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仲铠不耐烦地跨步向前,径自踩过九层阶梯,绕进院中。
院内竖着几尊丹釜,火炉烧得赤红,炉边蹲着一个手执蒲扇的女冠,皮肤白皙,容貌娇嫩,头戴二仪巾,身着中衣筒袖法衫,外披紫纱短褐,下穿深黄法裙,脚上一双圆头布履悄然挪着位置。
女冠往后退了一步,似被眼前的莽夫吓到了。
元仲铠只看了女冠一眼,心中便生起一份难以言说的情愫,半分倾慕,半分崇敬,他放缓步伐,用长戟指了指紧闭的正殿大门,盘问道:“殿内藏着什么贵人,为何门上带了锁?”
女冠扫了眼元仲铠手中的长戟,上面的鲜血刚刚凝固,刀尖上还缠着几根青丝,她不想恶意揣测对方的身份,但对方举手投足间的放肆,着实令她畏惧,她下意识躲在丹釜之后,不敢言语。
元仲铠眉头紧蹙,两眼微眯,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斥责,“你这个道姑,真不识抬举,我给你一个生还的机会,你非要白白浪费掉……”
女冠胆子小,经不住恐吓,一听莽夫起了杀念,她顷刻手脚发冷,眼神迷离,腿脚也不听使唤,站不直,也逃不脱,她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地扶住铁鼎,目光掠过元仲铠的肩膀,发现其身后有一名清瘦的女子,手持利器,正在步步靠近,女子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绿裙,面料上沾满了泥点和血渍,女冠观察着女子的动作,瞧见女子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而后加快了脚步。
元仲铠听见背后响起窸窣声,声音若即若离,他猛地起了凉意,侧身回转,耳畔刮过一道冷风,他见阿姩手持一枚锥器,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阿姩不料元仲铠反应如此迅速,她只得偏转角度,朝一旁的女冠捅去,幸好元仲铠划过长戟,及时将她拦下。
女冠吓得脸色阴白,一抬眸,见那枚锥器正悬在自己的眉心前,只有半寸不到的距离,她身子一软,跪倒在阿姩脚下,嘤声哭了起来。
阿姩佯装恼火,一掌推开元仲铠的长戟,轻轻踹了女冠一脚,恼火道:“我再问一遍,殿里的人,究竟是谁?”
女冠啜泣得厉害,微挑的眼尾卷起细密的长睫,剔透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鬓角,几缕碎发贴在凝脂般的脸上,顿时生出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样。
元仲铠想伸手去扶,又觉得有失体面,便叫阿姩把女冠扶起来,嘱咐道:“你把她拖到旁边去审,别碍了我的事。”
阿姩把女冠拽到一棵樟树下,树身约有三抱之粗,枝干上缠满了福牌,微风拂过,红绸飘摇,像水中锦鲤的尾巴,刚巧遮住了元仲铠的视线。
阿姩松下手劲,帮女冠理好衣衫,长吁一口气,“对不起,我刚才其实不想……”
“嘘——”女冠把葱指立在嘴边,示意阿姩小声说话。
阿姩背靠在樟树上,听见院内传来一阵踹门的声音。
女冠伏低姿态,向侧面张望,突然瞳孔微张,面露惊恐,捂住自己的嘴巴,噙着眼泪,不敢发出半声呜咽。
阿姩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殿前传来几声“哐嘡”的巨响,像金属掉到地上,沿着台阶滚了下去,紧接着,门扇“吱呀”一声,几个士兵从庙外跑进来,身上的甲胄和兵器碰撞出清脆的鸣响,伴随着大刀绞进皮肉的声音,门外又传来一阵药童的嚎啕,而后是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训骂声响彻山野后,药童的哭嚎戛然而止。
女冠一动不动,双眸覆着一层朦朦的水雾,她张大了嘴巴,弹指间,泪泉潸然而下。
阿姩透过女冠的表情,便已猜到殿前发生了什么,她试探性地问了句:“又有药童被杀死了吗?”
女冠听着阿姩云淡风轻的叙述,又看了眼阿姩平静如水的脸,她难以置信,于阿姩而言,杀了人,仿佛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又?”
女冠打量着阿姩,见其肌凝瑞雪,脸衬朝霞,头发乌黑,朱唇盈润,两道飞眉镌刻着侠气,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可唯独那双杏眼,意外透着淡淡的凉薄。
“你杀过不少人吧?”女冠低声问。
“何止是人?”阿姩笑道,“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池里的鱼虾,山里的草木,死在我手上的,不说一万,也有一千……但我远不及别人,特别不及刚才那位持戟的将军,于他而言,别说幼童,就是产妇,他也会毫不留情地鸩杀。”
女冠擦拭着泪痕,“操珠以弹雀,舐痔以属车,登朽以探巢,泳河以求鱼,世人之所为载驰企及,而达者之所为寒心而凄怆。”
女冠借葛洪的《抱朴子》,嘲讽那群为了财权不顾道义的庸俗之辈,他们舔舐王侯的痔疮来获得车马,用珠宝射击鸟雀,攀树掏鸟,下河摸鱼,比如元仲铠,就像嗜血的苍蝇,身居高位,却盲目奔走,没有崇尚的境界,完全不悟道。
“这就是我方才想动手杀他的原因。”阿姩亮出手中的锥器,“这东西,是我从庙外的烛台上卸下来的,那位持戟的将军,似乎对你很是信任,如果你能帮我了结了他,事成之后,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我都会倾尽全力帮你完成。”
女冠听后,蠢蠢欲动,眸中逐渐浮起悦色,接过那把锥器,又向阿姩确认了一遍:“当真?”
阿姩望着对方一脸诚挚的模样,竟有几分心虚,她抻直了脊背,盯着女冠手里的锥器,许久,才从齿缝中蹦出两字:“当然。”
女冠一听别人能帮她实现梦寐以求的愿望,当即满心欢喜,一口答应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锥器掩进袖子。
“我的愿望,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太简单,你可知道抚州……”
女冠正准备昭告自己的夙愿,却见元仲铠推门而出,大步流星,一副洋洋得意的姿态,女冠急忙换了副表情,从树后退出来,双唇微颤,声音沙哑,“你果真同他们是一伙的!你今天就算杀了我,也休想知道殿里的人是谁!”
女冠的演技太逼真,阿姩一时竟没看出来真假,她本以为絮叨了这么久,女冠已然清楚了局势,没想到一开口,直接把她划到了对立面,阿姩愤懑不已,伸手要夺那枚锥器,女冠小步跑出去,差点和元仲铠撞在一起。
阿姩才意识到,女冠是故意演给元仲铠看的,阿姩将计就计,扯住女冠的头发,和对方扭作一团。
“二位先消停会。”元仲铠轻笑一声,随即露出一双诡异的眼神,盯得阿姩浑身不自在,“阿姩,你定料不到,那殿里坐着的是谁。”
阿姩正握着女冠的手,而女冠的手里,正握着那把锥器。
元仲铠高扬着声调,“阿姩,那人同你打过交道,算是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阿姩一脸茫然,殿里的人,能让元仲铠如此激动,难道是……
阿姩心头一沉,哑声问:“殿里……是秦王?”
“自然不是,要不,你再多猜几个人?”元仲铠如一只饱腹的恶兽,正在逗弄穴中的猎物。
不是?阿姩更迷惑了,她松开女冠,侧过身子,朝殿内望了一眼,隔着窗户,有一面宽大的紫色道袍,袍下隐约有一副魁梧的身形,背上散着几绺卷曲的头发。
阿姩寻思着,能将缎面撑得如此平展,那人定是体格壮硕,身宽背挺,想到这,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名字。
邬鄯?
“不可能是邬鄯!”阿姩一口否定,她见元仲铠莫名地笑了起来,像在嘲笑她昔日的愚蠢,她怒不可遏,奋力辩解,“我当时亲眼看见邬鄯沉入海底,他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挣脱他的胳膊,当时的海水比冰窖寒冷十倍,我游到水面时已经精疲力竭,在岸边昏睡了过去,半夜惊醒时,我看见几只游隼叼走了浮在水面的衣物,如果邬鄯在夜里逃出海面,他定会趁我熟睡时杀了我……”
“你的命就那么值价?杀了你,邬鄯能有什么好处?”元仲铠打断了阿姩的说辞,在他看来,凡是未被别人亲眼见到的,都是虚无缥缈的,他不了解阿姩,但他能大致想象到,这样一位罪臣之女,为了翻身,肆意编造些幕后的功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阿姩怔在原地,四肢变得麻木,凉意袭遍周身,如那日的冰天雪地,如那一片刺骨的海水。
“你现在不去见邬鄯,以后也没机会了。”元仲铠催促道,“等士兵核查完那幅地图,若是准确无误,我就暂且放你一马,若是你故意拿假图来骗我,我就……”
话说一半,元仲铠突感背后一阵刺痛,痛感从左胸蔓延到肋骨,而后扩及全身,肺腑间涌出一股暖流,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一回头,见女冠立在身后,樱唇粉面,眸清似水,像刚上釉的陶俑,怒气中透着一抹娇憨。
女冠将一把两指粗的锥器,捅进了元仲铠的心窝,这是她第一次破戒,为了给药童们报仇,她杀了一个东宫的高官,杀了当朝宰相的爱子。
元仲铠打掉了女冠手中的锥器,用长戟挑破对方的衣服,女冠的裙衫撕裂成布条,轻纱飞到半空,挂在樟树枝头,跟随百只福牌左右摇曳。
士兵们闻讯赶来,见元仲铠左背插着一把利器,血水淌湿了半边衣襟,一旁的女冠抱住膝盖,蜷缩在地面,头发凌乱,衣衫不整。
士兵们舌桥不下,纷纷扬起横刀,要将女冠砍杀,元仲铠挥了挥手,示意士兵退下。
元仲铠上前一步,用长戟支撑着身体,半蹲下去,一把扯走了女冠头上的二仪巾,用虎口卡住女冠的下巴,“你只需告诉我,是谁教唆你这样做的?是谁逼你杀我的?”
女冠的冰肌上拓满了元仲铠指尖的血印,她怯怯道:“只恨那锥器太短,没有伤到你,我的几个弟弟们,惨遭你们屠戮,终是无法瞑目了。”
元仲铠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将刺在胸口的锥器拔出,脖子上的青筋爆起,牙口粘满了绯红,大量的血水从肺部倒灌入喉,他躬着身子,剧烈咳喘。
“你失算了,我的心长在右边。”
元仲铠盯着女冠,她的眼睛,如婴儿般澄澈无助,那张吹弹可破的脸,如玉瓷般洁白无瑕,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不施粉黛,却眉目如画;秀色绝代,却脱俗出尘。
女冠也盈盈地盯着元仲铠,眼神中,透出一丝不该有的怜悯,
女冠能感觉到,元仲铠的手正在一点点失去力度,他的指腹停留在她的下颌,片刻,他的手向下滑落,带着他的胳膊,一起重重垂下,他的另一只手,终于松开了那支长戟,长戟的尾端戳进土里,戟身直直耸立,另一端的刀刃直指天际,太阳落在上面,闪烁着殷红的银光,那是血和铁的颜色。
第49章 木僵
元仲铠宾天,天纪军群兵无首,众人将矛头对准了阿姩与女冠,两名女子手无寸铁,落荒而逃,踩着幽长的曲径,跌跌撞撞地朝山下跑去。
女冠不曾经历过这般惊险的逃亡,体力有些吃不消,才走了一里路,脚掌就被路上的石子磨出了水泡。
阿姩身轻如燕,走在前面开道,一回头,见女冠蹲坐在地上,脚踝处肿起了一片靛色的鼓包。
“你先走吧!”女冠大口喘气,唇色发白,“我没力气了……”
话音未落,女冠身后登时跳出十几个士兵,麻利地捆缚住她的手脚,其中一人将女冠抗在肩头,调转方向,沿山路返回,剩下的人朝阿姩站立的方向扑来。
阿姩竖起耳朵,注意到林中此起彼伏的鹰鸣,她不知这群山鹰是否接受过驯化,决定冒险一试,她迅速并拢双拳,将拇指放在嘴边,朝密林深处吹响了哨声。
哨音嘹亮短促,士兵们驻足张望,以为丛中设有伏兵,但数声哨响过后,除了一群飞鸟振翅而逃,山中再无其他动静。
“她诈我们!”一个士兵恼羞成怒,举起长刀,朝阿姩的头部掷去。
那把长刀借了山风之便,飞速极快,不偏不倚地向阿姩刺来,眼看锋刃就要划破她的脸,只听“锵”一声,一支四羽大箭从侧方飞来,箭头从刀片穿过,扎在对面一棵粗柏上。
阿姩头一回见这种制式的箭矢,箭杆尾端束着四根鹘鹰的羽毛,箭身极长,箭头发着耀眼的白光,她又低头看脚下,见刀面正中多了一块鹅蛋形状的窟窿。
眼前这一幕,让士兵们闻风丧胆,他们背对背聚拢在一起,警惕环顾四面八方,却始终没有揪出隐在暗处的人。
阿姩趁机开溜,一鼓作气,逃之夭夭。
追兵们被那支神箭吓傻了,他们抱作一团,滞留在原地,半柱香后,周围依旧平静如水。
“这娘们又使诈,给我追!”一个士兵鼓动道。
“是!”
余音未散,众人耳边再次飞过“咻咻”声,外圈的士兵纷纷倒地,被密林中飞出的四羽箭穿膛而过,骨头劈裂,从后背拱了出去,内圈的士兵涔涔冒汗,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呆楞了半晌,撒掉兵器,屈膝跪在草里,高举双手。
“壮士饶命!”
*
阿姩不知道那位恩人是谁,在当时那种急迫的情况下,她也来不及谢恩了,一路马不停蹄,赶到山脚时,中衣都被汗水浸透了,她一抬头,见李猫优哉游哉地坐在树下纳凉,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李猫!”阿姩气不打一处来,直呼其名。
李猫仿佛听见了叫喊声,他微微转头,看了阿姩一眼,又好像没听清,只顾摇着手里的面扇,即使看到阿姩狼狈不堪的模样,他也无动于衷,甚至移开目光,继续观赏着草甸里的黑鹰。
那只鹰名唤“冥夕”,是他的爱鹰,此刻,冥夕正在专心致志地狩猎田鼠。
“李猫!”阿姩叫了第二声,她跑到李猫面前,小声责备道,“你为什么不带援兵上山呢?风孔庙里乱套了,邬鄯竟然还活着,元仲铠已经被刺杀了!”
李猫面露惊色,他没想到阿姩只身一人,竟能拿下元仲铠这个猖獗暴戾之徒。
至于邬鄯,李猫早有耳闻,他以为阿姩也知道此事,便没有在她面前提起,毕竟,阿姩曾凭借杀死邬鄯的功劳,得到了秦王的赏识和宠嬖,如今,邬鄯假死,只会显得阿姩的功劳簿,是多么的可怜和可笑。
李猫审视着阿姩,见其眉眼间充斥着仇怨,好像所有人都欠她似的,再也找不到初见时的豁朗和明艳。
“元将军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称呼的?”李猫扔掉手里的面扇,起身时,给人一种无来由的压迫感。
阿姩发现,相比三年前,李猫长高了不少,身体虽然瘦削,但也更结实,言语间,多了几分为官者的底气。
“做人要知分寸,话出口前,务必三思。”李猫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姩一眼,转身号令所有将士,“即刻上山!”
阿姩从李猫的横眉冷眼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慑和压迫,她跟在队伍最后,细细揣摩着李猫话中的意思。
军队行至山腰,一纵骑兵从斜后方插进来,为首的士兵举着一张地图,冲众人高喊:“这图是假的!”
队尾的几排士兵同时刹住脚步,迅速转身,将目光锁定在阿姩身上,阿姩自知逃不脱,乖乖地束手就擒,士兵们将她押至队前。
“将军!”探兵将地图呈递给李猫,“据属下核查,这幅图上一共画了五处地方,第一处就是我们脚下这座磬玉山,我们按照图上的位置,找到了所谓的密道,那条密道通往一处死穴,穴内也没有黎庶活动的迹象,随后,我们去了第二处,骊山,按照图上标注的路线,我们差点误入始皇的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