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感觉身前一阵风晃过,林之南的身影已然不见,他抬头再看,半空中一道红影燕子般轻巧掠过,他只是眨了下眼,那红色的“燕子”就回到了他面前,手里还捧着一只鸽子。
“它脚上还绑着字条。”
林之南举起鸽子打量,“不知是谁写来的,应该是给陈副将他们的吧?”
鸽子在林之南手里惊慌挣扎,翅膀乱扇,飞得羽毛漫天,林之南无语地把鸽子塞到了萧楚手里。
鸽子一换了人,立刻又安分了下来,林之南顿时鼓起脸狠狠瞪那只不识好歹的鸽子。
萧楚好笑:“把它送去陈副将他们那里吧,说不定有重要情报,别耽误了。”
他们都没有窥视别人机密与隐私的嗜好,两人当即把鸽子送回了营帐。
言明道长一看到鸽子,就微微皱了眉:“是上京传来的消息,应该是金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林之南一愣,望向了正拆开字条看的陈副将。
陈正阳的目光快速扫过字条,脸色骤变。
他看向萧楚和林之南,目光发沉:“金陵决定要提前行动。”
……
上京城北齐王宫
萧宁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抱着白猫,望着远处池塘。
恍惚间,她似乎又见到了一红一白两道小小的身影蹲在那池塘边,红衣的小女孩握着鱼竿钓鱼,旁边白衣的小男孩托着脸就只顾着笑盈盈看小女孩儿。
然后鱼竿动了,小女孩蹦起来收鱼线,好大一条鱼!
那肥鱼在半空扑腾,尾鳍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噗通一声被小女孩利落地甩进了木桶里。
小男孩张大了嘴巴,好奇地探头去看那鱼,结果肥鱼突然又扑腾起来,溅起的水花把小男孩吓了一跳,他一下没蹲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光影晃动,他的身旁又出现了一个拍着手大笑的宫装少女,一个比小男孩年长些的少年弯下腰,伸手扶起了男孩,然后转过身来,板着脸开始数落那三个人。
男孩女孩,少年少女,四个背影结伴而行,慢慢消失在了小径深处,融入了午后刺目的艳阳光影中。
萧宁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阳光从亭外落入洒在身上,膝上的白猫就着这冬日暖阳正悠闲地舔着爪子,蓝莹莹的眼珠舒服地微微眯起。
她扶了扶额头,垂眼看向白猫:“真羡慕你这没心没肺的狸奴,”
白猫听不懂她的话,翻过身露出肚皮,用天真懵懂的眼神看着她。
萧宁叹气,轻轻抚摸白猫肚皮上柔软的皮毛,一边喃喃,“你的主子都走了那么久了,你可曾想起他过?”
白猫被摸得舒服了,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萧宁的目光又落在了远处的那条小道上,不久之前,那条小道还布满了杂草,此刻路上却是宫人往来,看着好不热闹。
但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
因为与其说是热闹,还不如说是阴森。
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些宫人各个面无表情,也不交谈出声,他们行走时动作都很僵硬滞涩,四肢关节仿佛都生了锈,一步一步的宛若刚学会走路。
他们安安静静地排成一排,寂静无声地执行着自己的工作,仿佛整齐排列着往幽冥而去的游魂。
这样的场景,萧宁在第一次见到时吓得尖叫出声,而现在她早已习惯了。
那条路是通往东宫的。
这些傀儡宫人正在往那沉寂了三年的宫殿搬各种名贵摆设和生活用具,还有些宫人则是把那宫殿里的东西往外搬。
东宫很快就要易主了。
萧宁看到一个宫女手里拿着一团白色纸样的东西走出来,那团白色的东西里有一条白色长条垂了下来,随着她的走动而来回晃动。
认出那是什么的萧宁猛然站起,快步跑出亭子:“站住!”
宫人们听到她的声音,齐齐停下面无表情地朝她望了过来。
萧宁脸色略有发白,但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还是快步走到那宫女面前,一把从她手中夺过了那件东西。
那是一盏被折叠起来的纸灯笼。
叠起的白纸中央有竹篾编成的骨架,只要稍微移动,就可以重新撑起外层的白纸。
萧宁曾见萧楚摆弄过,那时她也想玩,一贯好脾气的弟弟却第一次拒绝了她。
他说那是南儿亲手给他做的纸灯笼,外层的纸很薄很脆,不能弄坏了。
这是他最宝贝的东西,不能让这些怪物拿走。
萧宁弯起竹篾,撑好骨架,纸灯笼圆滚滚的形状显露出来了,她提着竹竿,发现那是一只雪白的小猫,长长的猫尾巴垂落下来,会随着人的走路而来回摇摆。
是雪团儿。
据说,这小猫还是南儿亲自求了萧煜帮忙画的,萧煜从小就擅长书画,画出来的小猫当真是栩栩如生。
萧宁看着这盏灯笼,只觉眼眶酸涩。
“这个灯笼我要了。”
她忍住捂眼睛的冲动,抬着下巴,维持着身为公主的骄傲,语气僵硬地对宫人们说完,就小心提着灯笼走回了亭子。
她的身后,齐齐站住的宫人们又重新低下头,继续了先前的工作,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雪团儿,看我拿来了什么?”
萧宁回到亭子里,抬眼望向亭子,微微一愣,“雪团儿?”
亭子空空荡荡,那只蓝眼睛的白猫儿不见了。
“雪团儿!”
萧宁一手提着灯笼,快步穿梭在偌大的御花园,焦急寻找起来。
如今的齐国皇宫不比从前,这里到处都是那些怪物一样的宫女太监,甚至时不时还会有更加危险的人物来往,雪团儿乱跑万一遇到那些人,萧宁只要随便想象一下,就觉得站在阳光下,跑得出了一层薄汗的身体一阵阵地发冷。
……
枯黄但未完全衰败的灌木丛一阵抖动,这动静引起了正托腮蹲在池塘边的男人的注意,他回过头来,乌黑披散的长发垂落脸颊,衬得他苍白的脸与艳红的唇更加色彩鲜明。
他歪了歪头,就见一只白色的小猫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是你啊。”
男人笑起来,朝白猫招了招手,“来,我记得你叫雪团儿是不是?”
小白猫不懂何为警惕,当下就迈着轻盈的猫步挺胸抬头尾巴竖起地走了过去。
“你爱吃鱼吗?”
男人唇角勾起。
小白猫歪了歪脑袋。
“我让人去池子里捞鱼喂你怎么样?”
男人笑眯眯地问。
他的手快要摸到小猫柔软蓬松的脑袋时,一道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姜炽!别用你的脏手碰它!”
男人的手在半空停住,然后收回插入了宽大的袖子中,他仰起脸,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远处,明亮的日光下,已经初初长成的少年身形颀长,气质冷冽,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眸正充满冷意与厌恶地看着他。
“这不是太子吗?”
姜炽笑起来。
“别这么叫我!”
少年语气冰冷,他快步走上前来,被他的气势吓到,小白猫弓起了背脊,长毛微微炸开。
少年单手捏住白猫后颈,将它提起抱住,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池边。
第四十一章
“雪团儿!”
“雪团儿!”
一身宫装长裙的公主萧宁跑遍了整个御花园也没有找到小白猫, 从一开始遇到那些不人不鬼的宫女侍卫就躲到一旁,到后来视而不见甚至直接撞开他们,她的呼喊声越来越微弱, 神情也越来越沮丧。
最终,她神魂落魄地跌坐在湖岸边的一块假山石上, 面容呆滞苍白。
所以到了最后,她身边所有的人和物, 全部都要离她而去了吗?
她恍惚地想, 脑海里模糊映出一道头绑白布,身着轻甲,头也不回坚定离去的人影。
那是三年前她最后一次看到金陵。
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四下无人之处彻底爆发,萧宁捂住脸孔,埋低了脑袋抽泣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喵”。
她猛地抬起头, 顾不得擦眼泪, 快速四下寻找。
是幻觉?
“喵!”
不是幻觉!
她刷地站起身,用还带着鼻音的声音喊:“雪团儿?”
“喵~”
假山石旁,低矮的灌木颤动了几下, 然后一个白乎乎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雪白的小猫扬起不谙世事的脸,两颗蓝莹莹的眼珠懵懂地倒映出了少女破涕为笑的漂亮面容。
“你这个小白眼狼!”
萧宁快走两步将它抱起,一边骂一边低头用脸颊蹭了蹭白猫柔软温暖的身体, 小白猫用爪子巴拉她的头发, 她也不在乎, 只用近似呢喃地声音低低道,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也要走了。”
虚惊一场的萧宁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再抬眼时,忽然望到假山石背后正有一道离开的玄色身影。
那人影高瘦,站姿非常笔挺,但独自往远处行去的背影,看起来又非常地孤独。
“是阿煜……”
萧宁抱着白猫,表情复杂地看着那个人影,她又摸了摸猫,低声问,“是阿煜送你回来的吗?”
小白猫不理解她的话语,自顾自地在她怀中舔着爪子。
萧宁神情略微柔和下来。
……
萧煜面无表情地走在路上,突然,他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只声音冰冷又不客气地命令道:“滚出来!”
一道轻柔的笑声自不远处假山石的石洞内传出,然后,一个穿着黑底红边,布料上绣着大片暗红色团花的身影从阴暗的石洞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女人,她皮肤微黑,五官柔媚精致,轮廓比寻常人要更深邃一些,长长的黑发披落下来垂到了小腿,只在发尾处用暗红的绸子松松束了。
“殿下马上就要册封为太子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不见一点高兴?”
女人红唇勾起,步伐缓慢地妩媚地走到了萧煜身前,伸出一只染了黑色指甲的手去摸萧煜的脸,“真是可惜了这张俊脸。”
冷光闪过,萧煜拔出一柄匕首,用刀面抵住了她的指尖。
“真是一只爪子尖利的小猫儿。”
女人掩唇轻笑。
萧煜仍旧是那冷漠的表情:“别碰我。”
女人不以为意:“若我就是要碰呢?”
萧煜抬眼,眸色冰冷:“只要你碰过的地方,我就割掉,你尽可以试试。”
女人怔了一下。
萧煜再不看她,仿佛避开什么嫌恶秽物似得绕开了她,继续朝前走去。
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不似之前那般故作娇媚,轻飘飘的。
“不知殿下可曾听说,他们终于要开始行动了。”
“平南王的养子金陵,殿下应该不陌生吧,据探子来报,为了阻止册封典礼,他打算进宫行刺贵人。”
“您也在他的名单上呢。”
萧煜离开的背影毫无停顿,仿佛完全没有听到这番话,女人看着他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
直至走出很远,身后的女人的身影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到了,萧煜的步伐才微微慢了下来,过了良久,他垂下眼。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他近似呢喃地低语被风声掩盖,无人听到。
……
距离太子的册封典礼还有一个月,整个上京城就已经开始戒严忙碌起来,新太子的册立在北齐是件大事,届时各邻国都会派遣使节前来庆贺,除了已经亡国的南楚之外,最主要的还是齐国的老对头西秦和不理外事的东海,另外还有一些零散小国。
齐国曾经是第一大国,国力昌盛,经济繁荣,兵强马壮,物阜民丰,周边诸国虽有野心,但都不敢掠其锋芒;然而近几年来,齐国肉眼可见地国力衰落起来,不仅天灾连连,民间也是哀鸿遍野纷乱不休,更别说自多年前南境灾祸之后,平南王一系武将在齐国地位逐渐埋没下去,西秦便开始在与北齐接壤处蠢蠢欲动起来,不仅假借各种理由悄无声息地吞没了北齐数座小城,如今更是将手伸到了重要的军事要地望北关。
望北关原本的守关大将洪老将军年事已高,早已力有不逮,然而放眼如今北齐的朝野,能派往西境的武将竟无一人可用,可以说简直荒谬至极。
而与北齐正相反,西秦这几年的发展可以说是如有神助,已经隐隐反超了北齐,也正因如此,西秦在与北齐的交锋上逐渐脱去了伪装,爪牙渐露。
“北齐民间如今一直传言,说自先皇后娘娘薨逝之后,整个皇宫都已被贵妃把持,就连齐王也不过是贵妃操控的傀儡,西秦此次派遣来使,想来也有试探这件事的意思。”
少女一手托腮,一手虚虚握拳放在打开的陶罐上,看着自掌心流出的血一滴滴落进罐子里,“你倒是信得过我们,也不怕我们暗中跟西秦那边联手,以解救齐王和齐国百姓的名义占了你们国家。”
她的对面坐着的正是从前的齐国皇城使,平南王养子金陵,金陵目光沉沉落在少女面前的那个陶罐上,声音低沉:“东海国自古不干涉其他国家之间的事端,此次如果偏向西秦,那就违反了你们的规矩。”
“那倒也是,不过老实说这次帮你,也是违反了规矩的。”
少女收回手盖上盖子,然后利落地扯了根布条绑上手心,“到时候你可不能对外说是东海帮的你,只能说是我自己偷偷溜出来帮你的。”
“是。”
金陵低头,“公主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少女把陶罐往前一推,没好气道:“你要真感恩,就以身相许啊,空口白话说半天,一点诚意都没有。”
金陵接住陶罐,表情略有无奈:“公主,在下早已言明,在下已有意中人。”
“是是是,我知道你记挂你们那公主,我倒是好心,还特意帮你去英雄救美,”
少女哼了一声,一脸高傲:“不过我倒是也要看看,这北齐公主究竟长成了什么仙女模样,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金陵叹气,他举起陶罐,目光落在里面,神情略有扭曲,但还是眼睛一闭,手一抬,将罐中液体全部倒入了口中。
少女看着他喝完药后痛苦的表情,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三年前该不该救你。”
……
太子册立典礼前夕,皇宫内来往人员明显增多,每个人都来去匆匆,但又悄无声息。
萧宁每天抱着猫坐在亭子里,冷眼看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忙碌,只觉得荒谬可笑。
“公主!”
丫鬟无双匆匆跑来,到了近前,才低声道,“尚衣局的人来了,说是奉了楚月宫那位的意思,让您去试一下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