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原因——
他无处可去。
后来，养父母在一场洪灾中不幸去世，只剩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
姜湛嫌麻烦，是想一走了之的。
可那萝卜丁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衣袖，哭得稀里哗啦:“哥哥，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
姜湛只记得自己叹了一口气:“好麻烦啊，好累啊。”
然后，他出了门，去做了大户人家的侍卫，虽然年轻，但由于魔族的血脉，他本领极强，身手又矫健，人也勤勉，受到那人家的赏识，很快就攒够了钱。
姜湛拿着药回家的时候，心里是十分快活的。
毕竟，他终于不用那么累了。
然而，柴门前聚满了人。
人们聚在一起，目光里满是不忍:“可怜的丫头，才那么大点的年纪，就没命了。”
“造孽啊。”
姜湛拨开人群，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妹妹。他轻轻抱起她，她已经没了气息。
魔气无声弥漫，镇得人群纷纷后退。
有小孩忍不住，尖叫道:“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就是说她哥哥是魔头，她不信，她跟我争，自己摔死的，哇……”
姜湛忘了自己是怎么做的，回过神时，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那小孩的脖子上，只要轻轻一掐，就能把他送下黄泉。
“我是魔，怎么了？”
“魔头杀人了！”
村民们四散逃命，惊惶失措:“救命啊！”
“……收手。”
再回神时，一只手已经轻轻搭在了姜湛的手上，那人一袭白衣，笑意和煦得像春日的太阳，令姜湛有些不习惯。
“我叫宋知晚，你要不要做我的弟子？”
姜湛懒得作答:“……”
知晚却道:“你的妹妹还没有死透，我可以救活她。”
“……”
姜湛缓缓收了手，简略地低了低头，就当是拜师礼了。
师父果然言出必行，救活了他那可怜的妹妹，将她安置在一户稳妥的人家中，带着他回了神宫。
姜湛没再回去看过妹妹。
一是因为他懒，二是因为他是魔。
跟他沾上关系，身为凡人的妹妹能有什么好下场呢？曾经的事就是前车之鉴。
神宫的日子寡淡无趣，他也懒得搭理别人。
再后来，魔殿来了个小师妹。
小师妹有一双水洗般清澈的眼眸，有灿灿如三月繁花的笑容。小师妹天赋很好，他教她的身法，她一学就会，甚至会反过来捉弄他。小师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即便她说十句他答一句，她也依旧兴致勃勃。
姜湛懒得搭理别人，但还是有兴致搭理小师妹的。
当然了，要是谢玄不在一旁冷笑的话，他甚至乐意多说几句。
当然了，小师妹也有不讨人喜欢的时候。
“姜湛师兄。”
小师妹坐在廊下，看着躺在竹椅里休息的他，一脸探究道:“你这么懒，是不是我拿了你什么东西，你也懒得讨回来啊？”
“当然了。”
他困倦地翻了个身，又觉得不对，多问了一句:“你拿我什么了？”
小师妹拎出一个钱袋，笑道:“钱。”
然后用他亲自教她的身法，跑得无影无踪。
那时候，姜湛第一次觉得懒是一件很不对的事。
“……”
小师妹如今在做什么呢？
姜湛翻了个身，却见台阶下缓缓走来一道墨色的身影——宋语桃一袭墨色劲装，衣衫飞扬，步履稳健，一步步走了过来。
“真麻烦啊。”
姜湛叹息一声，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
宋语桃神色从容，笑意悠然，仿佛在话家常一般，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刻薄:“姜湛师兄，可以让一让吗？你有点碍事。”
姜湛也笑了笑:“小师妹不在，你连装都不装了。”
“其实我倒觉得……”
宋语桃见姜湛没有退避的意思，袖手一挥，召唤出上古妖兽，轻笑道:“不装的话，小师姐好像更喜欢我呢。”
腾蛇与青鸾左右游走，射出道道飞鳞与熊熊焰火，朝着姜湛席卷而去。姜湛看似动作迟钝，然而只轻轻一避，便躲开了这两道来势汹汹的攻击。然而宋语桃丝毫不给他懈怠的机会，又唤出两只妖兽，趁着他躲避的间隙，提剑冲了上来。
“云天——剑雷！”
剑气引下天雷，对魔族是致命的伤害。
姜湛眉间微敛，用了九分力气才避开这一击，叹道:“真麻烦啊。”
又是妖王血脉又是云天殿的弟子，实在是很难对付。
他们在分人的时候怎么想的？
怎么就把这么个难缠的分到自己这里了。
姜湛心里叹了又叹，眉梢微垂，回身出现在宋语桃身后，俯身道:“其实你与我们魔族很像。”
宋语桃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剑:“……”
姜湛接着道:“以你的本事和心性，站到司南这边，权势、地位……还不是唾手可得？”
“是吗？”
宋语桃挑了挑眉，又给了他一剑。
这一剑，差点把姜湛的半截衣袖给削下来。姜湛眉梢一压，脸色凝重了几分。
“我不在乎那些。”
宋语桃笑了笑:“不过你说得对，我跟你们很像，但是我又和你们不一样，我有小师姐。”
她是天生的妖王血脉，对妖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些山间的凶兽们在她年幼时缠在她身边，一面惧怕臣服于她，一面又想吞噬她。
宋语桃小时候不懂，她只是害怕，在狰狞的妖兽面前紧紧地攥着父母的手。父母却并未成为她的庇护之地，反而说她命不好，避之不及地将她抛弃。
很长一段时间，她无处可去。
直到她遇见了宋月华，那个柔弱却又坚强，果敢而一往无前的姐姐。
姐姐是她的第一根救命稻草。
失去姐姐以后，宋语桃又掉进了幽暗的湖底，但是，小师姐成为了她的第二根救命稻草。
她从未跟别人提及自己的苦难与坎坷，因为她自己便能手刃仇人。她收敛了妖王血脉，伪装成一个乖巧懂事、善解人意的小师妹，那样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讨人喜欢。
可是小师姐，即便看得懂她的伪装，也依旧满眼崇拜地夸赞她——
“小桃，你好厉害啊！”
“你一定可以的，谁也比不过你！”
“我相信你。”
那样的话，很长一段时间支撑着宋语桃一步步往上走，即便是在失去小师姐的三年里，她也依旧没有忘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反复复叮嘱自己——
“她说我可以的。”
我不能就此倒下啊，她是那样地信赖我。
宋语桃回了一趟和姐姐生活的小村庄，墙角的风雨兰依旧坚韧不拔地绽放着。
她明白了很多，放下了很多。
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巅峰于她而言不再那么重要，她想要的，只是自己的那根救命稻草能在身边。
“所以说……你明白了吗？”
宋语桃朝着姜湛逼近，目色凛然:“别随便破坏人家的美好生活。”
姜湛:“……”
……
七灵阵，最后一阵。
天色越发阴沉，乌云挤压在山巅，云雾里隐隐约约有雷电闪烁。飞鸟四散，似乎在惊惶失措地寻找着栖息地，殊不知这十三域，很快就要沦为废墟了。
关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不后悔。
其实，跟那六个魔族比起来，他并没有那么悲惨的出身。他是个人，曾经也在名门正派下当过大弟子，云游四方时行侠正义，打抱不平。
可心怀正义久了，他才发觉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正义可言。
为了区区一片天限碎片，他们大打出手，昔日繁荣的城池化作战争废墟。为了上等秘法，他们勾心斗角，屠尽同族满门。为了一己私心，他们罔顾他人性命，残杀青羽族人……
这些事情，关越见得越来越多。
他渐渐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期望，在入神宫时，他选择了魔殿。别人都觉得诧异，只有他知道，那是他的本心。
毁灭世界，重塑规则。
可是，偶尔也会有一些意外存在，比如他那天真无邪，大智若愚的小师妹。见多了尔虞我诈，偶尔见到那样的赤诚之心，他觉得诧异，也觉得可惜。
也不知道这样的小师妹，在十三域毁灭之后，还在不在。
“……”
关越从漫长的思绪中缓缓回过神来，就看见裴顾不知何时起已经来到阵中，手中的长剑青光凛凛，在昏暗的天色中折出一缕光。
“是裴顾啊。”
关越轻轻笑了笑:“你们还真是看得起我，派了你来。”
裴顾眉间疏朗，轻轻一笑:“既知道，便认输吧。”
“你还真是想得美。”
关越笑着去拂裴顾的剑，一枚暗器悄然从袖口中飞射而出，擦着裴顾的侧脸疾速冲去。裴顾挪动一寸，将将避开，又见四五道冷光迎面而来，不仅如此，脚下也遍布陷阱。不过他身形敏捷，连七星变也不曾用，便巧妙地避开了关越的阴招。
“我曾经听说过你。”
裴顾忽然道:“昆仑宗的大弟子关越，秉性正直，道心纯粹，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
关越袖手微顿，回笑道:“我也听说过你，避玄宗的天才少年裴顾，身边有个爱慕你的小师妹，怎么突然也变了呢？”
裴顾神色微沉:“……”
关越又继续道:“其实，你若是不帮谢玄，等谢玄死了，不是更好吗？那时候你的小师妹，也许就会回来了呢。”
裴顾敛眸，嘴角动了动:“你不懂。”
关越:“？”
……
裴顾从小就不喜欢笨蛋。
他出自名门顾家，天赋异禀，七岁就将上等七星变修到大成，别人看十遍的剑诀，他只需看一遍便能领悟，他是闻名遐迩的天才少年。
因此，他不喜欢笨人。
可命运弄人，上天让他在十岁那年惨遭灭门之灾，又让他遇见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小笨蛋宫羽汐。
她有多笨呢——
他外出除魔，疲惫不堪地回到避玄宗，强忍着困意陪她去逛街，她看不出来。
他嫉妒龙虎山的张楚玉可以正大光明地送她明珠，悄悄将红豆手串卸下，想引起她的注意，她看不出来。
他担心她娇纵过甚，惹来同门不满，时常言语规劝，避开她的好意，她也看不出来。
听见她说“裴顾，我来做你的家人”时，他满心欢喜，却又不得不因为背负着血海深仇而隐忍，她更加看不出来。
他喜欢她……
他不指望她能看出来。
那时，裴顾只是想，再等等就好了，再等等，等到他大仇得报，卸下沉重的负担，就可以坦坦荡荡地接受她的好意，和她一起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为她打伞，替她簪花，听她说近日发生的趣事。
可是，意外总是来得很突然。
一个谢玄，打破了裴顾所有的幻想。
他也曾不甘过，也曾有怨言过，也许他的爱对于宫羽汐这样的笨人来说是隐晦、是不易察觉，可她就不能再坚定些吗？
直到后来，宫羽汐死了。
裴顾病了很久，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宫羽汐并没有因为谢玄的到来而改变心意，她依旧满心欢喜地缠在自己身边，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一心等待，等待和她在一起的时机。
可是，宫羽汐还是死了。
死在了一场魔族肆虐的变动中，她中了魔气，被凌云渡一人刺了一剑，按理说，他也该给她一剑，好结束她的痛苦。
可裴顾没有，他舍不得。
他只是默默地坐在她的身边，陪她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临终前，她问他——
“裴顾，你有没有爱过我？”
“……”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已经闭上了那双只看得见他的眼睛。
裴顾如鲠在喉，抱着她，在她听不见的时候，说了一遍又一遍的——
“我爱你。”
可惜，宫羽汐再也听不见了。
而宫羽汐大概也不知道，裴顾做了这样的一个梦。若她知道，大概在神宫中重逢的时候，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了吧。
梦里的宫羽汐死了，没有活过来。可现实的宫羽汐也死了，却活了过来。
裴顾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在她不爱他的那个世界里，虽然她也掉入了雷劫之中死去，可最后却能涅槃重生，也就是说，不爱他，她会过得好。
若是如此，为了她，裴顾可以放下。
只是，他可以放下，但放不放得下，就另当别论了。
“……”
裴顾执着长剑，淡淡道:“我不能看着她死第三次，所以，你让开。”
关越敛眸:“……”
荒境中，大雪弥漫。
万籁俱寂，无垠的雪地中，小小的红影倒在一片白茫茫里，似乎要被淹没了一般。
“……”
司南坐在菩提树上，划出乾坤镜，默默地看着倒在雪里的宫羽汐。
七灵阵动了。
谢玄竟然真的为了十三域分出了自己的七魂……不，不如说他是为了宫羽汐分出了七魂。
只是谢玄似乎闭关去了，司南寻不到他的气息，七灵阵那边又胜负难测，但这也无妨。
宫羽汐还在这里呢。
只要她性命垂危，不愁谢玄不现身。
司南默默地看着宫羽汐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微弱下去，面上无动于衷，心中却叹息一声。
若是为了吞噬谢玄，他倒也不想杀死这只小青羽。
然而，冬境中忽然传来了异动。
司南凝眸，放大了乾坤镜。
却见茫茫的雪雾中，宫羽汐从厚重的积雪里缓缓爬了起来，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后，万物停止——风不再划过，旋旋落下的雪也停下半空中，紧接着，雪从地上升起，飞到了天上，积雪消散，露出一条平坦的大道来。
宫羽汐站了起来，眼中仿佛蕴藏了一整个小世界。
“怎么会……”
司南神色微凝，试图控制冬境中的法则，再度降下大雪，然而无论他意念如何，冬境都不受控制。
宫羽汐参悟了道法，掌控了冬境！
司南心中暗暗一沉，拂袖起身，瞬间来到冬境之中，抬掌施下威压。
“司南！”
宫羽汐不甘示弱，心念一起，整个冬境便随心而动，无数大雪从空中汇聚成游龙，轰然冲向司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