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商邵柔那晚将他从床上踹下来之后,他的行为时时刻刻都带着隐忍和克制, 许久之后他才稍稍放开了商邵柔的后脑勺。
商邵柔敛了敛心神,直接进入主题,“殿下,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是对太后娘娘的大不敬。可近日来,我在梦中多次见到,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身体十分不适,大有...”
商邵柔忧心地皱起眉头,不用再说,李煜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李煜向来不怀疑商邵柔所说梦中之事,于是听闻之后,李煜的眉心紧得能碾死一只蚂蚁。
提到这个话题,商邵柔的心不可能不沉重。“殿下,你该知道太后娘娘对您与唐小姐的婚事有多重视,在这样的关键的日子里,你还要再多生事端,令她忧心吗?”
李煜背过头去,身子僵得厉害。
商邵柔继续说道:“今日晨起时,太后娘娘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她的身体差到,甚至取消了今日各宫妃嫔的请安礼。”
“什么?”李煜侧身看她,在她面前来回踱步,随后突然站定,“为何皇祖母出现此事,宫中无任何奏报?”
商邵柔迎上他的目光,“殿下以为是我们失职,枉顾娘娘身体?是太后严令禁止,不让我们对外宣扬。”
她的语气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太后娘娘,是不想让自己身体有恙这消息,影响了你们二人不久后的婚礼大典。”
商邵柔见他沉默,才最后补了一句,“所以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冒着风险,来见殿下一面,恳请殿□□恤娘娘之心,将心中图谋延后施展,也万不可剥夺她老人家最后念想,酿成大憾。”
李煜的手指不停在袖中摩挲拨弄着,他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须臾之后,他才看向商邵柔,嘴角的弧度很平,却带着异常的坚定。
“既然本殿已经知道皇祖母身体有恙,便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安心举行婚礼。当下,慈宁宫应尽早放出消息,昭告全宫,命太医院紧急筹备,以愈皇祖母之疾才是。”
“殿下,你是不是没听懂我说的话,事既已定,我们再大肆宣扬又有何用。难道她老人家的最后一个心愿,你要亲自破碎?”
李煜的神情突然有些暗,有些狠,他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问道:“柔儿,什么是既定?”
“还记得几月前,元宵宴上的前一晚,你说元宵宴上整个东宫都会倾覆。可如今呢,东宫众人至今安虞无忧。再往前些,你我二人初见时,你便提醒我要注意淑嫔之举,而那日我亦安然度过,未曾落入淑嫔的圈套。”
李煜垂眼,眼睛似要盯到她的心里去,“所以,你来告诉我,什么是既定?”
商邵柔被他一惊,说不出话来。
“在本殿心中,并没有什么东西是既定的,我更相信事在人为。所以,不要说祖母这件事情也是不可改变的定局,既然事情还未发生,那么我们就必须得先尽人事,才可听天命。”
商邵柔被他的话语给触动到,平静的内心似乎掀起一阵波澜,须臾之后她才点头,“你说的对。”
她犹豫再三,终于将原小说中作者关于太后死因的留白也通过适当的处理而转述出来。
李煜的脸立即黑了下来,嘴唇抿得死紧,“这种事你为何不第一时间说出来?”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冲,他垂下眼睑,将自己的话语放缓,“柔儿,我并非怪罪于你。我知道你有你的考量,只是谋害太后一事,兹事体大。既然我们有了这样的怀疑,更当全力戒备起来,揪出妄图谋害的人,保护好皇祖母。”
商邵柔脸有些羞愧的红,“这件事情,实在是我思虑不周了。”
李煜却摇了摇头,“不,这不能怪你。若非你告诉我此事,皇祖母的命才可能真正地命悬一线。你需尽快将此事报以父皇,以免日后查处下来,令慈宁宫上下遭罪。”
商邵柔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明日便去禀告圣上。”
“不可。慈宁宫的侍奉人,在你之上还有郑由,以及香华嬷嬷。你若越过他们直接面禀父皇,于理于情都不可,会遭到宫人的诟病。”
商邵柔凝眉,“可...你要知道,太后娘娘她不准慈宁宫的人将这消息给透出去,我又怎么能置郑公公和香华姑姑于不义?更何况,如此损益之事,他们也未必肯做。”
李煜伸手抚了抚她的脸,柔声问道:“你既知道这是损益之事,为何自己又要去做?柔儿,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她的脸,带来一阵微微的痒意,商邵柔的心中仿佛也被他这话说得涌现出温暖的痒意。
“明日早些时候,我会去慈宁宫一趟。不管皇祖母有没有见我,你都需说服香华嬷嬷,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隐瞒。若她不相信,你便说我已经起了疑心,带她来见我。如此,她一定会行动起来。”
“好。”
李煜放在她脸上的手从她的手臂慢慢下移,而后拉住她的手,十指紧扣着,“还有什么疑问么?”
商邵柔仔细想了想,摇头,“我来找你,便是为了此事。”
李煜的脸皱在一块儿,眼眸中有晦暗的光闪烁,整个人的神情有些失落和无奈,“真没有了?”
复又得到否定的答案,李煜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么多天了,你不想向我要个解释,你就不生气?”
被热切的眸光注视着,商邵柔心中有些酸涩。那日竹林的事情,若换做是别的女人,二人之间必然要恩断义绝。
商邵柔的眉心微颤,挤出一抹笑容,“殿下,我与你说实话。作为一个女子,我自有我心的狭隘。那日见你义无反顾救下唐晓璃,我心中难免心生绝望。可我,毕竟是个理智至上的人。”
“若殿下那天,不顾一切在七王爷面前乱了阵脚,救下了我。我自然会有劫后余生的感动。可感动之余,恐怕还会心生负担,殿下不该为了我,置自己的大业于不顾。”
从小到大,她听过太多“我为了你,放弃了...”这样的话,父母,姐姐,还有前男友,都以爱的名义,对她施加了许多负担。
她受够了,于是她对别人的付出与牺牲避如蛇蝎。
所以当前男友说:“你只要对我说一句‘不要走’,我就会为了你留下来,我不想分手。”时,她严词拒绝了。
她不想要任何人为她,放弃什么。因为这样放弃只能带来短暂的感动,而从长远上看,放弃往往意味着后悔,只能为日后的无休止的争吵埋下祸根。
忆起往事,商邵柔不禁眼眶含泪,李煜见她如此,瞳孔微缩,拇指不知所措地抚上她的眼角。
“柔儿,不管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又何必心生负担?那日的情形,我此刻恐怕只能与你长话短说,我深知这是七弟给我设下的圈套,一旦我救了你,恐怕日后他盯上你,你会更加不得安宁。”
李煜的眉眼紧了紧,想起那晚李劼派人送来的画像,他牙关咬得死紧,目眦尽裂,握得商邵柔的手都有些疼。
“抱歉。”他反应过来后,连忙卸了力,这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七弟看中了唐家背后的势力,断然不舍得让唐晓璃死。于是我干脆派人送信给他,说圭谈对唐晓璃起了杀意,设计引他自己入局。我命骆闻及时放信给江蒙,一旦他去了,就自然没有脱身的道理,为了避免将事情扩大,他不得不救下你的命。”
商邵柔心中其实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听李煜这样简要概述起来,她还是感受到了其中的凶险。
回想起那日的情形,李煜心中尚且还心有余悸。
“七弟虽救下你,我回到东宫却依旧无比后悔,因为我低估了那轴承的威力,若七弟那日失之毫厘,恐怕我将永远失去你。”
李煜嘴唇泛白,声音也微微颤抖着,“柔儿,我想同你说的是,若是那日我明知有诈,却还是不顾一切救下了你,你也不必觉得有负担。因为我绝不会后悔,相反还会庆幸。”
“如果时日倒转到那天,我断然不舍得将你至于这样的险境之中。我只要你爱我,其他一切,如若失去,也自然有再图谋的可能。”
商邵柔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强压着哭声,喉咙却止不住哽咽。
“柔儿,你...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他慌乱的无措的动作隔着眼眶中氤氲的水雾,模糊地印出来。
商邵柔无法向李煜说明,他的这番话给了自己多大的触动。
旁人眼中的商邵柔,坚强好胜,果断绝情。她是一个好的工作伙伴,却不会是一个好伴侣。因为她太过强势,太过极端,不懂得作小女人姿态。
可她,并不是生来就带着坚硬的外壳,仿佛永远不会受伤。
她当然爱自己的雷厉风行,并以此为傲。但是偶尔有些时候,她也希望自己能够毫无顾忌地抛弃一切枷锁,展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自家中变故后 ,她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掉过眼泪。李煜,成功做到了。
是他让商邵柔觉得,自己值得被珍重,哪怕他放弃所有,选择了救她,也不会是一件事后令他觉得后悔不值的事情。
许久之后,商邵柔的眼泪才止住了些。她放开环住李煜后腰的手,可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商邵柔撇过身去,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李煜则从她背后抱住她,“好些了吗?”
商邵柔的声音因为刚哭过,有些闷,“嗯。”
“柔儿,竹林的事情,我还欠你一个郑重的道歉,对不起。即便你想在宫中独立,我也不该什么都不跟你说。往后,不会了。”
“那殿下老实告诉我,跟唐小姐的婚约,你打算怎么办?”
即使背对着他,商邵柔仍能感觉到李煜眼中闪过的片刻惊喜,“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
商邵柔嗫嚅着,没说话。
李煜深吸一口气,鼻尖抵着她的发丝,眼中也逐渐变得严肃深邃,“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从一开始,我和唐晓璃就没打算成婚。”
商邵柔对于这一结果并不意外,“可是圣命难为,皇上既已经下了圣旨,你们又如何违抗?”
自古以来,只有昏庸的君主才会冒险将圣旨追回,出尔反尔,失信于百姓。我们这位承乾帝,虽然昏庸,却不太可能为了李煜去做这招人诟病的事。
李煜轻笑一声,他的唇轻轻地附在商邵柔耳边,喷出的热气随着他自在的笑意,引人一颤,“柔儿,父皇的赐婚圣旨上,根本就没有盖国章。更何况皇室的婚姻嫁娶,除却玉玺印外,还需加盖礼部鉴章,以示双方敬和呈礼,天意确之。”
“什么...”商邵柔背后一僵,转过身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礼部尚且不说,殿下是如何说服圣上,将未加印的旨意传下去的?”
提起皇帝,李煜的眸光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柔儿,你以为,父皇会舍得将江南九州的势力拱手让于我麾下?”
商邵柔身形一震,是啊。她怎么没想到,皇帝向来不喜欢李煜,又怎么会同意李煜与唐家的联姻。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感觉自己脑子乱乱地,根本不够用。
李煜抚了抚她因皱眉而高耸的眉骨,“你以为当日他只用你的命,抵了谢楚婷的圈禁之刑?”回想起那日皇帝的老奸巨猾和精确谋算,李煜只觉得冷意从心底扩散地厉害。
“是父皇要利用我稳定唐家势力,同时安抚好皇祖母,于是我不得不陪他演一出戏,只不过这无效圣旨的颁布日期,他同意由我来定。于是我只好将计就计,利用此事转移七弟的注意,徐徐图之。”
商邵柔的脑袋嗡嗡地,可是有一个疑问她十分清楚,“那到最后,这无效圣旨的乌龙,该如何收场?”
皇帝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难道这错误得由李煜来担?
“届时,高公公会站出来领罚,言明自己未曾尽提醒圣上之过错,父皇杖责一番,罚俸几月,事情便过去了。”
商邵柔质疑,“有这么简单?”
圣旨之事,关系天子威仪,严重者可伏尸百万,惩罚断不可能这么不痛不痒。
李煜轻轻刮了一下商邵柔的鼻子,眼中是藏不住的欣赏,“柔儿,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父皇已经掌握高远私通外臣,贪赃敛财的证据,正欲下手除掉他,此番不过是顺势而为。只有高远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给父皇作了个天大的人情。”
“到时候,我再令王隽联合朝中文官,集体上呈宦官专权弄政,贪赃枉法的本子,彻底肃清这后宫的宦官蠹虫,岂不一举两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前些日子,高公公与七王爷暗通消息,献策在后宫设立监察所一事,也是你所为?”
高远既要被废,也废得有所值。他与外臣勾结的证据,多一个不多,但却正好能够让李劼也卷入其中。
李煜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我确实有命人刻意引导。”
商邵柔突然有些心悸,这几日,朝中局势突如其来地倒向李劼一边。商邵柔本以为,这是皇帝的操纵,没想到竟连皇帝也不知不觉成了李煜手中的棋子。
李煜见她愣怔在原地,心中不免生出些紧张,“柔儿,你会不会觉得我...”
商邵柔知道李煜想说什么,她郑重地摇了摇头。
“不会。殿下虽然与我往日所看到的形象不同,但我深知您此刻正处于关键的夺嫡漩涡中,城府不深,地位不稳。我很高兴,殿下有如此成熟的谋略,这样才不会有愧于一直追随着您的肱股之臣的厚望。”
“更何况,殿下的所作所为丝毫没有波及到无辜之人,只是顺手铲除了奸佞无良之辈,我该为殿下拍掌称好才是。”
在事业上优柔寡断的男人,才会引起商邵柔的反感。李煜这样的事业批,正合她胃口。
李煜看向商邵柔的目光,温柔宠溺。仿佛她是那个刺破黑暗,身披霞光向他飞奔而来的人。
“只是,有一件事情,却有些大事不妙。”
“什么?”李煜见商邵柔面色有些凝重,心脏也止不住停了一拍。
“七王爷向皇上献的计策,是出自我之手,高公公只不过传递了些消息罢了。若日后皇上追究起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本在李煜的计划之中。
李煜闻言,却一笑,“无碍。父皇耿耿于怀的,是高远的不忠。他擅自与七弟互通有无,是大忌。你是献策之人,父皇不会将你如何。相反,我相信你所言之计,定能在后宫起到实质作用,到时候父皇会嘉奖你也不一定。”
商邵柔心中一松,知道这是李煜在宽慰他。“可若是,皇上故意找我麻烦怎么办?”
商邵柔的这种担心并不是多疑。在皇帝眼中,她恐怕是拿捏李煜最好的棋子。
李煜的目光冷了下来,眸光坚定,“柔儿,我绝不会允许上次那样的情况出现。”
忆起她那日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模样,李煜的眼中又微微泛着湿润的光,隔着几个月的时日,李煜的心疼似乎还清晰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