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华姑姑从柜子中拿出一个枕头递给她,又拢了拢胸前衣物的领子,对商邵柔道:“你今晚便在这儿将就一下,只是我夜里睡眠浅,你注意不要发出太大动静。”
“多谢姑姑。”
商邵柔依言躺下,眼神中却清明得很。她认床,但又要忍住辗转反侧的动作,于是身子僵直地躺椅上,难受得很。
“姑姑,您难道就不想问问我究竟发生了何事吗?”
等到夜晚的微风吹动廊檐下的灯笼,引起阵阵仿佛看得见的寒意时,商邵柔还是没忍住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香华姑姑背对她躺在床榻上,盖着被子,声音沉稳地传来,“你不过是小女孩心性,一时间想家了,不想一个人睡罢了。”
商邵柔怔了怔,随即心中了然一笑,“是的,没错。”
香华姑姑何尝没猜到几分,只是她如今出宫在即,肯定不想再去管这些事,商邵柔心想,自己也实在不该将这些话说给她听。
于是她又问,“姑姑,你的出宫期,是哪一日呢,奴婢一时竟有些忘了。”
床榻上那人的声音有些闷,“五月初十。”
商邵柔不敢再说话了,怕影响到香华姑姑休息。等姑姑出宫那天,我一定会去宫门口为你送行的。
五月初十,没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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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光微露,商邵柔顶着眼下两块乌青,伺候太后起居。太后自太和殿上回来之后,身子就越渐萎靡。
平日里的吃食日渐消减,昨日更是,一整天下来只进了一点儿粥,和几片蜜饯。
商邵柔为太后穿衣时,心头闪过一丝疑惑与担忧,内心隐隐地有什么东西,惹得她不得安宁。
太后的脖颈和脸颊,消瘦地实在厉害。面上的苍白,连涂上脂红也盖不住。
簪好最后一根簪子,商邵柔站在铜镜前,略显担忧地看向太后,“娘娘,您今日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太后的眼中露出些疲态,听到商邵柔这样说,忍不住呵斥,“什么话?一早上起来便触哀家霉头?”
商邵柔赶紧跪地,“奴婢该死,奴婢是瞧着娘娘最近食欲有些不好,连脸颊都消瘦了许多,奴婢担心娘娘。”
太后轻叹了一口气,这才转过头,“起来吧。”
她看着眼前的铜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再给哀家涂点脂红。”
曾几何时,元宵宴会上她初见太后,还觉她精神矍铄,是个意气风发的老太太。如今,太后眼中的疲态,竟是连擦脂抹粉也有些掩盖不住了。
突然,商邵柔脑中的某根神经,突然间像是被人用手用力地握了一下,脑中闪现出一道白光。
而后那道白光渐渐回落,商邵柔心中涌现出一个想法,元丰十九年五月十六,太后于慈宁宫薨逝,享年六十八。
而今,原小说的剧情与真实的故事发展有所出入,可太后确实,是在梨园戏后的那年去世的。
今年早些时候,扬州来的昆曲班子提前入宫的时候,她心中就隐隐有过一些担忧。只不过那时候,她与太后娘娘不相识,也没什么交集,她只担心太后薨逝后会对东宫日后的局面造成什么影响。
可如今,与这位表面严厉,内心却柔和慈祥的太后娘娘相处过后,商邵柔便再也不能对这件事冷眼看待。
早晨的曦光渐渐从云层的那头露了出来。今日是五月初五,照例是皇后携各宫妃嫔入慈宁宫向太后请安的日子。
可皇后在外等候了许久,慈宁宫的大门却依旧紧闭着,莺莺燕燕在皇后身后小声地抱怨着,皆被皇后一个凌厉的眼神给止住。
许久之后,门才从里面开了,郑由手持拂尘,对着皇后及各妃嫔恭敬行礼,“启禀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今日身体不适,今日请安取消 。”
身后妃嫔窃窃私语,皇后皱了皱眉,“郑公公,母后身体怎么了,又没有宣太医瞧瞧?”
郑由笑了笑,眼神往下一瞥,复才开口,“有劳皇后娘娘关心了,太后娘娘只是有些积食,并无大碍。”
皇后的脸顿时冷了下来,郑由奚落的表情她看得太清楚,恐怕太后根本就没有生病,只是因为太和殿下她公然顶撞皇帝,太后生气了,不想见她。
“既是如此,那本宫便和妹妹们先退下了,还请郑公公多费心,替本宫照顾好母后,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本宫。”
“奴才遵旨。”
待一众人等渐行渐远 ,消失在太阳的光影之中时,郑由这才收起脸上表情,一脸沉重地转身回头。
“怎么了,皇后信了?”太后躺在床榻上,隔着屏风与隔帘问郑由。
郑由跪在门槛边上,恭敬地答道:“启禀太后,皇后娘娘已经携各宫娘娘打道回宫了。”
香华姑姑侍立在里头,眼神中是浓郁得抹不开的担忧,“娘娘,还是请个太医来为您看看吧。”
她复又转过头来,一脸严肃与责备地看向一旁的商邵柔,“怎么回事?娘娘昨日不是好好的么,你是怎么照顾娘娘的?”
商邵柔腾地跪地,心中思绪如剪不断理不清的线球一般杂乱。
太后出言在一旁宽慰,“哀家只不过是有些饿了,一时头脑发昏罢了,香华,你莫要大惊小怪。”
香华听了这话更加生气,偌大的一个慈宁宫,竟然能够让太后饿得身体发昏,她刚要发火,却见太后伸出手来,压在她的手背,“香华,你叫人送些吃食来便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娘娘,还是让太医过来瞧瞧吧。”她作势就要起身派人去太医院。太后却先她一步拒绝,“不必了。还有十日便是煜儿与蔓蔓成婚的大日子,哀家不想让节外生枝。”
“你不是不知道,今日太医的步子进了慈宁宫,后脚整个皇宫便都知晓了。哀家不想兴师动众,扫了太子大婚的兴。”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哀家心意已决。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将今日状况透露出去。至于皇后那边,哀家只能委屈一下她。”
太后的语气渐弱,可威压却还在,“郑由,你派人去宫墙角落里散些话,就说哀家是故意称病,才不愿见她,连请安礼都免了。”
郑由恭敬地应下,“是,奴才遵命。”
郑由走出门去,正与端着膳食进来的小宫女擦身而过。用了些食后,太后的精神总算好了些,说话声音也更加有中气,香华姑姑扶着太后在院落中走了几圈。
太后与她追忆着许多年前的事,香华姑姑竟然也娇羞地垂下脸去,两人一阵笑。
等到中午,伺候完太后午憩后,香华姑姑这才松了一口气。也许是她想太多了,娘娘的身体并无异样。
商邵柔心中自有了那个念头之后,一整个上午心中都不得安宁。
小说中虽然没有对太后的死详细刻画,可商邵柔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却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儿。
太后娘娘的死因,似乎还存了疑。作者对这部分的描写刻意留了白,似乎是有意埋下伏笔,可后期却因大纲崩坏,并没有填坑。
于是商邵柔无法从小说的文字中得知,太后薨逝的真相,究竟是大限已到,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如若是前者,那么商邵柔也无能为力。可若是后者,那么她决不能坐以待毙。
一天下来,商邵柔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宫中来往的每一个人,入口的东西要用银针探几遍,才肯放心。
她没发现什么异常。商邵柔的心却更加沉了,这就意味着,太后的薨逝是自然而为,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她倚着栏杆,透过四方庭院往上看,高挂的那轮明月似乎与平常并无不同。
“柔儿,你来一下。”
香华姑姑将人拉到自己的寝居,一进门便严肃地问道:“今日你为何如此反常?”
商邵柔想了想,侧过身去,她总不能说自己是担心有人要 害太后娘娘吧。若是真的有人对太后起了杀心,她尚且还可以让所有人都警惕起来,最好闹得整个皇宫都知道。
可问题是,太后娘娘她好像只是自己时日不多了。
“姑姑,您能不能说服太后娘娘,让奴婢去太医院请太医来为娘娘看看。”
至少,至少应该让太医看看,商邵柔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香华姑姑却一脸不解,“你是糊涂了?太后已经下了命令,谁要是敢抗旨,那就是死罪。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娘娘她一心想要看到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完婚。”
商邵柔新中国着急,“可是,奴婢有些担心太后娘娘的身体。”
香华往她的手臂上掐了一把,“你若是真的担心,就不会让娘娘这几日饿得发昏了,这要是传出去,咱们所有人都要遭殃。”
虽然前几日,确实是太后娘娘自己食欲不振吃不下饭,可太后被饿晕了,这样荒唐的话传到皇帝口中,慈宁宫的宫女奴才们恐怕一个也活不成。
香华姑姑只当商邵柔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情后怕和担忧,便轻声出言安慰,“我见你今日在娘娘面前侍奉的时候,也总有些小心翼翼。你放心,娘娘没什么大碍。等太子殿下成完亲,一切就都好了。”
商邵柔只能自己心里干着急。
“姑姑,您说,太后娘娘是不是很想看到太子殿下与唐小姐成婚啊?”
香华姑姑想也没想,“那是自然,这是她老人家最大的夙愿了。你别看皇上子嗣繁多,却没有几个皇子已然成婚。太后她老人家,想抱重孙想很久了。”
商邵柔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些复杂的情绪。晚上,她最后一次对整个慈宁宫进行了巡视,确定无异样之后,便避开人的视线,悄悄地从小门,出了慈宁宫。
她的脚步在黑暗之中愈渐加快,仿佛再慢一秒,就要错过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
等她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东宫后厨的西北角。那儿,有一个李煜为了方便工木局和司礼坊的人进出而开凿的小门。
商邵柔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结果可想而知,小门的那头落着锁,她稍微地动了几下,锁链的声音在寂静空旷的皇宫里响亮地回荡着。
她挫败地回头,一柄寒刃却悄然地架在她的脖子上,“什么人,胆敢夜闯东宫?”
商邵柔听出了那人的声音,心里长长地地松了一口气,哑声回了一句,“骆统领。”
如果要是别人,她的小命可能就不保了。
骆闻持剑的手一滞,继而手腕一转,利落地将剑入鞘,他的语气中,是止不住的惊讶,“柔儿姑娘,你怎会来此?”
“我想见一见太子殿下,你能替我通传一声吗?”
骆闻虽震惊于她暗中夜访东宫的举动,却还是欣然开口,“不必通传了,我带你进去。只是,你若不是带着慈宁宫的口令来,恐怕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去。”
商邵柔点头表示理解,“我知道,我找殿下有一些私事儿,正好我也想避开众人,不然我也不会来这儿了。”
“既然如此,柔儿姑娘,骆闻多有唐突了。”
话音刚落,骆闻揽着她的腰,飞身跃起。夜晚的风从四面八方灌进她的身体,整个东宫都被她映入眼帘。商邵柔忍住想要惊呼的冲动,脑中一片天旋地转,下一秒,稳稳落在地。
骆闻迅速放开她,“你在此地等候一下,我这就去向殿下通传。”
商邵柔点点头,低头整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这才抬眼向四周扫去。
主殿的院落中寂静无人,只有檐梁下的灯笼在随风摆动。一切陈设,都如从前一般,无任何改变。
只有庭中花草,相较于一月多前,长得茂盛了些。主殿里头人影微动,映在窗格上的影子越来越大,随即门一开,亮光从里面透进来。
商邵柔心没由来地一顿,竟生出了想要退却的念头。她拔腿欲走,李煜却快她一步,伸手攥住她的手腕,“进来。”
他的手臂刚劲有力,落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却并不重。
李煜拉着她走进去,在门口向骆闻吩咐,“骆闻,你先下去,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此处。”
骆闻恭敬地抱拳,关上门口,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的身影在窗格上闪烁。
许久未曾单独相处,二人各自占据室内一角,心中都涌现出一股尴尬。
须臾之后,李煜的身影动了动。倏地一下,李煜从怀中摸出几片薄刃,掌心发力一丢,屋内烛火尽数被他削断。
半截烛火滚落,烛芯处的火跳动了一下,转眼就被熄灭,室内突然处于一种静谧的安静中。
商邵柔心中有些恼,又有些急,“你把蜡烛灭了做什么?”
黑暗中,对面那人的身影似乎没动,可商邵柔只觉得他内里的情绪,像装在瓶子里的海浪一般,晃动摇曳着。
李煜的声音有些哑,“你不是见着我,有些尴尬么?我熄了灯,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能畅所欲言了。”
商邵柔想了想,也是。
“那我便直说了。昨日我见你与七王爷针锋相对,心中就已知晓你们彼此都会有大动作,我只有一个请求,殿下与唐小姐的婚约,不能动。”
室内的气氛骤然间降至冰点,黑暗之中,李煜冷峻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商邵柔打了个寒颤,轻轻地说道:“至少,得等到五月十六日之后。”
“本殿想怎么做,是本殿的事。若你今日只为此事而来,那本殿便没有什么与你说的,我让骆闻送你回去。”
李煜说着,步子往门口迈了去,商邵柔走上前去,伸手拦住他,“你听我...”
余下的话,被撞碎在李煜坚实的胸膛中。李煜伸手,将她深深地揽在怀中。两具身体时隔多日再次贴在一起,商邵柔心中涌现出阵阵颤栗。
李煜的下巴靠在她的肩头,似乎有些怨气和无奈,“柔儿 ,我们才刚见面不到一刻钟,你就知道怎么惹我生气。”
第69章 互诉衷肠
商邵柔试着挣脱了一下, 可是李煜抱得很紧,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李煜的气息就吐在她耳边,他闭着眼, 感受着商邵柔身上久违的发香。
“殿下,我想一个多月以前,我们之间已经说清楚了。”商邵柔被他抱得有些呼吸不顺畅,只好仰头去够一些空气。
“是,本殿是答应你从此之后不再去找你, 也不再干预你的行为。可这次,是你自己主动来找我的。”
李煜说着,将放在她肩膀上的下巴抬起,与她稍稍分开了些。商邵柔正要长舒一口气,他的额头突然压了下来, 右手将她巴掌大的脸给包裹住,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充斥在她的周围。
商邵柔心中一悸, 连忙撇过头去。李煜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正。拇指轻轻一抬,商邵柔便被迫仰头与他对视。
李煜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情愫,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道火光,稍稍失神,便能燎起漫天大火。
商邵柔咽了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殿下, 你听我说。”
二人的唇瓣靠的很近, 只要他稍微一动, 便能贴上去。可李煜似乎在与一种致命的磁场和吸引力做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