身上割上十万刀,你就应当感到庆幸。”
这样的话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显然是很违和的,萧弘对上她虽然笑着但是冷漠无比的眼神时,呼吸有片刻的凝滞,而后才狠狠皱起眉头。
“宁阳城的事不是朕做的!”
“朕承认朕对平南王有所忌惮也向来不喜,但朕没蠢到要弄死镇国将军引发民怒内乱的程度,平南王一死,四境邻国对我北齐虎视眈眈,朕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南儿,莫非你还是听信了谁的谣言,对朕有所误解吗?”
林之南摇头:“我自然知晓你并非主谋,这种后果就连小孩子都能预料到,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你又是否敢对天起誓,说你没有故意拖延增援?”
萧弘神情有一瞬的不自然。
“我爹爹派兵求援,援军半月之后才赶来,且一抵达就泼火油烧城各种杀戮,也就是说他们早就知道会面对什么。”
“简单一句无力回天,轻飘飘地盖过了所有事情,宁阳城的事的确不是你做的,你只是袖手旁观加上顺水推舟了而已。”
“你的默许与落井下石害死了我全部亲人,现下还摆出一副恩赐的模样说可以帮我报仇来解决你的心腹大患,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好笑吗?”
“皇上可真是会欺负小孩子呀。”
“唉,要是只有这样黑心黑肺才能坐得稳皇位,我可真为太子殿下的将来感到担忧。”
萧弘咬住了牙,语气变得阴狠:“你倒是不怕朕现在就杀了你。”
林之南冷笑:“你杀了我,岂不就彻底对姜炽没辙了?你留着我活下来,一路让人暗中跟着我从南境回上京,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是朕小瞧你了,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得清楚。”
萧弘神色几度变换,终于重新归了平静,他一甩袖子,“如此看来,即便朕不找你,你也是会去找姜炽的,可若是没有朕帮忙,你以为你能对付得了他?”
林之南偏头想了想:“其实我也不一定要对付他。”
萧弘眉头微皱。
“你拦了我娘写给贵妃娘娘的信,你早就知道我娘亲其实是南楚的公主不是么,”
林之南说,“这么算下来,我其实也是南楚的皇室,我帮自家舅舅干掉北齐王室,然后重建南楚,看我舅舅那不人不鬼的模样也知道他估计这辈子没子嗣了,他又没别的近亲,搞不好我还能弄死他自己篡位当个女帝,这样既报了我爹爹娘亲的仇,又解了我的恨,岂不大快人心?”
眼看萧弘的脸越来越黑,林之南还笑眯眯地说:“陛下放心,我要是登基的话,一定会善待北齐——遗民的,嗯,到时候让太子殿下做我的王夫也不错,我确实很中意他,想来他也挺喜欢我的,应该也是愿意的。”
“这样的未来岂不是比以后还要做仇人的儿媳仰人鼻息的憋屈日子好过太多了?”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你竟然也敢说?”
萧弘看林之南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童言无忌嘛。”
林之南笑。
萧弘又看了她一会儿:“你倒是跟你爹一个脾气。”
“好,朕承认朕对宁阳城有愧,朕确实有意拖延了救援,但朕也没料到后果会如此严重。只是事已至此,你一直抓着不放,于己于人都没有任何好处。”
“倒不如冷静下来好好谈谈,你究竟想要朕如何补偿?”
“补偿?”
林之南笑起来,“明明是赎罪吧?”
萧弘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突然抬起左手,掌心向上,然后她飞快地捏起右手拇指与食指,以一个射弹弓的姿势在左手两指指尖一拽一拉。
他还未来得及出声,咻一下,脸颊一阵火辣刺痛,却是有什么东西擦破了他的脸飞了过去,然后在他身后空旷的黑暗中发出咚的一声回响。
萧弘骇然地捂住脸,自林之南从南境出来一路到上京再入宫,他一直派人跟着观察,非常确定她身上没有任何暗器武器,所以才敢放心独自来见她,可刚才那又是什么?
再看林之南,就见她还维持着左手平举,右手拇指食指屈起的姿势,只左手两指之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细微光亮,如同丝弦绑在其间,令她仅仅用两根手指就做了一个简易的小弹弓。
如此隐蔽,难怪难以察觉。
萧弘死死盯着林之南,林之南睁开瞄准时闭着的那只眼睛,朝他展示了一下自己右手食指。
她的食指指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正有血珠沁出。
萧弘放下捂脸的手,掌心里也有一抹淡淡红痕,想来是破了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