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只要是薛宗主乃至任何人痛斥云尘影的不是,弟子们都会打心眼里厌恶云尘影。
在薛宗主似有若无玩弄心术下,所有人都认为云尘影仗着自己是薛不惑的未婚妻作威作福,每有争执,薛宗主都会口头偏袒云尘影。
他亲手把云尘影这个孤女,用给她编造的特权把她推向了天剑宗弟子的对立面。目的,只为了今后杀她时,大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忍无可忍。
他顾及着云家先祖的恩义,就要抹黑云家后人。
恩大成仇,不外如是。
可现在,薛宗主并未察觉到那些弟子和往常一样的愤懑,这些弟子们垂着头,头一次有了怀疑。
是人都敬仰英雄,尤其是保卫自己的英雄。出于爱屋及乌的心态,云尘影既能引来日月灵泉英灵,那,不得不让一些人猜测当初的事是否有曲折?
张堂主更是直言:“她若在日月灵泉勾结了邪魔,日月灵泉的英灵会瞧不见吗?若她勾结邪魔,今日显现的是邪魔还是英灵?”
“我知道了。”张堂主声音一重,“前天有人告诉我,有人在水牢受刑时中了蛇鼠双王之毒,想来那人就是她。”他架着拐杖,蓬松的白发在山风中吹乱,“这件案子,我本想过问,蛇鼠双王毒从被染上到发作显露至少十日,中间经历的痛苦不知凡几,在此毒的痛苦下仍然撑了这么多天也不松口,大多数是真被冤枉。”
张堂主曾参战,战时双方互派奸细间谍,那狱中之景才是骇人,哪些是真奸细,哪些是真冤枉,他看了太多。
可惜,今日的天剑宗并非昔日的天剑宗,薛宗主对张堂主这些人防得厉害,张堂主不好插手。
“我本以为,这么明显的事你们应引起警觉,至少多查一些时日再做决定,原来在短短几日间,你们就武断决定处死她?那是人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拐杖在地上杵动得泥屑四溅,薛宗主脸颊狠狠抽搐,鹰视四周,他最不想面对的场景来了。
如果不让众人厌恶云尘影,那他处死云尘影时,所有的口诛笔伐最后定然会落在“忘恩负义”四字上,如今虽然张堂主深居简出,不知内情,但那些弟子的眼神,可骗不得人。
薛宗主绝不会任此事发展,他猛地拂袖:“张堂主,你别失了分寸!哪怕你上过道魔战场又如何?人有千种,事有万样,你过去的经验便能决定一切?”
“那认罪书,乃她亲手所签,做不得假。”薛宗主逼近张堂主,雄猜阴鸷一般。
张堂主曾受过严重的伤,架着拐杖,自然没他高。
薛宗主阴冷望去,张堂主无畏抬眸,薛宗主酷烈威胁:“张堂主,无论是英灵执念还是什么,都抵不了她亲手所写的认罪书。张堂主就别再说这些话,污蔑视听了。”
“否则,别怪我用宗规!”
张堂主毫不畏惧,甚至仰头大笑,几乎笑出眼泪,宗规?看着他草菅人命只能逢迎拍马的宗规!
张堂主啐一声:“你要我亲眼见你败坏天剑宗?你在做梦!”
薛宗主眼中一狠,两人当即拳脚相加,动起手来!只是张堂主早受重伤,如今残疾,隐隐落在下风。
薛怀瑾麻木地看着,忽然觉得,薛宗主有些陌生。
张堂主仙途受损,是因为去道魔战场,说是天剑宗活着的英豪也不为过。
而薛宗主,此刻动用武力逼迫他,因为他说话不好听?
还有,薛宗主不顾一切要诛杀云尘影,哪怕云尘影已经失去了魂魄,没有转世机会,他也不顾曾经两家的恩义,要赶尽杀绝。
这样做,真的对吗?薛怀瑾不由叩问自己的心。
张堂主哪里惧怕薛宗主,论修为,如今薛宗主强,可论…正在他想动真格时。
一道剑光直冲云霄,照亮天际,铸剑堂正门飞出一柄青色长剑,绕着天剑宗飞行三圈。
所有人面面相觑。
“仁剑?”眼尖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剑身如流水青影,正是铸剑堂中供奉的三柄剑之一:仁剑。仁剑剑身青光大作,如烟光虚影,离开天剑宗。
“仁剑,走、走了?”弟子们面面相觑,这三柄剑,都经历过道魔战场,剑客已死,它们仍然选择留在天剑宗铸剑堂,可现在,仁剑,飞出了天剑宗的范围。
张堂主一拐杖击开薛宗主,朝前踉跄几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和天剑宗浴血奋战的仁剑离开了天剑宗?!
张堂主无法接受。
可仁剑只用剑尖朝他轻点几下,算作对旧时战友的告别,便头也不回直奔一个方向而去。
薛怀瑾喃喃道:“东方。”
他的随机传送符便是在东部购买,按照规律,随机传送符一半的可能性出口就在东方。
仁剑很快消失,不见踪影。
薛宗主哪里肯眼睁睁见到仁剑离开,不顾一切凌空而去,想去追回它。
第47章 ◇
◎被修士鄙夷的凡女七◎
薛宗主横行于夜空, 夜风吹动他脸颊的肉, 神色肃然。
天剑宗地位超然,受修真界敬重,便是因为当初在道魔战场上这几柄剑打出了威势,后来剑客身死, 宝剑也不离不弃, 镇守天剑宗,更是传为修真界美谈。
所以, 无论仁剑离开的原因是什么, 薛宗主都必须把它请回天剑宗。
“剑灵可在?”薛宗主逆着风,气沉丹田远远送出声音:“若宝剑想寻新的剑客,我们天剑宗汇聚四方剑修英杰,宝剑何必舍近求远?”
仁剑并不理会,薛宗主只能看到仁剑越飞越远, 残留青色灵光。
薛宗主急了眼,往身上连拍十多道疾行符,想追上仁剑。然而,仁剑周身青色剑芒大作, 如同有千万剑影朝薛宗主眼内刺来,他不敢摄其锋芒, 一路被逼着往后退, 胸口更是被刺出鲜血。
薛夫人在断念崖看见薛宗主状况不好,飞至空中扶住他:“夫君。”
二人落回地面。
薛宗主气血翻涌,连忙调动灵力调息伤势。这一幕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可置信, 守护天剑宗的仁剑, 是三柄宝剑中最温和的一柄, 哪怕离开天剑宗, 照理也不会这么快打伤天剑宗的宗主。
看起来,仁剑居然像是…厌极了薛宗主,把他视做不仁不义的恶徒。
薛宗主疗伤时,薛夫人心急火燎,喃喃道:“东方?东方有凌天剑门,难道仁剑是看中了凌天剑门的哪位剑修?”
说着,她就不由得心慌,凌天剑门和天剑宗有些龃龉,从两宗名字上就能看出,凌天剑门有多想压天剑宗一头。
张堂主闭了眼,他不想管仁剑去了哪儿,仁剑是天地至宝,去哪儿都好。
他心痛、反思的是,天剑宗与仁剑有这么深的渊源,仁剑为什么这么决绝地离开天剑宗?
众人各有想法时,薛怀瑾脸上的神情近乎麻木。
只有他不担心仁剑去了凌天剑门,仁剑去的地方是东方,东方极有可能是云尘影去的方向。
薛怀瑾下意识想到,他去铸剑堂转告云尘影的话,云尘影说,她周身都是天剑宗拷打出的伤口,婚典后又要立马被天剑宗处死,倒像是彻头彻尾被薛家利用抛弃的工具。
仁剑听到了。
仁剑这样的宝剑,神念范围能覆盖天剑宗,或许,它不只听到了,也看到了。看到了云尘影到天剑宗后,如何被一步步推向深渊,看见她每一分怯弱、小心翼翼的讨好。
看见她远离故土,活成寄人篱下的模样,再看见所有人期盼她的死亡,看见薛宗主宁愿冒险追至传送符裂缝也要杀了她的决心。
人心无情剑有情,在薛宗主甚至朝张堂主出手时,仁剑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前往东方,或许,是想给那个被辜负的女郎一点最后的温暖。
天空忽地下起血红的雨水,像是天剑宗在泣血。
张堂主仿佛心力被挖空,蓬松白发颓然,朝血杀堂的人无力摆摆手,带着他们离去,血杀堂的男男女女都不说话,眼里都盛着悲哀。天剑宗渡过了道魔大战最艰难的时刻,却在和平时,步步偏离了曾经的模样。
他们沉默离开,薛瑗如同一只灵巧的燕儿,披着粉色的披风来到这儿。
她气喘吁吁,看见断念崖上空出事后,薛瑗就忍不住来了。她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云尘影的尸体,爹娘也不像是高兴的模样,种种迹象表明——
薛瑗着急询问:“云尘影没有死?”
她身后跟着她的两名弟子面面相觑,云尘影要死?瑗瑗不是告诉他们,云尘影今夜要嫁给薛不惑?他们还为薛瑗不平过,怎么现在,薛瑗脱口而出的是云尘影要死的话?
薛瑗心中如有蚂蚁在抓,这里怎么有这么多人,脸色都不怎么好,难道……云尘影狗急跳墙,说了什么让他们信了吗?
薛瑗急得只能抓住最近的一个人:“发生什么事了?云尘影没有死?”
不巧,她抓住的人正是张堂主。
张堂主寒铁般的臂膀冰凉,双眸如狼,吓得薛瑗猛地一缩手。
张堂主生冷道:“你很巴不得人死?别人死了,能让你高兴,让你修为进益吗?!”
他臂膀一震,薛瑗被震得倒退几步。张堂主平日不至于迁怒薛瑗,但今日薛宗主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能不叫人生火。
薛瑗一吓,张堂主漠然而去,背影融入夜色中:“那位叫云尘影的修士的案子,必须重查。她献祭了魂魄,日月灵泉尚且认可她魂魄干净,引得英灵重现,这样的人不太会勾结邪魔,若再冤造些人命错案,天剑宗辜负的可不只是仁剑,更是辜负了先辈的良心!”
对于云尘影还活着的事,张堂主已经不抱希望了。
他看见了地上薛宗主之前出剑的痕迹,一个连天剑宗弟子都算不上的、在绝境时只能献祭魂魄的修士,不可能在薛宗主剑下活下来。
薛怀瑾在两名弟子的搀扶下应是,他无比虚弱,朝薛夫人告罪后便要离开。
薛瑗脸色苍白,满脑子都是“重审云尘影的案子”这几个字,为何忽然要重审,真的是她说了什么?
薛瑗拉住薛怀瑾,双目流露出一丝祈求:“怀瑾哥哥,到底怎么了?”怎么所有人都这么奇怪,爹爹又是为何受伤?
薛怀瑾差点被拉得一个踉跄,定定看着薛瑗。薛瑗粉色的披风衬得容貌娇美,仿若天真不谙世事。
曾经,薛瑗说日月灵泉魔气侵袭之事太痛,她是天剑宗众星捧月的小公主,薛怀瑾也心疼她,只让她抽噎、断续地说了一遍事情经过。其中多有模糊之处,薛怀瑾也不逼她。
听见是云尘影所做后,薛怀瑾想到云尘影处处不如薛瑗、多有嫉妒,也就信了八分。
可现在,张堂主那句愤怒的“那是一条人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如钟鼓响彻在薛怀瑾脑海里,云尘影决绝的目光更是一直在他心中难化。
这件事兹事体大,正常的审讯流程不是这样的,正常的流程是先让薛瑗尽力精确地回顾每一个细节,他再拿去盘问云尘影。
这样,才能尽量减少冤假错案。
可是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呢?薛怀瑾叩问自己,是偏见。
云尘影太卑微了,只是区区凡人后代,她没有薛瑗那样鼎力维护她的爹娘,她连师尊都没有,连天剑宗弟子都算不上,整个天剑宗只有她一个外人,所谓恩人之后的特权,只让所有人更讨厌她。
而薛瑗,高贵、活泼、善良大方,云尘影只会对每个人露出讨好的笑。也许,捧高踩低是多数人的天性。
这样的情况下,薛怀瑾似乎就觉得,云尘影妒忌薛瑗残杀她是一件正常的事,薛瑗没有撒谎的必要,她说的能有假吗。
人心的成见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修真界的话本写的都是天生高贵的男女携手问道之事,而那些身份不高贵者,在各种故事里扮演着丑角。
最后得到可笑的下场。
薛怀瑾想了很多,想到当初云尘影恐惧地哀求他:“薛师兄,不是我,我没有勾结邪魔”想到云尘影当初讨好他,虽然他每每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她也从不愠怒,露出微笑。她是凡间来的贫女,是修士眼中的下贱,却比这些高贵的人更懂尊重人。
薛怀瑾曾也想过她纵然有千般不可取,到底还算乐观。可是,他立刻想到断念崖上,云尘影冷漠决绝的目光。
原来,摧毁一个人的乐观、温暖,只需要短短十多天。
薛怀瑾轻声,声音沙哑而坚定:“瑗瑗,当初日月灵泉之事的来龙去脉你需要重新事无巨细地告诉我,写下详细经过。”
他顾不得身上多出骨折、断裂之伤,竟想要带走薛瑗。
薛瑗惊悚万分,这么快,还要写出来?
薛瑗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似乎是关心薛怀瑾的身体:“怀瑾哥哥,你受伤了,我先带你去治你的伤好不好?”
薛怀瑾带血的手抚摸薛瑗的头发,声音柔和。
他说:“瑗瑗,我们也许害死了一个人。”
薛瑗呼吸一窒,害死了……一个人?
薛怀瑾悲哀道:“我会睡不着,瑗瑗你呢?”
薛瑗毛骨悚然,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我,我也,睡不着。”
她从薛怀瑾眼里看见自己苍白得不像话的脸。
薛怀瑾是认真的,哪怕看见一个不是人的生灵为了活命不断挣扎,大部分人也会停下杀它的手,更别说,薛怀瑾看见一个人,献祭了自己两魂两魄只为求生。
那个场面成了他闭眼就能瞧见的梦魇。
天之东,雷暴万里。云尘影从随机传送符出来,落到一个天空中响彻雷鸣、地上土地焦黑、遍布被雷劈过痕迹的地方。
连呼啸而过的风都仿佛带着雷电味,云尘影满身鲜血,禁咒提升的灵力最多还有一刻钟就会彻底消失,她要在这一刻钟内,找到一个安全的、能让她活命的地方。
她从雷缝中穿行,红衣染血,月落日升。那红衣像一轮快坠落的暮日,也像一轮快冉冉升起的朝阳。
很奇异,也许她下一瞬就会被无处不在的雷电劈中,但她没一点痛苦,反而很是松快。
终于离开天剑宗了。
曾经的云尘影去到天剑宗,就像一个乞丐混入了一群穿着华服的人中间,他们不会管乞丐流落到那里是否事出有因,只会一眼见到乞丐和他们的格格不入。
乞丐想讨好他们,不想被孤立,但最后,只能是从身到心,连带着尊严都被碾得粉碎。
现在,她身上是痛苦的,鲜血流不尽,但一颗心很自由。
云尘影尽力躲过所有雷暴,这里还有生物的痕迹,雷暴绝不是十二时辰都有,只要她活下去,就有希望。
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和雷暴搏斗。
好奇心会害死猫,云尘影现在没能力接近风暴中心,她尽力避开搏斗声传来之处。
第48章 ◇
◎被修士鄙夷的凡女八◎
雷暴轰鸣, 紫龙一般的雷卷搅动天地, 触及之处,一切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