荌莨抬头看了眼无忌,“哥哥意下如何,要让他们进去吗?”
无忌凝视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心中充斥着无来由的好奇和兴奋,“我同他们进去,你快上山,此地不宜久留。”嘱咐完,他带着几名侍卫从洞口鱼贯而入。
“一定要万分小心!”荌莨站在洞口,看着侍卫们被暗色吞没的身影,她极力抑制着跟进去的冲动,扭头朝反方向跑去,跑至半山腰,遇见了下山寻主的侍女。
侍女愁眉苦脸,带着几名侍卫在林间晃荡,一见王妃迎面走来,且安然无恙,才换了副欣喜的神态,“王妃方才去哪了,我们找得好生辛苦!”
荌莨闪避着侍女的目光,“我去寻阿啸了。”
侍女环顾四周,见几只山鹰落在枝头,身上的毛色与阿啸有些相似,“此处的鹰隼不少,阿啸可能寻伙伴玩去了,婢女记得王妃能用哨音唤来阿啸,现在何不一试?”
荌莨泄气道:“上山时就吹了一路,阿啸要在这片林子,早就听见了,它不回应我,多半……”
侍女见王妃怅怅不乐,又想了个法子,“若林子里没有,那山沟里、村民家里或许有呢?王妃不如带几只猎犬,去村子里搜。”
荌莨对搜村子没什么兴趣,倒是对那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洞念念不忘,她果断采纳了侍女的主意,带着一群侍卫和三两只猎犬下山,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在林子里绕来绕去,终是绕到了那座山洞前。
“我听见洞里有鸟叫声,可能是阿啸。”荌莨随口说着,“我们进去看看。”
士兵领着两只凶悍的猎犬,燃起火把,谨慎地护送着王妃,一路畅行无阻,既无机关,又无暗敌,走了半刻的时间,视野逐渐开阔,几道光线从天窗透进来,耳边吹过几缕凉风,风中卷挟着星星点点的水雾,拍在脸上,格外清爽。
山洞尽头的亮光愈渐刺眼,湍急的流水声不绝如缕,荌莨一时又激动又疑惑,激动自己首次探险成功,没有命丧虎口,又疑惑为何没见到哥哥和那几个侍卫,若他们已经从洞里出去了,为何不回山上呢?
她放缓脚步,下令士兵系住狗嘴,防止其乱吠,又命大家熄灭火把,将行踪隐匿在暗处。
众人继续向前行进数十步,忽而听见山洞尽头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如果你……这一步……不比我手软……”
荌莨扶住岩壁,仔细听着,瀑布声掩盖了谈话的大部分内容,但她还是能辨识出说话之人的身份。
她最先听出了李芫麾的声音,一贯铿锵掷地,醇厚盈耳,听者无不畏其三分,而后发言的几个人,都是陇华府的将军,荌莨昔日与他们打过照面。
荌莨示意大家按兵不动,自己则脱去鞋履,挪着脚丫,她见道路两旁未设一兵一卒,便径直向前走去,突然,一柄陌刀从天而降,擦着她的鼻尖落下。
“我……”荌莨偏过头,慌忙指着自己的脸,小声道,“是我,秦王妃。”
士兵大吃一惊,收回陌刀,往后退了几步,将王妃领进侧面的一间库房。
荌莨这才发现,通道两旁开了许多暗门,门关上时,从外面看,都是清一色黑乎乎的石壁,门打开时,却别开生面,满目都是稀奇古怪的物件。
荌莨进了一间两丈见方的中型库房,头顶的天窗漏出一道暖黄色的光束,浮沉在光束里飞舞,一排排搁架沿墙陈列,架子上摆放着奇形怪状的铁筒,脑袋尖圆,鱼尾鹰嘴,还有一些仿制的铁鹰,外观栩栩如生,荌莨刚想伸手触碰,被士兵厉声制止。
“不要碰!”话脱出口,士兵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冒犯,他连声道了歉意,跨步上前,指着铁器上设计的圆鼓鼓的鱼肚,“这里面装着极危险的东西,一经引燃,就会发生爆炸,威力无比,可以把整座山都炸毁。”
荌莨讶异地看着士兵的表情,以为对方在吓唬人。
“属下说的句句属实,这东西曾经……”士兵的声音戛然而止。
库房的门扇“吱扭”作响,一双警觉的眼睛探进来,上下扫视着荌莨。
荌莨的表情略显局促,她一眼就认出了门外之人——平阳公主之夫,平道将军柴绍。
柴绍反复打量过后,才确认库房里站着的确是王妃,他骤然变了脸色,闪进房中,扣住门锁,“王妃为何来此?此处人多眼杂,王妃贸然现身,不利自己的安全,也让秦王多了份牵挂。”
自平阳公主离世,柴绍的面色愈加暗沉,那双漆黑的眼珠也时常覆着灰翳。
“将军所言极是,我来此只为寻鹰,不知秦王也在此处。”荌莨言辞恳切,“柴将军,秦王他……可安好?”
“秦王一切都好。”
荌莨点了点头:“这句‘安好’便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柴将军,待会……我能见见秦王吗?我已有半年多没见他了。”
柴绍顿了顿,不知如何解释,接下来的话容易引王妃心忧,若直言相告,只怕王妃顾念昔日恩情,不愿看到手足相残,若隐瞒不告,更怕王妃无端猜忌,做些不值当的傻事。
荌莨见柴绍左右为难,开慰道:“要是不便,就不见了,你们同秦王出生入死,我身为王妃,不能在咫尺之距给予力量,只能遥居王府表达敬重和谢意,回去后,我当拨出一部分薪俸犒赏诸位亲眷,为令嗣谋职,免其入仕之忧。”
“谢王妃厚爱……”柴绍怕言多必失,只好将剩下的话作罢,礼毕,从库房退了出去。
荌莨在库房里待了半柱香的时间,直到门外响起缠斗声,有人被摁倒在墙边,脑壳撞得咣咣作响,刀剑凌乱地砍剁着,荌莨颤巍巍地站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听见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混乱,时而有几句女子的争辩,声音刚柔并济,清脆旷远,许久前,荌莨在训鹰坊听过一模一样的。
难道是阿姩?
荌莨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如此多的将士汇聚在这里,若是讨论公事,应早下论断,可偏偏僵持到现在,甚至拳脚相向,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荌莨的手,下意识游到后腰,那里有一把龙雀刀。
这把刀,是淮王在她结婚当日送她的贺礼,刀面上镂刻着漂亮的鸟兽花纹,婚后,她极少有机会出京,深居王府的日子,她整天被丫鬟奶妈环绕,侍卫内侍更是寸步不离,她已然忘却了什么是危机,李芫麾与她截然相反,他时时刻刻都暴露在危机之中。
一个安逸麻木,一个殚精竭虑。
曾经,她也想像阿姩一样,在李芫麾遇到危险时,与之并肩作战、同甘共苦,但自从得知李芫麾有意处决阿姩,她才幡然醒悟,李芫麾对阿姩的感情,就像上峰对待下属,比起友情更疏远,比起爱情更冷酷。
不知何时起,她对阿姩的那份羡慕消失了,现在,只剩下无尽的怜悯和悲哀,在这样的世道下,阿姩偏偏要像一个男人那样去争权夺利、策马疆场,到头来,换得两手空空。
她觉得,有时候尽好一个女人的本分,譬如相夫教子,不失为一种世俗意义的成功,可惜阿姩贪得太多,想做惊为天人的事,又缺乏那样的能力。
“王妃,属下先带你出去!”士兵抽掉门闩,让荌莨快走。
“外面闹了乱子,我现在出去是打草惊蛇。这门上了锁,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得周全,何况秦王在此,他们能奈我何?倒是你,陪我躲在这里,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荌莨支走了士兵,自己站在库房里,手握龙雀刀,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她听见几人的骂声、哭声混在一起,越来越嘈杂。
“你还有神志吗!大檩有今日,难道不是士兵们的白骨砌成的吗!死了你如何,死了他人又如何,合抱之木,九层之台,你要做毫末还是蚍蜉,做垒土还是蚁穴,我今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那些我都不要,我要上官姩……我要你留她不死……”
荌莨屏息凝神,渐渐听懂了双方对峙的缘由,她从门缝处看见一堆人扑向墙角,试图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拉开。
“我选!你放开我!”李奕怒吼,掰扯着李芫麾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腕。
李芫麾松开手劲,与李奕拉开一段距离。
李奕脸上的涨红逐渐变为青紫,他半跪着,一手撑在地面,另一手平抚在胸前,身上的鹰羽在风中飘摇,像一只饥肠辘辘,又垂垂老矣的苍鹰,“我一日为皇嗣,便要一日站在皇家的角斗场上,为别人摇旗呐喊。蚍蜉撼树,毫末修补;蚁穴溃堤,垒土再筑。恩恩怨怨,无休无止……”
李奕说着,从地面踉跄起来,颠晃着,像喝醉了酒,士兵们聚拢过来,用刀尖抵着他的胸膛,用箭羽瞄着他的脑袋,唯有一道颤栗的目光,从清一色的金鳞甲中逃出来,安放在他身上。
这道目光,来自阿姩。
士兵以鞋底为锁链,将阿姩牢牢“锁”在地面,她费力地昂起头,唇上沾满了尘土,瀑布借风吹进来,淋在她身上,那张惨白的脸布满了水渍,眼底却是干涸的。
很奇怪,她感觉不到一丝痛楚,也掉不下一滴眼泪。
她盯着李奕头上硕大的疤痕,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她只知道,李奕不该穿着那身羽衣埋伏在树林里,她也不该为了李奕自投罗网,他们都应该一走了之,断了再续前缘的念想。
李奕缓步向前,眸中的愠怒有增无减,提刀的士兵被其诡异的气场压迫,不得不迁就着他的步伐。
“我当了毫末,就能为民谋福了?”李奕苦笑,“百姓和我一样,都是毫末,是构建这座大厦的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土,尘土保护不了尘土,只有成为大厦的主人,日日修缮,填涂新漆,才有能力保护骨架中的毫末,我现在是在帮大厦选主人,可秦王觉得,我会选一个夺我所爱,又伤我所爱的主人吗?”
李奕说完,倏而转向那条望不到尽头的暗道,一路狂奔而去,李芫麾紧随其后,徒手钳住李奕的胳膊,一只脚锁住李奕的小腿,另一只脚踹向李奕的手腕,踢掉了李奕藏在手中的尖刀。
李奕惨叫一声,回头抱住李芫麾的后背,袖筒里的刀片渐隐渐显。
“秦王小心!”柴绍高声叫道。
与此同时,侧面的门扇透出一丝光亮,一把锋利的龙雀刀正中李奕后背。
士兵们顺势将李奕压在地上,李芫麾强忍着背部的刺痛,起身时,正巧对上一双含泪的荔枝眼。
“荌莨?”李芫麾周身的血液直冲天顶。
“芫麾……”荌莨的嘴唇剧烈抖动着,她还没来得及查看李芫麾身上的伤势,就被其紧紧拥进怀里,严丝合缝的温热感将她包裹,熟悉的气息掠过耳边,消解着她积年累月的相思之苦。
“你怎么……”李芫麾又惊又喜,用下巴贴着荌莨的额角,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荌莨把手轻轻搭在李芫麾后背,摸到了李芫麾衣服上翘起的裂口,布料的卷边有些黏腻感,她知道,那是李芫麾的伤口渗出的血迹。
“疼吗?”荌莨一抬眼,豆大的泪珠顷刻滴落到李芫麾的手背上。
李芫麾用指腹抹去荌莨眼角的泪痕,“你不心疼我,我就不疼了。”
荌莨嗔怪道,“你为什么不穿甲胄?”
“刚被别人拽走了。”
“谁敢拽你的甲胄?”
李芫麾的视线悄然向下移动,落到李奕身上。
荌莨惋惜道:“此前淮王落难,众人哀痛不已,皇上不信淮王殁了,每日遣军队四处寻找,现在,淮王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却成了这副不堪的样子,也不知受了谁蛊惑,竟把刀口对准了自己的兄弟。”
李芫麾望着李奕的尸体,沉默不语。
士兵从李奕身上拔下那把龙雀刀,用泉水洗濯后,重新呈递给荌莨,荌莨迟疑了半会儿,吩咐道:“这刀本是淮王的,现在物归原主,就留作陪葬的明器吧。”
荌莨此话,出乎李芫麾的预料,他低下头,反复追问:“你真不要了?”
荌莨斜靠在李芫麾肩头,娓娓答着:“淮王当时送我这把刀,是想给我留个后路,想来可笑,我荌莨唯一的后路,就是秦王殿下,哪还需要这种伤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