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蜡黄的脸上,深深凹陷的眼珠瞪得很大,还残存着惊恐。
“胡说八道,哪儿来的鬼魅谣言。”
陈远哼了一声。
“是是是真的!”
樵夫激动起来,“这里一个月前还好好的,我打柴路过还能进来歇个脚讨碗水喝,可有一天这里的人突然莫名其妙全消失了。”
“就不能是他们都搬家了么?”
元宵嘟囔一句。
“小孩儿晓得什么!”
樵夫反驳。
元宵生气,要跟他理论,被萧楚按住了,萧楚看向樵夫,语气温和地点了点头:“劳烦您详细讲述一下关于妖怪吃人的事情。”
樵夫看向他,见他年纪虽小,但神态从容淡定,长相尤其出众,微微笑容间,就让人奇异地平复下了情绪。
樵夫长长吐了口气,苦涩说道,“今年一直不下雨,大伙儿田里的收成也不好,不少人家里都缺粮食,就说我吧,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还有两个孩子和婆娘在等着,他们已经饿了三天了,我和婆娘还好,小孩连哭的力气都没了,眼看要不行了,要不是实在挨不下去了,我也不敢这时候还进山打柴,从咱们村子进山里,要想天黑前回来,只能经过这里。”
元宵原本还鼓着的腮帮子瘪了下去,他看看樵夫,犹豫了一下,伸手摸摸胸口,从里面拿出个小布袋来。
樵夫疑惑看着递到面前来的布袋子:“这……”
元宵把布带塞到他粗糙的手里,然后强行挪开视线,嘟囔:“是我中午偷偷藏起来的糕饼,你拿回去给你家小孩儿吃罢,反正我还有。”
樵夫浑浊的眼中浮现水光,干裂嘴角抖动半天却没说出一个字。
“收下吧。”
林之南笑眯眯地催促,“然后呢?”
樵夫小心翼翼地将布袋收进怀中,再开口时,嗓音已经平稳很多:“我家的情况已经还算好的,不少人家里早就断了粮,还有附近其他地方逃来的流民乞丐,起先大家还顾虑这村子的古怪不敢过来,但后来一些人实在没办法要活不下去了,就有胆子大的人就想来这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些吃的穿的,再不济那些没处落脚的人能占个屋子避风睡个安稳觉也是好的。”
陈远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显然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后来呢?”
“后来……”
樵夫咽了咽口水,嗓音又有了细微的颤抖,“后来,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一个逃出来的人都没有?”
陈远追问。
“有、有一个,”
樵夫吸了口气,“就咱们村的,但是他回来后就疯了,整天只会说‘有妖怪啊!’‘妖怪吃人啦’这些话!”
“这是被吓疯了?”
林之南若有所悟。
“只是这样还好,”
樵夫身体又抖了起来,“可他回来没几天,人也不见了,当时他婆娘就在外屋,她怕他跑出去丢了,用绳子把他绑在了床边,就出去做个饭的功夫,回去就发现绳子还在,人不见了,床头还落了一大滩血!”
元宵下意识躲到了萧楚背后。
萧楚微微皱了下眉,又缓缓松开,在其余人安静消化这段话的时候,突然问道:“那人的手臂上,可有多出来的伤痕?”
第三十六章
“什么伤?”
樵夫面露不解。
萧楚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 点点头:“不必在意。那么除此之外,近几日这附近还有其他不同寻常之事发生吗?”
“不同寻常之事……”
樵夫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见他迟疑,林之南笑眯眯鼓励道:“想到什么都可以说哦。”
樵夫又看了她一眼, 见这姑娘也是小小年纪,却明艳大方, 一时竟也被她灿烂笑容感染,神情缓和了下来没再如之前那般紧绷, 他想了想说道:“你们晓得的, 我是以砍柴为生的,过去经常出入山里,对这附近山头早就熟得就像自家后院一样,哪条路好走,哪边能顺手采到些能卖钱的草药,都清楚地很。”
“再说咱们这些山不高也不深, 更没什么危险的野兽, 向来安稳得很,小孩子不小心跑进去迷路了,随便找找也能摸出来。”
“可今儿不知怎么了, 我走得还是原来进山的那条路,一路走一路砍柴,也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但是走着走着, 一抬头就发现已经跑山林外头来了……”
他说到这里, 眼底有浮起恐慌与后怕, 声音也下意识压低了:“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这莫不是鬼打墙了?再加上这村子里头吃人妖怪的事,我越想越后怕, 趁着日头还高,就赶紧跑出来了。”
难怪他这么早就背着柴往回走了,感情是刚进山没多久就出来了。
林之南让阿耶瞧了瞧这樵夫,确认他身上没异样,就让人走了,临别之际,陈远往他手里塞了锭银子,让他回去给孩子买点好吃的,樵夫抹着眼睛千恩万谢,就差跪下给他们磕头了。
“今年各地的收成是不是都不好?”
看着樵夫捡起之前慌乱丢弃的背篓背上,然后佝偻着身子逐渐远去的干瘦背影,林之南下意识问了一句。
萧楚也正望着那个方向,他清冷的嗓音略带沙哑,眸色略沉:“今年南方干旱长达半年之久,加之去年东边雨水连绵,洪涝成灾,流民人数一直在增长。”
“何止如此,”
陈远充满嘲讽意味地道,“朝廷从去年就开始派遣官员到各地赈灾,可越赈灾,灾民越多,天知道那些官老爷都做了什么好事,惹得各地民怨沸腾,暴、乱四起,兴远县这么偏远的小地方,都能听说到朝廷派兵镇压暴民的事,可见现在的北齐,已经乱成了什么样。”
元宵挠着头,懵懂地看他们:“可是茶楼里的人,还有学馆的学子夫子们,不是都说,这是妖妃祸国,天降凶兆吗?”
林之南下山之前,已经大致了解过这些事,闻言下意识看了看身旁的萧楚。
元宵还在说着那些听来的传闻:“大家都说,纪太傅他老人家忠心耿耿,最是清廉,是个一顶一的好官,都是那妖妃栽赃陷害,她害死了一代忠臣,还牵连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妖妃就是痴心妄想地想要扶持大皇子上位,于是用巫蛊邪术迷惑圣上,干涉朝政,为的就是将来有一天把我北齐彻底变为南楚。”
“要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还在,北齐才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元宵。”
萧楚出声,“住口。”
元宵下意识闭上了嘴巴,有点怯怯地看他,神情却还是充满不解。
“朝政混乱,家国不安,又岂是一人之责。”
萧楚眼睫微垂。
“殿下——”
陈远神情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林之南突然插嘴道:“那种事情晚点再说啦,我们还是先趁着天还没黑,去山里瞧瞧吧。”
“也是。”
陈远点头。
趁着他们去拴马,林之南走到萧楚身旁,笑眯眯地举起握成拳的手:“阿楚来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萧楚原本在出神,听到她声音,看到她笑脸,忍不住也笑起来,他目光在她手上扫过:“可有提示?”
“你可以闻闻。”
林之南把手凑到他鼻端下边。
萧楚握着她手腕,仔细嗅了嗅,“甜的……”
他看看林之南,目光又落到不远处正苦着脸捂着胸口的元宵那儿,笑得唇角带起了酒窝:“是元宵的饴糖?”
“答对啦!”
林之南摇头晃脑,“那你再猜猜有几块饴糖?猜对了就分你一半,猜错的话,就都归我了哦。”
元宵在林之南的身后竖起两根胖胖的手指提示自己少爷。
萧楚看了元宵一眼,眼底碎光浮动,满含笑意地转头对林之南说:“三块。”
元宵小小的脑袋顿时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林之南眉梢一挑,回头瞄了眼呆住的元宵,嘴角勾起。
“答对了。”
她把手一摊。
萧楚看了看她手中两块小小的饴糖块,又抬眼看看仍旧笑眯眯的她:“三块?”
“三块~”
林之南点头,她拿起一块饴糖丢到自己嘴里:“一。”
然后把剩下那块塞进萧楚口中:“二。”
甜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带起一种奇特的暖意,萧楚含着糖,好奇问:“第三块呢?”
林之南眨了眨眼:“欠着,以后给你。”
萧楚笑起来:“南儿,你欠我的事越来越多了。”
“慢慢还嘛,不急。”
林之南笑眯眯。
“嗯,不急。”
萧楚也笑。
说话间,陈远已经安置好了马匹,几人稍作歇息,便顺着之前樵夫所指的路前往里山林方向。
如那樵夫所言,过去这里应该经常有人出入,来来往往的足迹已经形成了一条明显的山道,只要顺着这条道走,寻常人都不会迷路走丢。
因为照顾到萧楚和元宵的体力,他们走得并不快,陈远在前面开路,林之南陪着萧楚,阿耶走在最后。
“少爷,这世上真的有鬼打墙的事吗?”
小胖墩走得呼哧呼哧喘气,一边好奇问。
萧楚被林之南扶着跳过山涧中间的石头,回答道:“那只是民间的说法,究其根本,鬼打墙是一种阵法,由擅长奇门遁甲之术者根据特殊的方位排布,让进入者辨错方向,从而产生永远无法走出去的错觉。”
元宵听得眼睛发光。
萧楚却笑了笑:“我也只是知道有这种奇术,却完全不懂也没遇上过,不过听说从前军队中不乏有擅长这些的。”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眼最前方开路的陈远。
陈远正用长剑拨开挡路的灌木,听到这里,动作略略顿了一秒,又继续往前走,并未吭声。
林之南看向萧楚,萧楚轻叹了口气。
冬日的山林没有那么多遮挡视线的草木,更加没有烦人的虫蚁,明媚日光透过光秃的树干落下来,加之爬山付出的体力,倒是让人感觉到了暖意,渐渐都有些要出汗的意思。
“少爷,”
元宵突然停下脚步,满脸震惊,“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他指的地方,正是不久之前他们才走过的进山小道,此刻远远望出去,能看到远处那座已经无人的小村庄的几间屋顶。
他们竟然是不知不觉,又从山里走出来了。
“有意思了。”
林之南挑眉,她突然对阿耶道,“把你的小金蝉再拿出来用用。”
阿耶眼眸疑惑,但还是打开小陶罐,让小金蝉飞了出来,小金蝉飞了两圈,又要朝着那个村子的方向去,林之南抬手一下就用两根指头捏住了它的翅膀。
小金蝉很怕她,一到了她手里,整个就僵住不动了。
“乖乖听话,我不吃你。”
林之南笑眯眯地把它放到掌心,松开了捏住它翅膀的手指。
小金蝉在她手心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抖着翅膀,用细细的足肢爬了起来。
林之南于是就指着小金蝉爬的相反方向:“这次我们往这边走。”
众人无异议,皆是照做,每当小金蝉要爬到林之南手掌边沿的时候,都会被她捏着翅膀逮回掌心中央,他们就一直以金蝉爬行方向的相反处行走,一开始还是那条山道,但是走着走着,众人就发现他们已经偏离了那条路。
“果然,那条山道被人为改了方向,”
陈远蹲在路边,捏起一撮泥土,脸色略沉,“这些土都是后来填上的,为了掩盖原先的山道。”
“看来是有人不想别人进山。”
林之南摊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小山头里藏了宝藏呢。”
不过要在这么简陋平坦的小山丘里布阵设障,难度也确实很大,这不像西南那些地形复杂的深山老林,有天然的林雾和遮天蔽日的林木,这里地形简单,冬日更是草木稀疏,要完全掩人耳目绝非易事。
所以能做到这些的人,更不能小瞧了。
他们越走越深入,林之南就看到最前面的陈远脚步也越发迟缓了下来。
她知道这绝不是因为他体力消耗累了,毕竟他们为了照顾萧楚,时不时就会停下修整一会儿。
萧楚与她都清楚陈远迟疑的原因,他们也不开口,就安静往前走,终于在又翻过一座小坡之后,这个年轻人背对着他们停下了脚步。
元宵正被阿耶拎着从小坡上下来,没提防他们突然停下,差点撞到萧楚背上去,被林之南眼疾手快地抵住脑门给强行刹住了车。
他傻乎乎地仰起脑袋,看着面色阴沉转过身来的陈远。
第三十七章
林之南抬头看向陈远, 仿佛没看到他此刻表情般语气轻松地问道:“怎么了大哥?”
陈远目光直直盯在她身上,眼神很沉,半晌,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 再开口时,嗓音已因为情绪的压抑而变得有些沙哑:“郡主先前询问家父何时离开的兴远县, 是否与此事有关?”
“为什么这么想?”
林之南问。
陈远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情绪似已平复不再压抑,但脸色却并未有所好转,他转头望向山道通向的不知名远处,抿着嘴唇道:“正如郡主所言,家父正是在赤眼魔人第一起案发前离开的,并且——”
他说地极为艰难:“家父极擅奇门遁甲之术。”
林之南没再说话, 萧楚神色也并未有所变化, 陈远看向他们,突然苦笑:“看来你们早已猜到了。”
“最后竟然是我这个身为人子的,最是后知后觉, 直到看到这一切,才意识到问题。”
“我爹他——”
陈远握住剑柄的手紧紧攥起,望着地面,神色很是挣扎。
“现下做出判断还为时过早, ”
萧楚缓步上前, 微微仰头看他, 眸色淡定, “等见到陈员外本人,当面问清楚再行结论吧。”
他似无声地叹了口气, 望向前方:“恐怕这真正的罪魁祸首,反倒是我。”
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他已越过陈远,朝前而去。
林之南定定看了他背影一会儿,快步追了上去,然后与他并肩停在了前方的断崖处。
山道至此突然被截断了,就仿佛是被一把巨剑给劈断,形成了几乎垂直的一处悬崖,悬崖并不算太高,往下距离二三十米的地面是一大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
此刻,这空地上支着数十顶行军帐篷,周围一定间隔便有人守卫,从上往下望去,可以清楚看到几支巡逻队伍在营地四周交替巡视,几乎让人找不到空隙。
那些守卫虽然穿的都是寻常衣服,但是不论站立姿势还是巡逻时走动间透出的气势,都能清楚感觉出正规军出身的凛然威势,这种气势,甚至不是一般的军营能训练出来的,至少林之南就从未在南境军之外的军队身上看到过,就连当初的皇城军都没这样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