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鄯放了她一马,让她侥幸接过英雄的桂冠,让她在生前而不是死后,去享受这份无上的荣耀。
此后的每个夜晚,在她的梦里,都会反复出现这样的桥段,久而久之,她也就淡忘了邬鄯还活着这件事,她承蒙恩宠,活在飘渺的爱意里,渐渐分不清真假。
“其实……”阿姩看向李芫麾,她藏在心底的,不止这一件事,还有千万个与这一时代不相谋和的价值观。
她没有澄清自己的感情是真是假,她爱李芫麾,但她不愿为妾,不愿日夜跟着一群女人久居宫闱,如果“爱”与“不爱”,非得用“嫁娶”衡量,那在直白的行动面前,言语又有什么力量呢?
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必须承担一种责任,她一定会在最有价值的那一类责任中,选择最让自己舒心的,在她生活的星球上,几乎人人都乐于奉献,他们自由地承担责任,而非僵化地执行程序。
阿姩的脸上凝结着复杂的情绪。
在这场游戏里,李芫麾是万人拥护的王爷,甚至可能成为下一任帝王,他生着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可惜,他只是一个活在系统里的NPC,如果游戏重开,又会有千千万万个新的玩家与他相识,而他的意识,永远掌控在设计者手中,玩家们真正爱的,可能是幕后那一串串枯燥的代码,它们被反复优化,最终形成了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角色。
阿姩脑子一热,终于说出了那句深埋心底的话,“其实这是一个系统,我是一个玩家,现在系统出现了故障,我得活着才能出去,我变得贪生怕死,把积累金币作为唯一的目标,因为只有赢得这场游戏,我才能重回现实世界。”
李芫麾皱了皱眉头。
队伍里的士兵听见阿姩的话语,大都面不改色,继续朝前走着,其中一个士兵惊讶地偏过脑袋,瞅了阿姩一眼。
那名士兵也是个玩家,同阿姩一样,在死伤人数最多的战场上,日复一日地恐惧死亡。
李芫麾不理解,他猜测阿姩和薛夷混久了,也被糊弄得迷信不堪。
“我的爱意,比不上其他功臣,更与王妃的爱相去甚远,我能奉献出去的爱,已经毫无保留地给了秦王,剩下的,我得留给自己。”
李芫麾摇着头,苛责道:“如果将士们都像你这般,便不会视死如归,我军的战事也是打不赢的。”
李芫麾忆起许久前,他与王真人闲坐山池院时,两人说过一段话。
他问真人:“本王心系一女子,不知能否迎娶。”
真人旁敲侧击:“秦王有鸿鹄之志,岂能为燕雀所累?上官氏人微言轻,小材岂可大用?”
他当时不以为意,现在想来,确有几分道理。
李芫麾隐去了嘴角的笑意,开门见山:“邬鄯说,你在北海放了他一马,可有此事?”
“放他一马?”阿姩瞪大了眼睛,“他身材那般魁梧,如果不是在水中冻僵,我根本不可能逃出去,何来‘放他一马’的说法?”
“不是水中,是岸上!”李芫麾铿锵地咬着字眼,他对阿姩的信任,已降至冰点。
几只山鹰在林中飞窜,惶惶地叫着。
“昨晚,我同几个将军亲审邬鄯,他已和盘托出,交代了全部细节,按他的说法,前因后果都能连贯起来,且没有任何破绽……”说到这里,李芫麾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锁定在远处某个犄角,随后打了个手势,骑兵迅速递出一架伏远弩,李芫麾从矢箙中抽出一支四羽箭,安弓上弦,扣动弩机,“咻”的一声,箭矢一飞冲天,正中百米开外的一只山鹰。
那只“鹰”中箭后,从树顶掉落,在地上打了个滚,腹下突然生出两条大长腿,向山背遁逃。
“追!”
李芫麾大喝一声,士兵们前赴后继,火速分成数个小队,沿各个方向搜罗,在整座山头布下了天罗地网。
转眼间,只剩阿姩一人留在原地,她望着远去的队伍,似乎没人注意到她。
逃,还是留下?
她还没来得及做选择,一匹大马忽然现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抬头一看,见马上坐着李猫。
阿姩有所不知,昨晚风孔庙内,几位将军彻夜密谈,已经定了她的生死:连同薛夷、屈倞等人押送京兆,秋后问斩。
在将军们的检举下,阿姩的名字被反复提及,李猫迫于局势,不得不递出那幅假图,并用言辞加以渲染,以表明自己同各位将军站在一边。
李芫麾虬须微颤,鼻息粗重,听完李猫的陈述后,当即降下罪名,将阿姩与屈倞等人列为逆贼。
李芫麾的决绝,全然在李猫的意料之外,从李芫麾接过地图,到阿姩被判罪,前后不过几个弹指。
日暮槐花落,忠逆一念间。
曾共度良宵之人,瞬间沦为阶下囚,李猫汗毛倒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芫麾的怒颜,那种引而不发却一鸣惊人的气势,宛如龙吟,所谓的“伴君如伴虎”,大抵如此吧。
眼前,李猫只能用威逼的方法让阿姩安分些。
“秦王有令,抗命者死,你胆敢擅自……”
没等李猫啰嗦完,阿姩当即取下缠在手腕的麻绳,勒住李猫坐下的马嘴,用脚尖勾住前蹄,将大马放倒,因马嘴被牢牢捆缚,人仰马翻时,坐骑发不出半声嘶鸣,远处的士兵浑然不觉。
李猫重重跌落,左手腕脱臼,他伏在地面,强忍剧痛,将拇指和食指绕圈,含在口中,吹响一声嘹亮的哨音。
顷刻,几只山鹰从树梢滑落,在地上围成半圆,将阿姩圈拢其中。
这群山鹰目露寒光,急不可耐地扇动双翅,尖锐的钩爪来回摩挲着地面的砂石,喙嘴一开一合,从喉部飘出远古的鸣颤。
阿姩回身顾盼,见李猫匍匐着身躯,口中哨声不断,远处的士兵有所察觉,纷纷掉头,朝这边赶来。
她进退两难,那几只山鹰见阿姩露出胆怯的神态,霍然腾空而起,发动了猎杀之势。
阿姩扬起双臂,护在头顶,狂风呼啸而过,粗糙的羽翼划过她的手臂,割出几道细密的红痕,利爪撕扯着她的头发,她的双脚逐渐离地,背上的衣服簇成一团,被喙上的弯钩衔起。
“啾——”
清脆的啼鸣回荡在山林,从斗志昂扬变得凄惨悲壮。
刚才叼起阿姩的,是一只栗褐色的老雕,成年的雕,头部呈金褐色,飞羽的基部带着淡淡的钴蓝,黄色的趾爪生着锐利无比的角质,阿姩被勾走时,雕喙与她的肌肤间仅隔了几层单衣,她能感觉到那双利爪扣进了皮肉,灼痛感瞬间蔓延全身。
这只低翔的金雕,是唯一一只脱离雕群的,也是雕群中最年长的一个,只因看中了山鹰口中的食物,它便肆无忌惮地从天而降,鹰口夺食,几只山鹰不甘欺辱,群起而攻之,与那只叫嚣的金雕缠斗在一起,一副副长翼在丛林中上下飞舞,仿佛蛟龙在碧波里戏珠。
几经争夺,阿姩的衣服已烂成絮状,她披头散发,从离地一丈高的地方坠落,触及地面时,她侧身屈膝,以腰肩做垫,徒手打了个滚。
她平躺着,大口喘息,仰面望天时,才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山林之上,几十只大雕从空中掠过,织成了一面褐色的锦缎,近处,那只金雕的翎羽被山鹰拔下,尾羽的末端渗出斑斑血迹,和羽基的暗褐色的融为一体。
终是寡不敌众,金雕在群鹰的围攻下,渐渐处于下风,它不得不垂下高傲的头颅,任由矮它一等的山鹰踩在脚下,群鹰推搡着金雕柔软的腹部,直至黑色的长甲深入覆羽,在肉上戳出几个窟窿,血水淌落一地。
金雕放弃了抵抗,卧倒在地面,胸口没了起伏。
山鹰大获全胜,它们将奄奄一息的大雕撕成碎肉,叼到一旁,各自享用。
天上的雕群没有加入这场战斗,它们飞掠密林,前往更开阔的地方,地面的阴影重新被阳光覆盖,阿姩屏息凝神,撑起身子。
“你就非得刀口舔血?”李猫忍着腕部脱臼的疼痛,厉声劝道,“别再添乱了,去向秦王求情,也许能网开一面。”
阿姩背对着李猫,驻足片刻,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
“喏!”李猫脱下一只革鞋,丢了出去,“穿上!”
阿姩低头看了眼李猫的鞋子,又看了眼自己的赤脚。
刚才被大雕拖到半空时,她不小心蹭掉了一只布履,没了布履的保护,袜子被磨得“千疮百孔”,脚背上全是刮痕。
“谢将军!”阿姩穿上那只不太合脚的革鞋,向密林深处跑去。
阿姩的绿裙和葱郁的枝叶连成一片飘动的浮萍,李猫望着阿姩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念着:逃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阿姩在林间窜来窜去,一路走走停停,始终没见到檩军的踪影,更未寻到那位伪装成山鹰的刺客。
她暗自唏嘘:那刺客中了一箭,还能跑那么远?
阿姩这般想着,恍惚间,山脚下传来熟悉的谈话声,时隐时现,她循着人群和车马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向山底走去,越靠近山麓,声音越亮如洪钟,里面既有女声,又有男生,他们议论的人,涵盖朝野内外。
许是一群王公贵族,又上山游猎了,阿姩记得上次在凤凰山的教训,当时差点在皇帝面前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次她可得学聪明些,不能再被禁军逮住了。
可周围除了稀疏的草木,没有任何一处庇护所,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正想着,一只红鹰突然从山头俯冲下来,猛力拍打她的脊背,在原有的伤痕上又加盖了一层。
阿姩识得这只鹰,它是荌莨的“阿啸”。
阿啸不住地叫唤,成功引起了山下那群贵胄的注意,他们当即转换了话题,将焦点放在了红鹰的鸣叫上。
“上去看看?”
“阿啸准是逮住了一只猎物,它现在愈发喜欢炫耀了。”
“那得是多大的猎物,能让它叫得如此厉害?”
车马声逐步逼近,阿姩一边向山顶躲去,一边捡起地上的石块,砸向身后穷追不舍的红鹰。
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马声嘶鸣,车辙辚辚,侍卫们从四面八方包抄,数列纵队逐步汇聚到山顶的一个小点上,那个小点便是风孔庙,也是元仲铠被行刺的地方。
元仲铠之死,惊动了朝野,一代骁将,竟被一个道姑刺伤,何况这位骁将天命不凡,自出生之日就与常人不同,心脏长在右边,在战场上厮杀时,多次避开了敌军的暗算。
元瞻听闻儿子遇害,身上的病痛又加重了几分,他至死都不相信,自己英勇神武的儿子,曾击退千军万马,最后竟败在了一粒丹药上。
“铁定有人要谋害我儿!”元瞻乘着轿子,腿上缠着层层细布,两侧用竹片固定,自从他跌下仁智宫的墙垣,整个人颓丧了不少,那一摔,着实把他经年累月的威风都给摔没了。
第51章 鸿鹄
“阿啸!”
人群中传来熟悉的叫声,洪亮悦耳,带着些劳累的喘息。
荌莨站在山头,冲山脚下喊了数声,她明明听见了山鹰扑棱翅膀的声音,可踮脚望过去时,却是一片寂静。
哥哥长孙无忌正站在一条羊肠小径上,手里捏着一方黑布,他眉头紧皱,像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半晌,他将那块黑布塞进袖筒里,继续向坡下走去,坡路俞渐陡峭,他扎着马步,攀扶着沿路的粗杨,吃力地挪动着。
“哥哥!”荌莨疾声喊道,“你别下去了,万一有危险……”
“无妨!”无忌头也不回地向丛林深处走去,方才,他从树梢扯下半片黑布,布上缝制着鹰羽,羽毛呈深褐色,他记得上山时,同种颜色的羽毛稀疏地挂在成片的柏树端头,向坡下的一汪清泉延展过去,泉上悬着一串瀑布,瀑布贴着倾斜的崖壁飞泄而下,恰好遮住了一处昏暗的山洞,洞里跳跃着红色的火苗,应是有人举着火把。
无忌观察清楚方位后,叫来一群侍卫,让他们手持箭弩,蹲守在山洞外,自己则沿着岩壁寻了一圈。
他瞧见一只蓝毛鹦鹉振翅而飞,奋力撞向一块黑色的石板,石板表面十分光滑,明显打磨过许多次,其长宽各约一丈,看似是一堵墙,但他觉得,这应是一扇通往山体内部的大门,之所以建造得如此高大,可能与通行的物品体量有关。
他将视线下移,见地面铺满了青苔,有一片苔藓略高于周围的地势,他蹲下去,在苔藓下面摸到了一块微微凸起的方岩,大小约有两个巴掌,单凭手上的力气,既摁不动,又搬不走,他索性落脚踩下,只听“轰”一声,石门缓缓下移,嵌进一道狭窄的地缝里,直至顶端与地面平齐,才停止了响动。
洞里一片漆黑,飘出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蓝毛鹦鹉耐不住性子,最先冲了进去,光滑油亮的翎羽被晦暗吞噬的一瞬,一声惨烈的啼叫从洞里传出来。
无忌听见鹦鹉怦然坠地之声,仿佛预见了洞内敌我对峙之势,他盯着洞口渐显的荧光,心中的鼓鸣愈演愈烈。
“哥哥!”
无忌猛地回头,见荌莨带着几个侍卫立在身后,侍卫身上的金鳞甲熠熠生辉,在黑色的石壁上映出了一团团亮色的光斑。
无忌惊魂未定,本以为是乍现的伏兵,没想到是自己的妹妹,“你怎么来了?”他眼中的忧惧未散,又添了几分责怪。
“妹妹见哥哥只身一人涉险,实在放心不下,就悄悄带了几个侍卫相随,哥哥莫要怪罪。”
洞内遗落着鸟羽拍打翅膀的声音,节奏时急时缓,荌莨听得出来,那只鹦鹉仍在垂死挣扎。
荌莨向前走了几步,以便看清山洞里的构造。
“我不是让你留在庙内吗?”无忌并未因妹妹的到来感到欢喜,反而徒增一身的烦恼,他早就察觉到荌莨的小腹微隆,看样子是怀孕不久,此时最需养胎,可这个妹妹偏偏不安分,非要借着游猎的机会出宫,说自己久卧床榻,卧出了一身的毛病,不去外面走走,早晚得变成一个不中用的病秧子。
荌莨站在洞口,听见振翅声逐渐衰弱下去,便知那鹦鹉已经奄奄一息了,她害怕阿啸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和那鹦鹉一样凄惨地死去,待改日回草原时,不好向阿塔交代。
“这里面是藏着什么玄机吗,怎么一眼望不到头?我的猎鹰寻不到了,它好奇心重,要是从这洞口闯进去,铁定……”荌莨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嗖”的一声,一只箭矢从洞里飞出来,眨眼间,已在无忌的衣袖上留下一道划痕。
侍卫迅即拔刀,在洞口依次排开,无忌把荌莨拽到身后,手执银枪,紧盯洞口,荌莨摸住腰间的龙雀刀,屏息凝神,等待前来送死的敌人。
众人严阵以待,片刻后,竟无事发生。
荌莨长吁一口气,“刚才那只箭应是试探,里面的人似乎没有歹意。”
无忌在洞口大摇大摆地走了几个来回,见洞内再无飞矢,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洞里若有我们的人,那这只箭便是警告了。”
侍卫捡起刚才那只飞矢,细细检查了一遍,上前禀道:“这只箭的形制与禁军的箭所差无几,山洞里应该有我们的人,请王妃和县公先到山上歇息,待属下进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