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向前走了几步,与李猫四目相对,感伤道:“秦王革去了我的职位,齐王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现在的我,皇宫进不去,城门逃不出,成了众矢之的,兴许,我很快就能去陪若留了。”阿姩语气恳切,眼中布满了哀求,“李猫,你杀了我,把我的尸首献出去,圣上会给你封户和官爵,我横竖一死,不如死在你手里,以报答你昔日对我的眷顾。”
李猫眼角的笑意顷刻消散,他滚动喉结,皱紧眉头,疑惑中带着半分疏离,“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何必践踏友人的生命,成全自己的名声?”
阿姩眼波微转,“所以,你鸩杀了自己的夫人和孩子?”
李猫瞳孔震颤,脸上的浮光逝去,面色愈发阴沉,“我……”
阿姩用连珠的话语,抑住了李猫的反驳,“淮王是怎么死的,你再清楚不过,若留是齐王的人,她对你充满了利用,你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猫瞪大了眼睛,铜色的皮肤掩盖了双颊的赤红。
阿姩步步紧逼,直到扒开李猫心中最见不得光的地方:“若不是两府同时提携,你一路走来,想必也不会这样顺风顺水吧?表忠心的方法有很多种,你聪明地选择了一石二鸟,既暗算了与秦王交好的兄弟,又铲除了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毒瘤……”
李猫伸手蒙住阿姩的嘴,“别说了!”他环顾四周,将阿姩拖进后院的一间下房,这里平日住着洒扫庭院和修建花圃的仆役,可近几日,仆役们都放下手里的活,去灵堂哭丧了。
“你放开我!”阿姩挣扎着,用脚卡住门框,停滞在门前,死活不进去。
李猫松开手,把阿姩放到地上,倚在门口,微微喘气,“现在这里没人,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吧。”
阿姩见李猫并没有还嘴的意思,反而惧怕了起来,她愣愣地站在门内,等李猫下一步的动作。
李猫见阿姩不吱声,歪过脑袋,恼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阿姩转移着视线,探出头,环视着院内栽种的几株石榴,院墙下的花圃里铺满了各色花卉,蝴蝶翩翩起舞,虫鸣穿杂期间,阿姩走了过去,在石榴树下转了几圈,眺过树枝的缝隙,看见土墙上刻了一行字。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这是出自《世说新语》的一篇小文,文中刻画了一个老顽固,也就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
王戎认为夫妻之间应该相敬如宾,他的妻子却认为夫妻之间应该恩爱亲密,不讲客套,所以,他的妻子常称呼他为“卿”,王戎认为这样的称呼不合礼节,不够尊重,她的妻子却解释道:
“我是因为亲你爱你,才这样称呼你,我不称呼你为‘卿’,谁还能称呼你为‘卿’,你不想让我称呼你为‘卿’,你还想让谁称呼你为‘卿’?”
事后,王戎也就听之任之,不再约束妻子如何称呼他了。
这句话,既道出了妻子的娇嗔,也反映了丈夫的纵容,本应是闺房之语,如今却赫然出现在墙上,不免有些时不应景。
“那是新墙刚垒起来时,若留用木枝在软泥上刻的。”
阿姩回过头,见李猫缓步走来,含情脉脉,一直盯着那行字,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若留总在大街上喊我,‘郎君走慢点’,‘郎君要去哪’,‘郎君早些回’,一开始,我只觉得烦,让她不要当着外人面这么喊我,我俩为此大吵了一架,她问我‘你是不是觉得丢脸’,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就直接回了句‘是’,她的性子也泼辣,吵完后,赌气跑来后院,撇下石榴枝,在潮湿的泥墙上刻字,树枝太软,一用力就折了,她就把整棵树上的枝条都撇下来,写完这行字时,墙边的这棵石榴树已经被她拔秃了。”
李猫说完,笑容微醺,像在品味尘封的酒酿。
阿姩才知,李猫对若留的爱意,已然深入心底。
李猫用指腹摩挲着树皮上的纹路,“这里的每棵树都有名字,若留给它们起的,她总是有精力去做这些,像我手底下这棵,叫‘秋水’,若留怀孕后,喜欢坐在‘秋水’树下,她说透过这棵树,能望见我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身影。”
阿姩听着,忆起了往事,她想起阿娘在庭院里种的槐花,等四月花开,阿娘把槐树的枝条剪下来,晾干后,摘取花瓣,用沸水浸泡,再加入蜂蜜调制成槐花蜜,涂在糕点里,一上蒸笼,浓郁的槐香就随着升腾的热气溢满四合院。
李猫红着眼眶,“若留去世,我一夜白头,我亏欠她太多,齐王咄咄逼人,只给我们半个月的时间,这次的计划,是我们共同敲定的,若留将淮王引进包围圈后,其实在五步之外,还留了一个地窖,淮王从那里摔了下去,旁边的稻草系着麻绳,一经牵引,就会倒下来,散成片状,刚好覆住窖口。”
阿姩眸中闪过一丝惊异,“你是说,淮王没死?”
“我不知道。”李猫无奈摇头,“我一开始也以为若留不会死,可没想到太子的军队没打算留活口,他们追出城外,将若留逮捕,用毒酒鸩杀……”李猫的嗓音逐渐沙哑,“我当时在延州,收到消息后,在山上坐了一宿。”
阿姩听李猫口述的情节,与侍女死前讲述的完全不同,她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信了侍女,但现在又透过李猫的言行,对侍女的说辞产生了怀疑,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却各执一词,阿姩的思绪再度陷入了混乱。
“你在延州做什么?”阿姩问。
“我借薛夷的工坊,和戎沧人打了一仗。”李猫说。
之后,阿姩从李猫口中得知了薛夷如今的下落,在李猫的援引下,她在西市的一座监狱里见到了久违的面孔。
这座监狱关押着外邦的犯人,他们不懂大檩的规矩,经常横冲直撞,惹得狱卒火冒三丈,时不时拽出几个不服管教的犯人,用严刑拷打的方式杀鸡儆猴,薛夷便是典型的反例之一,他仗着自己在这片牢狱里功绩赫赫、官位最高,对狱卒们颐指气使,散播银两,让狱卒们为他准备好酒好菜,还要登主事的床,让主事的小妾给他捏脚。
因薛夷出手阔绰,狱吏们也未多说什么,可后来薛夷掏空了腰包,变得身无分文,狱吏才开始翻脸不认人,不仅断了薛夷的伙食,还将薛夷绑起来吊打了一顿,从此,薛夷除了右脸落下的疤痕外,身上又多了几处火钳烫伤的印记。
薛夷远远地就听见了轻盈的脚步声,和往日狱吏们沉重的脚步不同,薛夷“噌”一下跳起来,趴在栏杆上,直至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疲倦的眼神里,终于流出了抑制不住的惊喜。
阿姩盯着薛夷乱蓬蓬的头发,哭笑不得,忍不住调侃道:“你怎么成这副乞丐模样了?”
薛夷正要回答,阿姩又接话道:“哦,我忘了,你听不见。”
薛夷舔了舔嘴唇,一个劲儿地仰头傻笑。
阿姩要来墨笔,在纸上写道:“我想去黑水十六部,你去吗?”
薛夷抖了抖手上的铁链,委屈巴巴地盯着阿姩。
阿姩又写:“我有机会让你出去,如果我能恢复你的自由身,你跟我去吗?”
薛夷疯狂点头,从阿姩手里夺过笔,隔着铁栅,写道:“你要是能救我出去,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想带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阿姩没忍住,笑得手抖,写在纸上的字迹也歪歪扭扭:“你的意思是,做我的‘乌陀’?”
薛夷翘起拇指,点了点头。
两人一拍即合,薛夷告知了阿姩其余几个工坊建立的地址,包括设在坊内的机关,并用纸笔绘制了一张简图,阿姩拿着这张图,与李猫商议了行军路线,三日后,葬仪结束,李猫领兵回洛水,与元仲铠率领的天纪军在半道上相遇。
二人碰面后,气氛极其微妙,元仲铠声称秦王掳走了齐王,要携李猫一起讨伐陇华军,还齐王一个公道。
李猫避而不答,毕竟在他的队伍里,人员组成十分复杂,除了天子禁军,还有一部分陇华军,他若信口开河,定会激怒那部分陇华军,落个自相残杀的结果。
李猫领阿姩到阵前谈话,元仲铠并不买账,指责阿姩一介女流,无权插手军政之事。
太子一党的军纪向来如此,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若是吃了败仗,必定将责任推卸到某个女人身上,或怪罪某个伪装成侍妾的奸细,或怪罪某个败坏士气的军妓。
阿姩可不想滩这趟浑水,她主动退守一旁,让李猫上前游说,过不多时,元仲铠将目光投向阿姩,踢了一脚马腹,扯住缰绳,悠悠地走过来,摊出手,向阿姩索要:“交出来。”
阿姩瞥了眼对方傲慢的姿态,用同样的口吻回道:“交什么?”
元仲铠不想废话,直接划过手中的长戟,抵在阿姩的脑门上,“那张画有机关的地图,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阿姩的视线掠过元仲铠的肩膀,瞟向李猫,她见李猫神态自若,骑在马背上,丝毫没有上前帮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心寒,也不知李猫是故意如此,还是谈判的手段太差,竟把那张机关图泄露给了元仲铠,还拉上她一起遭罪。
那戟尖正对阿姩的眉心,银光闪闪,打磨得锋利无比,看起来穿铁如泥,阿姩瞬间弱下气势,陪笑道:“元将军,那张图并不在我手上,而是在我的脑子里,将军需要的话,就给我一套笔墨,我为将军画下来。”
元仲铠当即命人取来纸笔,让阿姩趴在马背上,把原图一字不落地画出来。
阿姩当然没有屈倞的好记性,要求她原模原样地画出来,比要求太子禅位还难,她佯装淡定,大笔一挥,自创了一幅地图,画完后,毕恭毕敬地呈递给元仲铠,“元将军,这样的图,世间仅此一幅,再无第二人持有,请将军一定保存好,不要被他人窃取。”
阿姩其实想说,这幅图是自己瞎编的,如果再画一次,恐怕就画不出一模一样的了。
元仲铠粗略地扫了一眼,顺手把地图交给手下人,让他们带队去核查。
阿姩终于松了口气,剩下的道路注定艰险,她打算在那几个负责核查的士兵回来之前,让元将军好生“安息”。
元仲铠下令两军合成一队,让阿姩在前面带路,进山搜人。
阿姩被两个士兵夹在中间,马背上的武器也全被卸走,只要她敢轻举妄动,两侧会随时动手。
她乖乖地将队伍引至耀州磬玉山,山上建有道观,林木茂盛,遮天蔽日,元仲铠让李猫带一半人马驻守山底,自己则领两千天纪军上山搜罗。
阿姩把地图缝进了衣服夹层,因她一直被人监视,不方便把地图取出来核对,所以遗漏了一些细节,只记得山上有个妙应真人,要先找到妙应,才能找到通往工坊的道口。
她想起金山战役中,工坊的匠人把檩军的将领拖进山洞,同理可得,李芫麾负伤昏迷,可能也会被拽进山里当人质,薛夷说过,每个坊内的匠人身份都不统一,他们大多是来自外邦的手艺人,还有走投无路的私贩。
阿姩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不时听见山鹰啼鸣,又见几个挎着背篓的药童蹲在灌木丛里挖草药,他们正齐刷刷地抬头,好奇地打量着一行身穿铠甲的士兵。
“请问妙应真人在何处?”阿姩问道。
药童们注视着士兵手上的武器,警惕道:“不知。”
元仲铠跨步上前,揪住一个药童的衣领,将其提到半空,“不说,即死。”
药童哇哇大哭,哭声回荡在漫山遍野,其他几个药童正要逃跑,被士兵们一脚踹倒,摁住后脑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些药童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经不住恐吓,一下子全交代了。
“在……在终南山……”药童磕磕巴巴地说着,吓得尿了一裤子。
元仲铠怒斥:“胡说!终南山据此三百里,他怎么会跑那么远?”
药童啜泣道:“妙应真人擅长天文历数,预知有人来此,所以隐退到别处去了。”
元仲铠气急败坏,将药童扔到地上,正要刺杀,被阿姩劝止,“元将军手下留情!这药童兴许知道山中的工坊设在哪里。”
元仲铠用戟尖拍着药童的颞颥,“我最后问你一次,这山中的工坊,你知道建在何处吗?”
药童浑身颤栗,瞳孔逐渐扩散,嘴边溢出白沫,随后剧烈抽搐,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嚎叫,四肢开始向后弯折。
元仲铠后退了半步,惊疑了片刻,果断出手,将药童刺死。
阿姩屏住呼吸,看着药童的尸体,心跳仿佛停止了一般,她听见元仲铠淡淡地说了一句:“怕是被什么邪物附了身……”
第47章 水落
李芫麾率三百轻骑,伪装成“兴君”的喽啰,游走在洛水一带,碰巧与天纪军擦肩而过,出乎意料的是,天纪军不仅没有袭击的意思,还主动提出修栈架桥,要帮他们渡河。
李芫麾用黑巾蒙脸,隐身于队伍中,让一无名小卒扮成统帅,去队前与元仲铠洽谈,小卒故意装傻,无论元仲铠说什么,小卒都用怪异的语调回复:“听不懂!听不懂!”
元仲铠打量着小卒,见对方的相貌也不像番人,怎么连最基本的官话都听不懂,他平日里见着的,尽是些对檩军五体投地的番兵,今日头一回见着目中无人的蛮夷,还当着檩军的面装腔作势,他忍无可忍,当即拔出长戟,要将对方刺死,身边的郎将好言相劝,出手拦了下来。
“将军息怒,太子的大业,还要靠这群目不识丁的蛮族人相助啊……”
郎将在元仲铠耳边嘀咕了几句,元仲铠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冲“兴君”统帅笑了笑,赔不是道:“恕在下脾气不好,没弄清楚身份,原来是远方的贵客,失敬失敬。”
元仲铠在岸边摆酒,屠了几匹老马,支起烤架,要盛情款待“兴君”的部下。
元仲铠高声道:“我说老兄啊,不对,是小兄弟啊,你们的邬鄯如今畏首畏尾,躲在山里头不出来,让你们跑动跑西,实在不够意思!”元仲铠喝得正起劲,拍案大叫,“邬鄯!给我滚出来!不然我元仲铠看不起你!”
一旁的郎将疾声提醒:“嘘——将军小点声。”
元仲铠摆手,“无妨,他们听不懂京话。”
十步开外,李芫麾正坐在岸边,手里捏着半块烤熟的马肉,半天没吃一口,他听完元仲铠的话,心中十分惊愕,那个坠入北海的邬鄯,居然还活着?听元仲铠话里的意思,邬鄯不仅悄无声息地溜进中原,还要和太子共谋江山……
李芫麾又想起了王世兴临死前说的那句:“檩军大难临头,休想猜出第四个同党。”
看来,这第四个人,便是邬鄯了。
一个士兵嘻嘻哈哈地和“兴君”的人打招呼,拉帮结伙,称兄道弟,迈着混乱的步子,从人堆里窜出来,绕到李芫麾跟前,用脚尖踢了踢李芫麾的后背,“诶,你倒是吃呀,怎么?还嫌我们的马肉不合你胃口?”
李芫麾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表示身体不舒服。
士兵把腰间的酒葫芦递出去,居高临下地笑着:“那赏你这个,喝不?”
李芫麾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假装咳嗽了几声,摇头谢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