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大概什么开始觉得难受的?”医生问。
“上次看过病后,好了几个月,最近觉得不舒服大概有两个月了。”
医生拿出动态心电图的数据给她看:“你这个早搏数量很大啊,两万多次,快三万了,这个数据你能忍到现在才来,也是挺不容易的。”
一听这个数字,苏安的心就沉了下去,她愣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平时心情焦虑吧?压力大?工作累?熬夜?”医生连说了几个情况,苏安全都对上了。
“我……”苏安正要开口,肩膀上搭上了一只手。湛钧的手掌有力地握住苏安的肩膀,轻轻捏了一下。
紧接着,苏安听见他问:“那您建议怎么治疗呢?”
医生推了推眼镜:“如果数量是几千,哪怕只有一万多,吃药还可以控制一下。但你现在数量多大了,有点危险,建议可以做个射频消融手术,把它根除了。”
“好的,我考虑考虑。”
“不着急,可以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手术是微创的,也不用全麻,但毕竟心脏手术没有小手术,好好考虑一下。”
从诊室出来,苏安没有回病房,而是坐在长椅上,将脸深深埋入双手掌心中。
她蜷着单薄的身体,脖颈和脊柱弯曲成一道孤单的曲线。
湛钧伸出手臂揽上她的肩膀,让她轻轻颤抖着的身体靠在他的怀中。
“你就听医生的话,静养,休息,其他的我来安排。”湛钧的手掌有力地摩挲着苏安的手臂,一下又一下,让她的颤抖缓缓平息。
许久后,苏安似乎点了点头。湛钧只感觉到她毛绒绒的头顶轻擦过他的下颌,带起一阵轻柔的痒意。
或许一切都起源于那三个月在永昼的借调,如果没有那极其巧合的安排,便不会有一切的开端,不会勾起他沉寂多年的感情,和迷恋糅杂在一起,让他使出那么不堪的心计。
而如果没有那三个月在财务部极度的疲累,是否苏安也不会病成这样。
湛钧记得清楚,提交了初版文件的那天,苏安发起了高烧,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却烧得他心里慌作一团。那天他第一次踏足苏安的家中,却像是苏安踏进了他的心里。
“对不起。”湛钧将她拥得更紧了。
“你道什么歉?”
湛钧不答,只是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在你身边。”
他的语气近乎虔诚,仿佛不是在对爱人承诺,而是在向神祷告。是虔诚又卑微的信徒,在请求一道神谕。
“谢谢你。”苏安说。
“不,不要说谢谢。”
“那说什么?”
信徒说道:“说你准许了。”
*
当天,苏安在湛钧的安排下转了院,住进了第一医院的国际部。
病房是单人套间,几乎达到五星酒店的标准,房间里一张病床一张陪护床,客厅还有沙发,环境比普通医院好出了几倍,护工的服务也更细致周到。
手术安排在了入院的第三天。
医生特意嘱咐,这两天也不要太过放松休息,否则动手术的时候早搏消失没法操作,最好还保持平时的生活习惯。
这句话简直被苏安当成了圣旨,她每天两杯咖啡,跳舞跳到筋疲力尽,晚睡晚起,熬夜打游戏,简直把湛钧气个半死。
“你又拿电脑出来干什么?”晚上十点,湛钧看着苏安洗澡出来后打开电脑,额角青筋直跳。
苏安无辜地看着他:“电话会啊,和永昼一起的那个项目呢。”
一听是自己的公司,湛钧更没好气了。
“哪个没事干的把电话会安排到这个时间?”他光说还不满意,甚至微信质问邱科。
邱科很快回消息:“湛总,这个会您之前说也会上线,让把时间定晚一点。”
湛钧心虚地删掉聊天记录,只听永昼的团队说话:“苏总晚上好啊,不好意思我们稍微等一下湛总,湛总说他也要上。”
苏安解除了静音:“晚上好,没问题。”
她艰难地憋着笑看向湛钧,却不防湛钧突然凑近,趁着她没来得及静音,对着电脑说道:“我和苏总在一条线上,开始吧。”
“你!”苏安手忙脚乱地点下静音,“你疯了吗!”
线上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是商量好一样,永昼的所有人争先恐后地下线了,因为手慢而被留到最后的同事只能欲哭无泪地开麦:“今天也挺晚了就不打扰您了我们改天再约!”
永昼的人都下线后,线上就剩黑湖的同事。聊天框里,弹出了何雨璐的一条消息。
【……再见】发出两秒后,她也下线了。
看着会议已结束的弹窗,苏安气急败坏:“你故意的是不是?!”
“嗯,”湛钧毫不惭愧,“你该睡觉了,明天还要动手术。”
“也对。”提到手术,苏安沉默了片刻,收了电脑躺下。
湛钧关掉了灯,在一片黑暗中躺到了陪护床上。
“湛钧。”躺下没多久,苏安便轻轻唤道。
“怎么了?睡不着。”
苏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有点害怕。”
湛钧沉默了半晌,然后黑暗中传来一阵OO@@的响声。
“进去一点。”湛钧挪了过来,和苏安挤在病床上,面对面躺着。
他握住苏安的手:“我就在外面等你,你呢,就想着该怎么回答我之前的问题,等你想出来了,手术就做完了。”
“万一……”
苏安一开口,就被湛钧打断:“没有万一,就算有万一,我也去阎王那把你抢回来。”
“你怎么这么幼稚啊,”苏安轻笑道,“人都是会死的,有什么不能想的?”
“可以想,但要七十年之后再想。”湛钧的语气是不容分说的强势。
但苏安向来逆反,湛钧越是不让说,她就偏要说。
“我说,如果、万一、假设,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我的存款基金股票这些,都留给南露,她以后拍电影也需要钱。”
湛钧没说话,苏安就自顾自说着:“珊珊的公司里有我10%的股份,帮我还给她。我家里的书和光碟,帮我留给谈桐……”
苏安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湛钧才不满道:“我就什么都没有?”
“终于肯理我了?”苏安笑得床都在跟着颤,丝毫没有留遗嘱的悲戚感。
她戳了戳湛钧的胸膛:“你有我的那么多的回忆,还不够吗?”
湛钧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苏安唬住了。
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告诉自己不能跟病号计较。然后一把抓住苏安作乱的手指,把她整个人搂进怀中。
“如果、万一、假设,你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湛钧的声音顿住,似乎连想到这个可能性都不愿意。
苏安的手指被握着却还不老实,绕着湛钧紧实的肌肉一圈圈滑动,她问道:“那你要怎么样?”
“我要把我想说的话现在都说给你听。”
“我知道我说再多遍爱你,你也会在心里怀疑这份爱能持续多久,所以我不想用空谈来许诺未来,我只想说和你说说过去。”
黑暗中,苏安睁大着眼睛望着他,期盼着他接下来的话。
“在你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我很久之前就爱上你了。”
“哦?”苏安的声音带上笑意,“很久之前是多久?”
“七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苏安惊讶道:“七年前我们见过?”
“你没见过我,但我见过你。我看见你和别人在骂我。”
苏安回忆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啊!是那次晚宴……”
她把头埋进湛钧的胸膛里:“其实那次我说的话是带着个人情绪的,我心里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更多地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误伤到你了。”
“不,”湛钧说道,“我觉得你骂得没有错,也是在那次之后,我意识到自己不能那样下去,所以才创办了永昼。”
“所以你那时候就喜欢上我了?”
“嗯。”湛钧沉默了片刻,“只是我一直以为那是恨。”
恨与爱没有明确的界限,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感情的两个表达方式,同样都有占有欲和排他性,因此人们常常无法区分这两者。
显然,湛钧曾经就是其中之一。
“我好像懂了!”苏安突然说道。
“你懂什么了?”
苏安凑到湛钧耳边,小小声问:“所以……你是不是……那个抖m啊?”
湛钧:……
他把苏安的头摁回枕头上,恶狠狠地说:“给我闭眼睛睡觉。”
*
次日一早,苏安被安排在第一台手术。
直到进手术室的前一秒,湛钧都在身边陪着她。
“手术顺利的话两小时内结束,家属可以在外面稍等。”
医生嘱咐完,将苏安推进了手术室。
她做的是射频消融术,在大腿内侧局部麻醉,通过血管穿刺,将射频消融的导管沿血管送入心脏。
全程的痛感不强烈,但苏安能感觉到好像有东西在体内进行游走,并渐渐触碰到了心脏。
或许是过于紧张,她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她便听见医生轻柔中带着安慰的声音传来:“发现一处早搏点,我要消融了。可能会有一点热,稍微忍一下,特别难受就说话,好吗?”
“嗯。”苏安咬紧了牙。
下一秒,从心脏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压迫感,带着整个肩膀和背部都发疼。由于手术前护士特意嘱咐千万不能动,她只能死死咬着牙忍着。
消过第一下后,找不到下一个病灶。医生推了点药进来,诱发心脏加速跳动,随后又发现了几个病灶。
或许是有了准备,又或许是麻木了,苏安觉得接下来的几下消融没有那么疼。
只是比起消融的疼痛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这种折磨什么时候会结束。
导管不停地在身体内部游走,说不上疼,但那种不知尽头在哪的煎熬带给她无尽的恐慌。
她觉得自己仿佛案板上待宰的羊,屠夫正琢磨着从哪下刀。
苏安胡思乱想着,到最后已经连想都没有力气了,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再也不要动手术了,任何手术。
“好了,观察十五分钟。”
医生的话让苏安如蒙大赦。十五分钟后,没有新的早搏出现,手术宣告结束。
护士好像是在她腿上放了什么东西,但苏安恍惚间已经感觉不到了。
被从手术室推出来后,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湛钧。
“怎么样?”湛钧。
苏安能看出来,他在尽力克制着不让她看出担心来,但急切的脚步和用力到发白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
“挺好,没事了。”苏安朝他笑笑。
“家属在吗?”医生也走了出来,“伤口沙袋至少压八个小时,这期间不能翻身,不能动。”
“好的,明白。”湛钧认真点头的样子,仿佛刚找到第一份实习,在认真听领导讲话的菜鸟大学生。
湛钧又追问道:“还有可能复发吗,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要注意生活习惯,不要熬夜,不要过于劳累。以后怀孕期间一定要注意,孕期是心脏疾病复发的高峰期。”
送走了医生,湛钧又坐回苏安的病床边。
手术做了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回到病房时阳光大好。
苏安沐浴在阳光中,觉得心情都跟着开阔了起来,连带着腿上伤口的痛感都没有那么强烈了。
“我想好了。”她微微将头偏向一侧,用余光看着湛钧。
湛钧会意地坐到床边,让苏安不用费力就能看到他。
“你的问题,我想好了答案,你现在想听吗?”
“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说:
手术过程是在网上查的,欢迎指正~
第59章 全世界最热烈与天真的爱
“在给你答案前, 我想先说一个我的决定,然后将选择权交回给你。”苏安的声音很虚弱,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息。
湛钧将苏安冰凉的手握在掌心:“你说, 我在听。”
“我决定这辈子不要孩子了。”
苏安说出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急促地喘了几下,又努力平复下来, 继续说道:“这不是一时冲动, 是我思考了很久后做出的决定。”
“你知道我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 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她的语气中有怨怼,“曾经我觉得, 虽然比不上那些真正的可怜人,但我也吃了不少的苦。可我今天才知道, 和身体的苦比起来,精神的苦真的不算什么。”
“第一下消融的时候, 我真的什么焦虑,什么压力, 全都忘了, 就只有身体上的疼, 我当时就想, 这种经历我绝对不要再来一次。”
“不止因为这个, 还有,”苏安说到激动处, 又在剧烈地喘息, “我成长的环境没有告诉我怎么和家人好好相处, 我从不……不认为我有当一个好母亲的能力,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说完,苏安沉默了,湛钧也没有说话。
两人相对静默许久后,苏安先开口唤道:“湛钧。”
“我在。”
“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你。”苏安的手腕微微转动,反握住湛钧的手,他们十指交叠,分明像是最亲密的爱人。
“为什么这么说?”湛钧问。
“或许我早该和你说的,否则也不会浪费这一年的时间。”苏安垂下眼眸,凝视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或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牵手了。
“不许瞎说,”湛钧低声道,“就算有对不起,那也是我对不起你。”
苏安抿了抿唇,露出一丝笑意:“我要说的说完了,这就是我的答案。”
“这叫什么答案?”湛钧俯身得更深了,身影将苏安笼罩在其中,“你的语文这么差吗?”
“我这是――”
“不许狡辩。”苏安还没说完,湛钧猝不及防地低头,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个吻,又迅速分开。
“这是你说错话的惩罚。”他说。
苏安反应过来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见湛钧面色如常,冷静得如同刚才那个吻只是她的幻觉。
他继续说着:“我记得,我问的是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你这叫什么答案?”
“可我说完这些,你或许就不会再问我这个问题了――”
这次,苏安早有准备,在湛钧又要亲她的时候,及时伸手挡住了他。
“湛钧,你再好好想想,好吗?”
湛钧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看着苏安,眼中似有不解:“是我做过什么让你误解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