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转笔的小动作停下了,她双手交叠,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赚多少啊,我看你也是211院校毕业的,应该不能太少吧。”
“211顶个屁用。”应届生翻了个白眼,“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工资。”
“我们是来尽调的,也不能说?”苏安更好奇了。
“账都在你们手里了,看一眼序时账不就知道了吗?干嘛问我?”应届生不耐烦地起身,“下班了,有事明天再说。”
应届生是今天最后一个访谈的对象,她离开后,苏安关掉录音,疲惫地靠进椅子里。
“这人有毛病吧,跟我们撒气吗?”何雨璐啪的一声扣上电脑,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有止疼药吗?”苏安问,她的拇指和中指掐在两边太阳穴上,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芬必得行吗?”何雨璐给她掰了一片,放到她手里,“你真是头疼的赶巧,我这两天来月经才带了药。”
苏安拿起水,却发现准备的两瓶水一下午的时间都喝完了,她索性一仰头,把药片生吞了下去。
“你没事吧?”何雨璐问她。
“没事。”苏安摇摇头,她向来有头疼的毛病,昨天宿醉后又没怎么睡,能撑到晚上发作已经是超出预期了。
缓释的胶囊需要时间起效,等着头痛缓解的过程,申信的前同事发来消息。
【我打听了一下,他是前年走的,本来那年该升合伙人了,但突然就走了,而且离开的时候好像不太愉快。】
【发生什么了?】
【据说是弄丢了一个大客户。】
弄丢大客户,这事在审计行业可不常见。
审计虽然是乙方,但因为有证券法规赋予的权利,更换会计师事务所必须要有正当理由,更换后,后任审计师也会向前任审计师了解情况。
而上市公司被无数人的眼睛盯着,一般不愿意给自己招惹麻烦。如果不是极端情况,都会续约到正常轮换年限,很少有丢客户的情况发生。
【这么大事,我们当时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
【都是大老板的事,我们哪配知道。但我八卦了一下,据说……我只是据说啊,不保真,说是有舞弊。】
【真的假的?!】苏安甚至不顾头疼坐直了身体。
但同事显然不想多说:【你就当是假的吧。】
舞弊是审计中绝对的红线,一旦被发现,事务所和签字会计师将被处以巨额罚款,而且会面临严重的信任危机,甚至有倒闭破产的风险,曾经的五大事务所之一的安达信便是因为安然的舞弊事件而倒闭。
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李康宁的胆子还真是够大。
“吃饭去吗?”何雨璐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你先去吧,我吃不下。”
“算了,那点个外卖吧。”
何雨璐在点外卖,苏安又翻出了序时账。或许是舞弊的谣言让她对李康宁带上了偏见,她隐约觉得哪里有问题,却一时想不到。
“签了TS之后不是还有三方机构来做财务尽调吗?你不用看这么仔细吧。”何雨璐问她,“先点外卖吧。”[1]
此前苏安按照审计的习惯做了一套TT,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有一些常规调整项,这些在专业机构的财务尽调中都会给出调整。[2]
但或许是职业的直觉,让她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苏安翻着周边的外卖,没什么想吃的,最后挑了一家米线店,点了个清汤米线,打算喝点汤。
她把手机还给何雨璐,脑海中却突然有什么东西闪过。
她一把扯过电脑,在账目中点了几下筛选,调出了应付职工薪酬科目。
账目中没有体现每个员工的工资,但通过应付职工薪酬的对手方科目,能大致看出这是每个部门员工的工资。
初创科技公司的组织架构简单,归集到管理费用中的职工薪酬基本只有财务、行政、HR这些部门。
苏安手中有高管和中层的具体薪水数字,用总数减掉这些人的工资,再除以员工人数,就能大致匡算出每个员工的工资数。
“两万五。”苏安突然说了一个数字。
“什么?”何雨璐凑过来,“什么两万五。”
苏安问她:“非中高层的普通员工,平均月工资两万五,这是什么概念?”
“就……还算高?”何雨璐对钱向来没什么概念,她家里给她的零花钱都远不止这些。
“非常高。”
苏安打开租房软件,给她看了一下附近的房价,Z市并非一线城市,两室整租的价格基本在三千到四千不等,一个小开间的租金也只要两千多。
“所以为什么在普通员工平均工资两万五的公司里,她会觉得租房都困难?”苏安反问道。
“对哦,”何雨璐若有所思,“不过可能是薪水高的人太高,低的人又太低?”
苏安摇摇头:“可是你看CFO的工资,年薪不过也只六七十万,如果要把平均工资拉高到这个层面,怕是要再来两个CFO,可刚刚的计算里,已经剔除了高管的数据。”
“也就是说,员工工资有问题?”何雨璐凑到电脑屏幕前看,“你的意思是,可能进了李康宁的口袋?”
“我不知道,我没有证据,而且我们不是审计,也没有资格要求查账。”苏安皱起眉头,“但如果是真的,那这个李康宁还真是贼得很。毕竟财务尽调不比审计细致,这些金额加起来也不大,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这些有问题的管理费用金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到足够满足李康宁一个人的贪欲,又小到相比整个公司的支出来说杯水车薪。
“明白了,”何雨璐点点头:“那现在怎么办?”
苏安冷笑了一下,笑容里有几分轻蔑。她这一笑,何雨璐却往远离她的方向躲了躲:“你笑的有点}人。”
“有吗?”苏安问,她接着回答何雨璐的问题,“我能有什么办法,无凭无据的,不过他也真是愚不可及。”
苏安不是没见过挪用公款的高管。就在上个月她听闻了一个项目,是海外的团队开中国市场开发业务,找了国内的职业经理人合作。
但公司刚收到融资款不久,国内的负责人就把钱转到他运营的其他企业的账上,东窗事发后落得锒铛入狱。
可李康宁这种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为了几十万就做点偷鸡摸狗的勾当,也不怕别人笑话。
这时,柏项明打来电话问项目情况。
按照原计划,他们本打算这次尽调后可以开始谈条款,谈妥了就发TS。但苏安跟柏项明讲了发现的情况,柏项明还是决定飞过来一趟亲自看看。
“行了,柏总来了就好办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何雨璐劝她,“你也别想了,赶紧吃饭吧。”
作者有话说:
[1]TS:投资意向书,确定投资方的投资意向,并约定好关键性的条款
[2]TT:审计中专用的一套审计调整汇总表
第56章 “嫂子”
因为柏项明说要来, 苏安和何雨璐就将机票延了一天。
柏项明是晚上到的,不出所料,公司又是安排了一顿酒局, 名义是给他接风。
柏项明社恐的性格还是没有一点好转,压根不懂拒绝,而苏安作为下属, 这种情况下又没办法代表柏项明发表意见, 只得明里暗里给他挡掉了一些。
和前天不同的酒店, 同样的茅台。何雨璐这次学精了, 直接把头孢拍到了桌子上。
苏安咬着牙, 压低声音骂她:“我看你是损人不利己。”
何雨璐幸灾乐祸:“全靠你了。”
喝了几杯酒,柏项明终于将话题引到了估值上。
唐谷放下酒杯, 说道:“柏总,这轮估值您是有什么问题吗?”
柏项明不看他, 而是盯着自己的盘子:“我们觉得,三十亿人民币还是有点高。”
“这……”
唐谷还没说话, 李康宁先开口了:“柏总,是这样的, 我们愿意加回购对赌条款, 如果在关键节点没上市, 我们可以现金回购股份。”
“李总, ”苏安接道, “我们条款归条款,估值归估值。现在也没有外人, 我就直说了, 你们的技术我们是认可的, 但您也知道如今这个赛道里的公司不少。我们不是盲目扫赛道的机构, 我们认定一家企业,一定会坚定地陪着企业成长。”
“苏总,您说的道理我们都懂。来,先喝酒先喝酒。”
仗着是在酒桌上,一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对面两人就举杯。苏安推两轮喝一轮,这样下来也喝了不少。
突然她感觉心脏处一阵绞痛,强烈的反胃感袭来,她强忍着不适打了个招呼,就冲去了包间外的公用卫生间。
一进到隔间,她就弯着腰开始干呕。
刚喝进去的酒混着胃液吐了出来,强烈的刺激让嗓子像着了火一般疼。
吐过一番后,她嚼了两片达喜,在卫生间缓了几分钟,等胃里的不适渐渐压下去后,她走回了包间。
包间的门半掩着,苏安没有多想直接推开,下一秒她却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在这?”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正端着酒杯和唐谷商业互捧的湛钧。
她回来时,正赶上湛钧说到“偶然遇到朋友,她胃不太好来给她送点药”。
两句话配合到一起,氛围莫名有些暧昧。
眼神相交的一瞬间,苏安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她朝唐谷抱歉地笑笑,拉了拉湛钧:“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不来吗?”
“我来拜访引导基金的领导,没想到遇上你们,来打个招呼。”
湛钧把一直拿着的胃药塞到苏安手中:“少喝点,我等你们完事送你回去。”
苏安看着他精湛的演技,拼命掐着大腿才没笑出来,只能配合他演戏。
“不用等我,你快回去吧。”她半推半请地把湛钧推出去了,回来后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啊,打扰大家了。”
唐谷自然是连说没事:“如果湛总有时间,改天一起吃个饭?”
“一定一定,我待会问问他的时间。”
经过湛钧这一番配合演出和苏安的随机应变,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出她和湛钧的关系之亲密,显然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
饭局后来,对方没有再灌酒,苏安终于得以清醒地走出了饭店。
来时的车等在门口,柏项明和何雨璐上了车,苏安没动,对何雨璐说:“你们先回去吧。”
何雨璐朝她挤眉弄眼,笑得猥琐:“嘿嘿,我都懂的,你们快去小别胜新婚吧。”
苏安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她问柏项明:“晚上您如果没休息,电话聊聊项目?”
柏项明犹豫了一下:“我是方便,你家那位方便吗?”
“柏总!您怎么也……”苏安无奈地摆了摆手,让司机开车走了,她自己则沿着反方向往停车场走。
湛钧来Z市肯定不会开自己的车,苏安不认识车,站在角落里准备给湛钧发消息。
这时,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想起我这个工具人了?”
苏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湛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她。
她尴尬地收起手机,小声问他:“你到底为什么来Z市?”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想让你少废话。”苏安牙尖嘴利反击回去。
湛钧捂着胸口,夸张地感慨:“卸磨杀驴,翻脸无情,兔死狗烹……”
“停停停!”苏安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左看右看,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吗?”
湛钧逗够了她,终于认真起来,问道:“胃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都挺好的,今天没喝多少。”
“我先送你回去。”
“你住哪家酒店,不顺路不用送我,我自己打车。”苏安道。
“我不住Z市。”湛钧只说了这句话便给苏安拉开车门。
苏安的脚步顿了一下,虽然心里早有猜测湛钧是特意为她而来,但听到他亲口承认后,心里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她什么都没说,上了湛钧的车。
车上有些沉默,苏安犹豫着开口:“这个项目……可能不投了。”
“嗯?”湛钧示意她接着说。
苏安把她关于工资舞弊的推测和湛钧说了,也提了她对李康宁的主观印象不好,她不想冒这个风险。
“工资的事,你有证据吗?”湛钧问道。
苏安摇摇头:“没有证据,而且我们现在只是有投资意向,也没法深入调查。但我觉得……各种因素叠加起来,风险已经超出了能接受的范畴。”
“你的选择是对的。”湛钧却语气坚定。
“你了解这个项目?”苏安被他的笃定惊到了。
“我不了解,但我相信你的判断,”湛钧说,“这是你的项目,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它,当然也不会有人比你更能做出准确的决定。”
“你真这么觉得?”苏安犹疑着。
她还以为湛钧会说一些,决定错了也没关系,再优秀的投资人也会犯错之类的话。可他却没有这么说,他无比确信地告诉她,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的肯定,让苏安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这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第一个项目,即便她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难免还是会怀疑自己,她害怕现在的选择是错的,更担心日后证明这是个成功的项目后,她会后悔。
即便她知道湛钧安慰她的因素更多,她的心里还是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你觉得,这件事要让唐谷知道吗?”苏安又问道。
“如果你跟他的关系还算可以,而且认为还有后续合作的可能,可以提一下。”湛钧建议道。
苏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饭店离酒店很久,聊完一个话题,车子已经停在酒店门口。
苏安推开车门,下车前她停顿了一下,说道:“今天谢谢你。”
湛钧笑了笑:“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记得把航班号发我。”
“知道了。”夜色掩饰了苏安脸上的绯红,她步履轻快地跑到台阶上,朝着湛钧挥挥手。
她穿着米色大衣,在暖黄灯光的笼罩下,温柔得如同一尊羊脂玉观音。
湛钧按下车窗,微微颔首。
只是这样看她一眼,在几个城市间奔波的疲惫顿时消散了,他觉得连夜专程来Z市的这一趟,是他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
回到房间后,苏安无视了何雨璐暧昧的眼神,直接进了卫生间。
她冲了个澡,洗掉难闻的烟酒味,然后给柏项明打电话说了自己对项目的想法。
最后,她问柏项明:“柏总,您的意见呢?”
“我赞成你现在的选择,我也认为这个项目可以放弃。当然这是你的项目,如果你后续还是想推,我也会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