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发老者的话让薛夫人、薛怀瑾等人一惊。
薛瑗这般娇憨可爱,与人为善,这些时日除开养伤外,最时常做的就是对人反省自己是否做得不够好,才让云尘影想杀她。
她表现得尤为纯善无害,也就显得鹤发老者此言格外恐怖。
薛瑗对人动了杀念,怎么全没表现出来?
连同她朝夕相处的薛夫人都毫无察觉?
薛瑗依偎在薛夫人怀中,闻言心跳漏一拍,医修,什么时候多了识断人心的本领?
薛瑗细细拧了眉,用单纯疑惑的语气:“我没有啊。”
鹤发老者冷冷一笑,薛宗主见势不好:“不得无礼,这是玄素医仙,连你祖父见了他都多有尊重,你岂敢如此!”
这是薛瑗伤后,薛宗主第一次呵斥她,她不由带了惊惧。
玄素医仙毫不在意这些虚名,闻言摆摆手,让药童提了药箱:“老夫不过粗通岐黄,令千金自有主意,也不信赖老夫,令千金的伤你们另请高明吧。”
薛夫人急了,薛瑗的伤麻烦至极,一个不留神就可能留下病根,这位玄素医仙是好不容易请来的。
还是看在祖父面子上。
她连忙给薛瑗使眼色,薛瑗咬唇,她不能看着玄素医仙走,若落下病根,她就配不上…
薛瑗没办法:“我,我的确动了杀念,才引得伤势加重…但那并不是旁的杀念,只是想到那些伤我的魔,我总想着诛魔。”
玄素医仙冷笑,所以,还得夸她正义?
薛瑗的话声越说越小。
薛怀瑾垂下眸,按下心中异样。
薛瑗刚才被说到动杀念时,反应这么大,她动杀念的对象不可能是妖兽邪魔,必定是人。
她这些日子没出过天剑宗,又同天剑宗每个人都亲厚,这样一排除,她动杀念的对象极有可能是云尘影。
可这些日子,瑗瑗最常做的就是落寞自责地对同门说,是不是她做得不大好,才引得云尘影想杀她。
薛怀瑾不合时宜地想到云尘影那句冷冷的口蜜腹剑来。
薛瑗都快哭了,她进退两难,害怕别人觉得她不善良。
薛宗主及时回护她:“修士动点杀心不算什么大事。瑗瑗受了这般非人苦楚,顽强撑了过来,心生些怨念无伤大雅。”
玄素医仙不屑冷嗤,那算什么痛楚?
若不自己妄动惊天杀意,都快愈合了吧。
他懒得和这群人多费唇舌,玄素医仙看的东西多了去了,这位薛千金自作自受一堆人围着,另一名少女身上全是被拷打的伤,滋生的毒,无人问津。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玄素医仙踱到床边:“这位的伤麻烦得多,外伤次要,心伤…也可以不管。”
心伤无药可医,他无能为力。
“但她腿上千蛇王毒和鼠皇毒混杂在一处,名蛇鼠双王毒,已经蔓延开去,老夫刚才用针,把毒素封至下半身。”
薛宗主凝神细听,云尘影若提前死了,就没法了断因果。
玄素医仙啧啧称奇:“身中这样的奇毒,她居然还活着,老夫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两毒交杂,在体内横冲直撞,居然也没听到她念痛,心性不错。”
薛瑗听得咬唇,把脸靠近薛夫人的怀抱。
这些年,谁不说云尘影和她根本没得比?偏这玄素医仙眼光清奇。
薛宗主朝玄素医仙赔笑,心里毫不动容,这云尘影,可能是有几分坚韧,但一介凡女,根本配不上不惑。
他和夫人有多骄傲不惑这个儿子,就有多不喜云尘影。
玄素医仙看这样子,恐怕这女修根本不受重视,可惜了。
医修总是喜欢求生意志强的人,他道:“这女修身上毒素太烈,放在你们这儿也只有死路一条。她心性不错,可以给老夫做个药童。”
药童?
薛瑗下意识攥紧薛夫人的衣服,这玄素医仙地位如此尊崇,云尘影若成了她的药童,岂不是鸡犬升天?
那她做的那件事…
第43章 ◇
◎被修士鄙夷的凡女三◎
不等薛瑗如何搜肠刮肚, 想阻止云尘影被玄素医仙带走。
薛宗主便带着一脸家丑不可外扬的神色, 长叹一声,将云尘影如何残害薛瑗的事和盘托出。
末了叹息:“玄素医仙要人,本是天剑宗之幸,可此女心狠手辣、古怪乖张, 我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将她给您。”
“若医仙真缺一个药童, 看看犬女如何?”
薛夫人眼前一亮,忙将薛瑗哄出怀抱, 给玄素医仙相看。
薛瑗于剑道上的天赋平平, 薛宗主和夫人早打算让薛瑗改修别道,求个安稳仙途。可一是担心薛瑗吃不了太多苦,二是薛瑗不愿意离开他们。
一来二去,耽搁到现在。
若玄素医仙能将薛瑗收为药童,薛瑗不用打打杀杀, 也仙途坦荡。
玄素医仙冷漠睨了薛瑗一眼,嘴角一撇,生冷道:“不必了。”竟是没半点回转余地。
薛宗主和夫人尚能养气,尴尬笑笑打圆场, 薛瑗却受不了,她和云尘影一个天一个地, 连娘都说, 若云尘影有她半分,她也不会这么不喜云尘影。
偏偏玄素医仙眼光迥异。
薛瑗顾不得什么:“还请医仙直言,晚辈的天资就差到这种地步吗?”
薛瑗咬唇, “我不是要和她争什么, 只是修真界儿女, 若机会摆在眼前也不去争取, 那连凡人也不如了。”
薛瑗冠冕堂皇说完,状若无意瞟了瞟薛怀瑾,她从刚才就觉得,薛怀瑾好似不如以往厌恶云尘影。
云尘影刚被说勾结邪魔残害她时,薛怀瑾那股想杀云尘影的心挡也挡不住。可现在,尘埃落定,云尘影招供,爹娘叫玄素医仙顺便医治云尘影时,薛怀瑾却没有那种“云尘影不配”的强烈反对感。
这让薛瑗很不习惯。
薛瑗冠冕堂皇说完自己只是尽修士的本分,若天剑宗其余人在此,必定称赞她拎得清。
可玄素医仙像是油盐不进:“你的确连凡人也不如,凡人尚且惜命,你明明受魔障气息侵袭,压不住心中杀意就会旧伤复发,若是凡人,早恨不得清心寡欲去寺庙念几天佛,你却连区区杀念都控制不住,任自己旧伤反复。”
“老夫平生最恨不惜命的人,也最喜惜命的人。”
“你可知救治你的这株仙参有多少年份?一千年,若再有两千年,它就能沐天地精华而修成人形,却因为救你这种不惜命的人,进了你的腹中。薛夫人刚才言你坚强?要老夫说,你不用此参挺得过自己造的祸,才好意思配得上坚强二字。”
薛瑗被骂得委屈至极,她不懂玄素医仙的脾性,玄素医仙和药草打的交道多。
每每看见一些长势喜人的药草被拿去救一些不爱惜性命的人,他便心痛无比,若再看见这些人浪费了拼命想活命的人的药材,更是会怒不可遏。
薛瑗今日屡屡触他霉头,症结就在此。
玄素医仙冷然站起身,黑白色八卦道服飘然,将那株仙参一分为二:“那女修既害人,自是和老夫无缘。但今日老夫既然出诊,这株仙参予她一半,也让这仙参死得其所。”
说完,玄素医仙连招呼也不打,带着药童傲然离开。
玄素医仙袖里落下两张药方,薛怀瑾捡起,一张是薛瑗的,另一张则是云尘影的。
薛宗主顾不上扑到薛夫人怀里委屈落泪的薛瑗,快步跟上玄素医仙,相送于他。
一直到闹剧落幕,云尘影都没睁开眼。
她很痛,水牢里的蛇、鼠奇毒交织在她体内。云尘影要忍,只有当她习惯疼痛时,她才能保持十二万分的精力从婚典上逃出去。
她就这样静静躺了一夜。
待月落星褪、旭日初升,天剑宗的层云斑驳着朝阳灿金的裙摆时,云尘影所在的殿外传来声响。
薛宗主负手,背对殿宇:“怀瑾,她招供的认罪书你给我一份。”
薛怀瑾疑惑,薛宗主沉声,胸腔起伏:“玄素医仙竟真欣赏她,昨夜居然派人问我,她残害瑗瑗的事是否查清楚了。若有曲折,他还是想带走她,大不了以后约束着她就是。”
薛怀瑾心中一动,若是玄素医仙带走云尘影,云尘影有了管控,既害不了瑗瑗,也相当于薛家还了云尘影祖父的救命之恩。
云家祖父割肉救命之恩,实在太重。
正因如此重,当这笔因果未还上时,报应才来得这般迅猛。
云尘影已经受了水牢旱牢刑罚,也不慎中了那般奇毒,算是能抵瑗瑗所受之苦,若能放她一命让她远远离开,也不失为还恩双全之策。
薛宗主却寒着脸,每条皱纹都带着冷硬的弧度:“云尘影不能走,天剑宗之事,自有天剑宗的法度,不该玄素医仙插手。只是不好太直接回绝了他,他要认罪书,就给他认罪书。”
薛怀瑾一讶,有些没预料到薛宗主会这样坚决反对云尘影活着离开。
云尘影之前在天剑宗,风评很不好,每每有弟子闹开,薛宗主都说到底是恩人后代,随意小惩大诫一下也就过去了。
哪怕这次要杀云尘影,也是因云尘影实在犯了大错。
薛宗主表现得严肃仁慈,宽待恩人之后,薛怀瑾曾经一度觉得云尘影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有天剑宗薛家的庇护,为何还要像一个冻猫子似的,妒忌瑗瑗?
现在,薛宗主亲手掐断云尘影的活命机会,才让薛怀瑾惊觉,严厉或许有,可仁慈……
薛怀瑾低下头,薛宗主是他叔父,他自是没有反驳的道理,把认罪书交给薛宗主。
薛宗主满意颔首,拍拍薛怀瑾的肩膀:“怀瑾,你要记得,法不容情。”
他踏剑而去,薛怀瑾整理好心情,迈入殿内。
他以为他整理好了心情,可实际没有。他想到那个偌大阴暗的水牢,云尘影孱弱的身躯像被阴暗吞噬,骨缝里都生出漫长的孤寂。
他一直以为,他严刑拷打的是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生了妄念贪求的罪人,却原来,是一个孤零零漂泊修真界,连死了也不会被家人知晓的、可怜的罪人。
没有人被拷打、责问时没有一个亲友探望,除了她。
偌大天剑宗,好似人人都想她死。
“你的脸色真难看,薛宗主的话就这么令你接受不了吗?”
薛怀瑾抬眸,云尘影已然坐起,仍然瘦骨嶙峋,仿若一吹就断,黑沉沉的眼眸如没有星月的夜空。
明明被绝了生路的人是她,她却好似司空见惯。
锦被搭在她的腿上,两条腿扎满玄素医仙的银针。
云尘影道:“到取针的时间了,你们也不想到拜堂的时候,我还要被人架着去,多令薛家丢人。”
薛怀瑾只当她人之将死,不和她计较,走过去取针:“薛宗主原本对你不错,是你残杀瑗瑗,触了他的逆鳞,他才非杀你不可。”
“是吗?”云尘影冷静反问,“难道不是我身为一介凡女,天资也不出众,在修真界毫无根基,却将要占据薛不惑妻子的位置,他不可能留下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云尘影就是那个怀璧的匹夫。
薛怀瑾取针的手一顿:“你别信口开河。”
云尘影讽刺一笑。
薛怀瑾本不想乱想,可薛宗主的反应太急了。
他下意识想到云尘影被接上天剑宗前,偶尔薛宗主会在薛家人面前说,以薛不惑之才,要么不被情爱所累直通大道,要么道侣定然是同样惊才绝艳之辈。
当因果反噬来临,云尘影被接入天剑宗,薛宗主再没说过那种话,可他一日比一日冷凝。
薛宗主惯常喜怒不形于色,不好判断,可当薛宗主拒绝玄素医仙带云尘影走时,薛夫人……有浅淡的微笑转瞬即逝,似如释重负。
薛怀瑾深深夹紧眉头,他被这不负责任的猜测弄得有些恶心。
云尘影是被薛家找遍凡尘界,才找到的恩人后代,被带入天剑宗是为了还恩,她甚至离开了原有的生活,可若薛宗主、薛夫人却反过来瞧不上她……
薛怀瑾不能再想下去:“薛宗主曾经待你不错,今日这种话,不过是你的臆想。”
他撂下此话,薛宗主是他叔父,向来顶天立地,怎会如此?
云尘影根本没想说服薛怀瑾,人最难改变的就是想法,尤其是和自己亲近之人相关的想法。
当务之急,是她要活下去,而非其他。
云尘影无所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亲近之人千百般好,自己不喜之人有千万般罪孽,堪称世间最恶毒之人,天剑宗尤为如此。”
在天剑宗这些年,云尘影光看记忆都习惯了。
薛怀瑾不喜欢她的话,她的话就像是刀,看起来绝望无所依据,却总带着各式各样模糊的、让人畏惧真实的影子。
薛怀瑾一个分心,曲泉穴处的银针本扎入骨,不小心往外挑出一滴血珠,迅速染到锦被上。
这套针法非常狠厉,按玄素医仙的话说,对付凶猛的奇毒,就要用最凶狠的针法。这套针法,扎的全是腿上痛感最剧烈的穴道,薛怀瑾某次受伤被扎过云尘影这套针法的三分之一,他尚且痛得一度晕厥,无法想象云尘影现在有多痛。
薛怀瑾下意识看向云尘影,云尘影没表露出一点痛苦。
她亲眼看着薛怀瑾一根根取出银针,她要记得这个顺序、位置。
若来日逃出去,再犯此毒,她要给自己扎针。
薛怀瑾忽而觉得手臂如有千钧重,哪怕,哪怕云尘影残杀瑗瑗,薛怀瑾现在面对她的惨状也有种不忍直视之感。那不是他偏向云尘影,只是一个人亲眼看见另一个人是如何背井离乡、被众人嫌弃、被步步拷打、误被毒害、逼入绝境还顽强活着时的不忍。
那是人的良知。
她是个坏人,但某方面也绝对值得敬佩。
薛怀瑾抽出最后一根针,虽不忍,仍道:“婚期定在两日后,这两日不会有人来看你,你好自为之。”
是否有人来看自己,云尘影不在意。
天剑宗那群高高在上,自以为是道德制高点的人有什么可接触的?她只道:“推迟到三日后。”
薛怀瑾以为她是想多活一日,云尘影冷淡敛眸,说完理由后,薛怀瑾面色一变,居然连推拒都说不出口,艰涩道:“我去禀报宗主。”
铸剑堂。
铸剑堂里供奉的是薛家列任先祖灵位,以及薛家历任最大名鼎鼎的三柄剑。
剑主公正严明,如君子。这三柄剑哪怕用剑者身死,它们也留在天剑宗铸剑堂,哪怕是冬日,铸剑堂中也萦绕着浩然正气。
薛宗主一拜天地、二拜宝剑、三拜先祖。
当薛怀瑾来此,告知他云尘影的打算后,薛宗主持香不悦道:“推迟婚期?这不是她能胡闹决定的事。”云尘影晚一日死,薛宗主越觉得她阻挡了不惑的仙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