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登时恼火,轻蔑道:“我说,你一个天天生活在荒野上的人,身子哪会这么弱?肉也不吃,酒也不喝,这不是不给我们元将军面子嘛!出来打仗,又不是女人家家的,还用黑布遮面……”说到这,士兵怔了一下,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弯下腰,伸手要摘李芫麾的面罩,被李芫麾锁住脚腕,反拧胳膊,“嘭”一声倒扣在地面,后脑撞上大石块,顷刻脑浆四溢。
响声传开后,旁边的几个士兵纷纷扔下酒碗,手持长剑,缓缓聚拢过来,李芫麾的手下也不甘示弱,操起铁流星和狼牙棒,护在李芫麾身前。
双方剑拔弩张,气焰燃到顶峰时,对峙的僵局突然被打破,河水对面冒出一行外邦人,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言辞恳切,语态激动,冲这边振臂高呼:“将军们,请问仁智宫在何处啊?”
李芫麾向远处眺望,见四个辫发的戎沧人站在对岸,身着翻领胡服,因天气炎热的缘故,他们解下腰间的蹀躞带,敞开胸脯,不停地摇动便面,给身上送风。
元仲铠一边啃着肉骨,一边往河岸走,直到看清楚对方的模样,才对手下说:“你们给那四个大胡子带路,沿河岸找一片浅水域,让他们过河,然后带到这里来。”
“是!”
士兵们上马引路,指挥对岸的四人向河水上游走,走至河道收窄处,士兵们下马,试探了一下水深,在河底铺好垫木,让对岸的人牵紧缰绳,从河水里淌过来。
平时出现这样的状况,士兵们会肩扛木板,站在水里,排成一列人桥,可现在,对方的身份不明,若是不怀好意的戎沧人,乱刀砍死都不为过,谈何善意相待。
这四个大胡子,确实是戎沧人,他们也自知不受檩人待见,此时更不敢肆意声张,士兵们指挥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四个人颤巍巍地踩在木板上,起初,河水只没及腰间,可走着走着,水位就升到了胸口,眼看还有五六步就能上岸,走在前面的矮个子心急,一步跨出去,没踩稳,陷进了河底的淤泥里,“咕噜咕噜”吐了几口泡泡,在水里扑腾了几下,终于沉了进去,再没了踪影。
剩下三人只顾牵马奔走,等上了岸,一回头,才发现少了一个同伴,河道中间,有一匹落单的番马正在挣扎,马背上,挂着失踪主人的算袋。
这三人虽然渡河成功,但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们擦着脸上的水,质问士兵们为何不出手相助,士兵们只是懒懒地敷衍了几句,随后催促他们尽快收拾行李,修整好仪容,回去面见将军。
半个时辰后,酒足饭饱的元仲铠送走了“兴君”的部下,原地扎营,等那几个戎沧人过来。不一会儿,元仲铠瞧见了三个人的影子,他们浑身浸湿,显得狼狈不堪,元仲铠让手下燃起篝火,给三人烘衣服,趁此间隙,元仲铠仔细盘问了一番,才知面前的三位,是西戎统叶护可汗派出的使者,准备向檩朝皇室请婚,上个月已经请过一次,可皇帝至今仍未回复,可汗不放心,又遣他们来询问。
元仲铠疑惑:“你们见皇帝,应该入宫见才是,为何要去仁智宫?”
使者答:“皇帝不在宫中,我们问了许多人,他们都不知皇帝去了哪,有个工部的老吏,之前从我这里买过一些马奶酒,他告诉我,天气转热时,皇帝会在行宫避暑。”
元仲铠觉得蹊跷,皇帝明明对外宣称自己昨日已回宫,又为何滞留在仁智宫不走,难道太子在宫门屯兵一事,被发现了?
元仲铠思前想后,决定亲率一百步兵,同使者一起,去仁智宫拜见皇帝。
行至仁智宫外百步远的地方,元仲铠看见了秦王的旌旗已插遍山野,便料到了太子此局已满盘皆输,而他自己,又与太子关系密切,太子现在出了事,他上赶着去见皇帝,不亚于自投罗网。
元仲铠停在原地,朝仁智宫的方向抬手一指,“那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待会见了皇上,不要提及我。”
使者不解,“将军帮了我们,我们理应……”
元仲铠不耐烦地打断,“人做好事,不是奔着美名去的,你们本就不善修辞,到了皇帝面前,乱说一气,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也给我带来麻烦。”
使者因同伴落难,早就对这群将士心存不满,现在元仲铠又疑神疑鬼,泼他们脏水,身为可汗的臣子,遭此不公,若在皇帝面前只字不提,才真是蠢到家了。
使者表面上诺诺应声,等入了仁智宫的大门,立即当着皇帝的面,大倒苦水。
皇帝自己都难保,哪里顾得上听使者的抱怨,他随口安慰了几句,让随行的刺史安排使者去偏殿休息,请婚之事,延后再议。
皇帝身边的这位刺史,名唤武士彟,因在甘州府窥见了齐王与太子的异举,后审问了几个在场的嫌犯,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致,他当机立断,星夜赶赴仁智宫,将此事禀告给了皇帝,除了武士彟,皇帝当晚还见了好几个地方官,每个人都咬定太子有谋逆之心,宫里挤满了七嘴八舌的人,对太子议论纷纷,皇帝彻夜燃烛,端坐在殿内。
同一天,禁军在凤凰山上搜查到了一座望楼,侍卫们首次发现了“千里镜”这种新奇的装置,同时,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望楼机关的瞄准对象,竟是皇帝所在的正殿,而狮眼里的箭头,竟分毫不差地对着龙榻。
皇帝得知此事,震怒不已,立即对太子和齐王下了“禁足令”,此时的齐王,已经同屈倞等人在庆州汇合,借朝廷的兵力,扩充了叛军的阵营。
皇帝派左右大将征伐庆州,却心有余悸,一直不敢回宫,发生这样的大乱,秦王迟迟不现身,皇帝又急又愧,他听闻武士彟说,秦王在甘州府被人下了迷药,所幸被陇华府的将士救了出去,后来再没了音讯,淮王也深受迫害,凶多吉少。
眼见儿子们一个个身陷囹圄,皇帝不由地产生了悔意,他愈发认识到了昔日对太子的骄纵,对秦王的打压,以及对齐王教养的失责,他为了延续周礼的传统,平衡朝中各方势力,多次分敛秦王的兵权,助长了太子的虺蜴之性,而今,巴蛇食象,螳臂当车,几个孩子的命运来到了转折点,他几经考量,毅然决定给太子一次教训。
此时,秦王带领三百轻骑,在仁智宫外求见圣上,因他们穿着戎沧人的服饰,又手持戎沧人的武器,侍卫不便放行,就将秦王拦在了宫外。
皇帝正对儿子日思夜想,一听侍卫传讯,喜极而泣,跑出宫门迎接。
李芫麾见年迈的父皇快步跑来,着实吓了一跳,皇帝不曾纡尊降贵,现在竟亲自相迎,可见此次变故,真是伤了父皇的心,李芫麾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帝将儿子扶起来,挽过肩膀,和颜悦色:“芫麾啊,来,朕要同你说件事。”
李芫麾身后的三百骑兵见到这久违的一幕,粲然而笑,他们在洛水旁吃马肉的时候,就对太子被禁足一事略有耳闻,如今看到皇帝的态度,更是笃定了废太子之事,他们戍守宫外,私下里击掌相庆,心照不宣。
皇帝将儿子带到殿内,吩咐侍者们都退出去,随后握紧儿子的手,酝酿了一阵子,轻声道:“芫麾啊,天下为大,百姓为重,道法礼乐,都是为民谋福,如今太子企而不立,跨而不行,不知轻则失根,躁则失君,朕忧心把江山社稷传给他,他不能很好地治理,所以朕想让你亲自出兵平叛,归来后,朕立你为太子。”
李芫麾心中大惊,面色上却不敢过分显露,他透过父皇沧桑而忧愁的面庞,看到了父皇心中的疲惫和无力。
“芫麾,朕不能像隋文帝那样去杀害自己的儿子,所以,朕打算将太子降为蜀王,蜀地兵力薄弱,如果他以后能效忠于你,你也要保全他的性命,如果他不肯,你捉拿他也容易得多。”
听完父皇的一席话,李芫麾浑身的血液直冲颅顶,心潮如沸水一样滚烫,他跪地叩首,双眸盈泽,声音自丹田而出,四平八稳,势如洪钟:
“儿臣领命!谢父皇隆恩!”
从父皇的寝殿出来后,李芫麾重整人马,准备次日启程,不料子时,宫门外起了喧嚷,车辙声隐隐辚辚,他透过窗户,见一众东宫的官员们驾马而来,要在皇帝面前负荆请罪,太子也在其中,还在腿上拴了百斤重的铁链,一步步跪到门口,直到膝盖磨得血肉模糊,才停下来,趴在殿外大喊:“父皇手下留情,儿臣知错了!”
太子磕头,磕得极其响亮,声声沉底,就像延州的投石车。
李芫麾抱着胳膊,立在窗前,静静观望,想着下次与戎沧人交战,或许不用滚石的威力,只需太子的几个响头,就能把那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番兵吓跑。
后宫的妃子们也携儿带女,在张婕妤的利诱下,跪在殿外哭诉,乞求皇帝网开一面。
宰相元瞻立在后头,环顾四周的殿宇,似乎在寻找某人的身影,他绕着宫墙踱来踱去,一双鹰眼来回探视,突然,他将视线定格在李芫麾居住的偏殿,在树丛的掩映下,他能隐约觉察到,窗扇之后有一道明亮迅捷的目光。
李芫麾直勾勾地对视回去,他见元瞻眉头微挑,瞬间加快了步伐,朝偏殿走来,他转过身子,从窗前挪开。
元瞻赶到偏殿时,见殿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墙外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他扫了一眼墙垣,预估着高度,往后退了几步,助跑上前,“噌”一下跳起来,踩着坑洼处向上攀爬,直到跨坐在山墙上,才看清远处的队伍,约有百来人,身着戎沧服饰,手持奇形怪状的铁器。
这秦王,为何带着戎沧人的队伍?
元瞻正纳闷,忽而一支飞箭射过来,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幞头,他大叫一声,从墙上跌落。
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这一摔,直接残了半条腿,太医诊治时,元瞻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稀里糊涂地追问:“我的脑袋安在?”
太医一边摸着元瞻皮下的断骨,一边安慰:“在,在……”
皇帝在大殿里端坐了好几个时辰,一点也看不进去手里的文卷,他纠结着要如何给太子定罪,内侍勤快地跑出跑进,给他通传着殿外的“盛况”。
“启禀陛下,右相刚刚摔断了腿,卧床不起。”
“回陛下,太子的头已经磕破了,失血过多,现在昏迷不醒。”
“陛,陛下……婕妤痛哭过度,两只眼睛暂时失明了。”
皇帝抚住额头,把手里的文卷扔到案几上,“婕妤从未为了朕,哭到双目失明的地步,一个太子,就能让她豁出命去……”
内侍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意思,急忙找补:“婕妤近日身体不好,迎风落泪,经常看不清东西,太医说,婕妤是思念过度,陛下一直在外游幸,婕妤苦守宫中,每每向奴才问话,都是将陛下挂念在嘴边。”
皇帝闭上眼,梳理着心头的思绪。
后半夜,殿外的哭啼声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求情的人多半喊得口干舌燥,背对背靠在一起,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元瞻一瘸一拐地拄着木杖,立在殿外求见,经过昨夜的拉锯战,皇帝对太子的态度有所缓和,但一时仍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为太子开罪,元瞻的出现恰逢其时,皇帝一挥手,给了元瞻一次陈情的机会。
元瞻一进门,故意摆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声音沙哑,银发微颤,似乎马上就要咽气了,他佝偻着背,从皇帝“雀屏中选”迎娶皇后开始说起,提及晋阳起兵之后,皇帝的儿子各个骁勇善战,不分伯仲,又提及太子当上储君后,蛰居东宫,行兵机会不多,才把功劳让给了弟兄们……
皇帝听得动容,接过元瞻的话,“皇后生前劝朕进献良马,朕不听,没过几日,皇后就因病去逝了,朕吃了不少苦头,如今皇后若在朕身边,一定能替朕分忧解难。”
元瞻见缝插针:“皇后若在,一定不愿看到太子落魄至此。”
皇帝松口:“朕亦不想啊。”
元瞻趁机甩锅:“臣已让御史查清此事,那座建在凤凰山上的机关楼,是齐王的手下所为,齐王本想讨好圣上,加强仁智宫的安防,不料弄巧成拙,被人诬陷到太子头上,至于庆州都督谋反,是太子的左卫率所为,陇华府的兵曹参军亦参与其中……”
皇帝冷哼:“朕就知道,布下这么多的明刀暗箭,牵扯其中的人,不止一两个,兄弟间闹矛盾是常有之事,但偏偏多出来几个有心之人,从中大做文章,把‘家事’上升到‘国事’。”
元瞻眼底浮出一丝笑意,转然又憋了回去,“陛下圣明,那群幕僚,整日在背后议论换储之事,恨不得即日起,自家王爷就独得圣上恩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皇帝脸上有些挂不住,“行了,朕知道了,暂议至此,爱卿还是先回去养伤吧。”
元瞻退出去后,皇帝一人静坐片刻,执笔写下敕书,赦免了太子的罪过,又对元瞻口中的几个“替罪羊”加重了惩罚,至此,重立太子一事,就像西戎使者的请婚之事一样,又被搁置了下来。
第48章 石出
元仲铠听闻储君之位有变,终日惶惶不安地游走在洛水沿岸,时不时蹿进山里,四处找寻邬鄯的下落,他担心行军队伍浩荡,过于引人耳目,于是原地遣散了一批军官,这批军官因为太子失宠,巴不得即刻解甲归田,元仲铠早就看透了他们的心思,毕竟,他也不想效忠一个禁足于深苑的无能之人。
同袍们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一千多名士卒,依旧表示“愿意誓死效忠主上,决不半路言弃。”
这群士兵平日受惯了齐王和太子的恩惠,现在齐王有难,太子腹背受敌,他们对隐在背后的秦王势力正恨得牙痒痒,又苦于报仇无门,元仲铠能留下来,极力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士兵们建议元仲铠立刻采取行动,去庆州与齐王的军队汇合。
元仲铠表面上采纳了他们的建议,实则按兵不动,每日仍是晃晃悠悠地在山里兜圈子,他心知肚明,若真去了庆州,可就坐实了谋反的罪名,自大檩建朝以来,在追杀叛军这件事上,檩朝的武将们还从未出现过失手的情况,齐王年轻气盛,一时冲昏了头脑,为了太子,与虎谋皮,齐王愿意滩这趟浑水,他元仲铠可不愿意。
元仲铠带着一千士兵兜兜转转,“游山访水”,几日后,一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打破了他原本的计划,齐王手下的李猫居然出兵洛水,要搜查秦王的下落,他从李猫口中得知,太子光复其职,皇帝只惩治了一群“出馊主意”的下属,这对于元仲铠而言,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元仲铠私底下拉拢李猫,将阿姩排挤出了“立功”的圈子,打算留阿姩作诱饵,一旦得手,就除之后快,他利用阿姩提供的路线,挺进了磬玉山,在药童的带领下,走入一座悬在山头的道观。
这座道观掩映在树丛中,台基高筑,屋瓦严整,阙门朱漆,玄墀彤庭,檐下悬挂杏木牌匾,上写“风孔庙”三字,门前竖五行令旗,为驱邪魔、避歪道。
药童立在门前,双目平视,两手结太极阴阳印,朝观内的一个人影施了揖手礼,那人双足跏趺,直脊张肩,在榻上打坐,听见外头的响动声,轻甩手中的佛尘。
“你们可以进去了。”药童转身对众人说,“庙观是清静之所,有神明泽汇于此,你们最多进去三五人,且不能肆意张扬,要秉持虔诚之心,动刀子见血之事,更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