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芫麾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回来,“何事?”
“若留此次出京,仿佛提早料到了自己将被人毒害,她临行前告知了我一件事,这件事……”李猫压低了声音,“关乎平阳昭公主。”
李芫麾眉头微蹙,“莫要妄言!”
“李猫以项上人头担保,接下来的话,绝无半句差池。”李猫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平阳昭公主薨逝前几日,太子私下见过她,两人具体说了什么,若留不知,但驸马柴绍却在那一日被削权,手下的万名兵将,被分到了元仲铠帐下。”
“此等军要,若留是如何得知的?”李芫麾表示怀疑。
李猫脸上漾开一抹苦涩的微笑:“若留其实是齐王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从她嫁予我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每个礼拜都入寺礼佛,常与一名比丘尼谈论佛法。”
李芫麾听出了李猫的话中之意,遂问:“哪座寺,哪位尼?”
“靖善坊大兴善寺,法号慧言。”李猫说完,眸光一转,向山上瞥去,两个老兵捂着胳膊,跌跌撞撞地向秦王跑来。
“殿下,山上有机关,我们还是撤吧!”老兵边跑边喊,血水从指缝间流出,吧嗒吧嗒地滴在黄沙上。
“呃……两位误会了。”李猫赶紧解释,“那是望楼上的机关,按照齐王府的形制仿建的,如果有人未经允许,擅自登楼,士兵就会摁下狮子头上的机关,放出利箭。”
李芫麾见两个老兵胳膊上各有一支断箭,箭头打穿了骨肉,从另一边冒了出去。
老兵面目狰狞,攥住箭杆,几次想把箭身拔出去。
“两位不要再拔了,这箭上刻有倒刺,再用力,骨头就磨成粉末了。”李猫吹响指哨,肩上的黑鹰腾空而起,“这箭上无毒,但要从骨缝中取出,得先用砭镰破开,清创后,再用毫针缝合,请两位跟随我这只训鹰,到山下的作坊里歇息,那里有大夫……”
“哼,我们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你们这群虚伪的笑面虎,表面上帮我们,实际上,恨不得将我们赶尽杀绝……”老兵气急败坏。
李芫麾转身问:“薛夷呢?让他亲自来带路。”
李猫只得跑回军营,询了一圈,才知薛夷在瞭望台上,正聚精会神地调试“千里镜”,李猫将其唤下来,说秦王急诏,薛夷一听,以为敌军又打过来了,匆忙蹿下楼,一个飞步跨出去,差点被横在门口的两个侍卫绊倒。
“他们……怎么死了?”薛夷蹲下去,将尸体未瞑目的双眼盖上。
二楼的哨兵从跑下来,向薛夷描述了方才的冲突。
双方拳脚相向,两个老兵经验丰富,一出手,就命中了守门侍卫的要害,侍卫断气后,老兵企图冲上二楼,结果被机关射中胳膊,从楼梯滚落,哨兵趁机将他们赶了出去,并关闭楼门,以防再有人闯入。
薛夷让哨兵将两具尸体抬到山顶上,待其自然风化后,将遗骨放到骨瓮里,等驼道的商人带回他们的家乡。
李猫催促了几句,薛夷才牵上乌陀,闷闷不乐地跟在后边。
李猫回到原处,不见秦王的身影,心里一惊。
薛夷撒手放了乌陀,让它走在前面,一路嗅闻,两人亦步亦趋,拐进一条熟悉的密道,这条密道通往山内的作坊,坊内有数百工人,一半来自戎沧,一半来自大檩,都是被薛夷俘虏的残兵。
薛夷看了眼李猫,“你方才……给秦王说什么了?”
李猫提到了大夫,话音一落,就被薛夷摁倒在岩壁下,薛夷一拳抡过去,击中了李猫的眉骨,李猫用长剑格挡,无意间刺伤了薛夷的侧脸。
“你疯了!”李猫爬起来,眼角一片淤青。
薛夷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抬起眼皮,眸中射出两道杀气,“你害惨了他们!”
“他们?”李猫摸着额上的鼓包,被薛夷那一拳砸的晕头转向。
第44章 李药师
李猫口中的“大夫”,实则是金山之役中被几个工匠拖进作坊里的檩军将领,他断了左臂,沦为俘虏,幸而从祖上习得一些医术,凭借救死扶伤的本领,得到了铁勒诸部的待见,被当地牧民接进家中,为垂危的妇孺老弱治病,他还亲自带药童去天山采黄参,人称李药师。
李药师对戎沧人并无真情实感,之所以献出一片热忱,一是中原人的天性使然,乐善好施,二是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不积功德,亦不能心安理得地享用牧民的馈赠。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李药师就与当地人打成一片,牧民让自家孩子跟着李药师学医,开春时,李药师借口戎沧境内草药稀少,治标不治本,于是带上十几个少年入檩寻药,从金山一路南下,穿越吐谷浑,跨过贺兰山,为避免关塞的戍卫盘问,他专拣荒凉的地界行走,不巧在延州遇上了薛夷的军队,当即被押进山里,纳入工匠名册,负责制造投石车。
薛夷极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李药师,他左臂处安有一副义肢,由椴木和黄铜制成,外裹兽皮,形制逼真,虽不能像正常手臂一样灵活摆动,但在关键时刻能用作武器,还能抵挡利刃的伤害。
薛夷发现李药师身边总围着十几个少年,虽是戎沧人的长相,但一开口,却都是流利的正音,他们时刻手捧药谱,随坐随读,一歇工,就随李药师涌出作坊,去谷地挖草,不幸的是,在“千里镜”的监视下,少年们的行踪被一览无余。
起初,薛夷只让哨兵记录少年们行走的路线,直至一日,少年们带上干粮,越过了延州边界,薛夷才出动人马,将其逮捕回来。
“你们为何一直跟着一个檩人?”薛夷当面质问。
少年们蹲在墙角,双手抱头,老实道:“我们随药师来中原采药,他说这里的山谷生有玉泉、羽涅一类的仙草,不仅通血脉、养精神,还能除邪气、安魂魄,活人服之轻身延年、长生不老,死人服之尸身不朽、百毒不犯。”
薛夷眼珠一转,“这药师是什么人?”
少年们互相对视了几眼,沉默片刻,“我们只认他做师父,不会论及他的过往。”
“不论及过往……”薛夷思忖着,瞬间对药师的身份起了疑心,他将药师关进密室,正要审问,却被少年们拦了下来。
少年们年轻气盛,一听李药师有难,当晚便合谋杀死了监管的士兵,又在密室的门锁上做了手脚,把李药师劫出后,从工坊侧面的密道逃了出去。
建在山顶的望楼及时探查到这一讯息,哨兵们来不及通传薛夷,直接按动木雕的机关,用“千里镜”瞄准少年们的胸口,从巨狮的眼珠中延展出数支利箭,飞矢从天而降,像一阵无声的流星雨,打在少年们颤栗的身体上,他们望着天边的亏月,仰面倒下,在幽谧的暮色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李药师嚎啕大哭,高举双手,朝望楼的方向跪倒在地。
“停手!停手……”
望楼的机关停止运转,李药师和剩下的几名少年被带回工坊。
薛夷本以为李药师遭此重创,会将过往和盘托出,可任凭薛夷如何问罪,李药师和几个少年都守口如瓶,一个礼拜下来,薛夷竟未探出半句有价值的讯息,侍卫们断了李药师的饮食,数日之久,仍无济于事,纵使李药师饿得晕厥过去,都没有松口的迹象。
薛夷去密室探视时,见李药师浑身束着铁链,奄奄一息之际,仍面带微笑,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薛夷不禁又疑惑又畏惧,立即吩咐手下:“先给他们供饭,别饿死了。”
在未弄明白李药师的动机之前,薛夷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命匠人偷偷把李药师的形象画下来,装入铁匣,随身携带,进京赴宴时,故意将画卷遗落在坐席后,一位大臣从旁经过,看了眼画上的人,小声惊呼:“这不是李大使嘛!”
“呀。”薛夷将画像捡起来,“多亏大人提醒,不然就弄丢了,这幅画作出自一个退伍士兵之手,那个士兵为了感激军中将领的恩情,托在下找到画中之人,当面言谢。”
大臣摇头慨叹,提及:“李药师是秦王府的幕僚,亦是陇华军的将领,戎沧的猎鹰群袭中原时,李药师率兵守护南方九十六州境域的安危,招抚了六十余万户,战事宁息后,圣上授其岭南道抚慰大使,如今已过知非之年,大任担身,德高望重,可惜金山之役后,至今生死未卜,你与其大费周章打问李药师的下落,不如直接将画像呈送秦王。”
“原来如此,多谢大人好言。”薛夷记在心头,回到延州后,封堵了工坊侧面的几条出口,加派侍卫把守,并严明了工坊的纪律,明面上是针对所有匠人,实则只盯准了李药师。
薛夷的心思,李药师早有所察觉,歇工时也不往外跑了,而是清出一片空地,专为患有外疾的人开刀治疗。因作坊建在山中,光线灰暗,在此工作的匠人不仅要雕刻工件,还要绘制图纸,终日不见天光,导致很多上了年纪的都有些青盲,李药师用金篦刮其眼膜,虽有风险,收效却甚好。
名声传开后,手脚长疮的匠人也找李药师开刀,久而久之,李药师就成了工坊里的专职“大夫”,外面的战事一结束,负伤的士兵就被转送到这里。伤员中几乎没有檩人,全是戎沧人,李药师迫于被监视的压力,只能将仇恨抑在心底,给自己最痛恨的敌人开刀治疗,他终日用白布遮面,送来的伤员始终不识其真面目。
直至某日,工坊里来了一位与众不同的客人。
山门开启时,一阵鹰啼盘旋而至,一人走在前,步履缓慢,身上的金鳞甲泛着流光,将石壁映得熠熠生辉,那人深眸如炬,玄青的瞳孔中闪烁着星点,身后跟着两名负伤的老兵,面色涨红,怒目中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每人胳膊上都扎着一根淋淋带血的长箭。
此刻,李药师还在帮伤卒取出嵌在骨缝里的半截木箭,他不经意地抬眼一瞥,将那人的面貌印入眼底,倏而,他浑身的汗毛立起,手上的医刀也在伤卒的皮肉中多划了几厘,差点切断筋脉,惹得伤卒破口大骂,几句不堪入耳的戎沧语飘荡在坊内,众人侧目视之,坐在一旁的少年扔下药谱,从箩筐里捏出两块麻核,强行塞进伤卒嘴里,用戎沧语警告:“敢欺辱我师父?不要命了!”
眼看徒弟的拳头就要砸在伤卒脸上,李药师急忙劝止,后从位子上站起来,用麻布擦净手上的血渍。
李芫麾昂首不动,先是扫了眼桌案上的刀具和毫针,又望向躺在草垛上的一排排戎沧人,个个血肉模糊,通身缠着布条。
李药师摘下罩面的白布,激动地迎上前,悄声道:“秦王,是我。”
李芫麾惊愕失色,“你怎么在这?”
“说来话长……”李药师环顾四周,见此处人多眼杂,不便直言,就嘱咐徒弟们仔细照顾伤员,自己则带李芫麾移步到一间空置的库房,席地而坐。
李药师交代完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的遭遇后,突然话锋一转。
“秦王,薛夷这个人内结朝党,外交幻伎,趁工事之便,傍山修建庙宇,人死后不入葬,非要曝尸山上,被狗禽撕裂,经数月风吹雨淋,臭气熏天,尸骨化成灰粉,才装翁带离,他还与一众胡人血祭淫祀,砌火坛,奉异神,大兴鬼邪,不仅有伤风化,也毒害人心,他借制作工器的雕虫小技,讨百官欢心,朝廷把延州的工事交给他,实属大意。”李药师嗟叹,“工坊的守卫都是戎沧人,他们抱作一团,私底下将受伤的戎沧兵送到我这里医治,却对伤残的檩兵不闻不问。”
李芫麾颔首,“薛夷确实存有异心,我也一直在观察他,据我了解,他所擅长的工械锻造,不算是雕虫小技,譬如千里镜一类,多是中原稀缺的东西,若能把这些工艺引入京城,由我们自己人着手制造,那日后,即便他恃宠弄权,朝廷处置时,也无甚后顾之忧。”
李药师还是不放心,“那些神庙又当如何?放任不管,也不妥吧?”
“将军所言极是。”李芫麾的脸上透出隐忧,“布政坊西南隅有一座胡祆祠,内设萨宝府官,朝廷虽允许他们祭祀祆神,但尚未立法设限,我听闻祆教徒取火咒诅,与鬼易五兆类似,专门蒙骗贫民愚氓,大檩虽有五刑十恶、八议官当,但百密一疏,律法仍待完善……”
李药师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近三十岁的后生,没想到对方不仅在兵法上勇冠三军,政道上竟也不输任何一位皇子,虽常年征战在外,却对檩京的民情体察到了如此细微的地步,连外邦的祠祷之事都能做到心中有数,李药师不由地十分敬佩,又万分欣慰。
两人正攀谈时,库房外屡屡传来爆炸声,兵戈相击,号声震天,李药师猜测援军已至,打算护送秦王从密道逃脱,不料几条道口都被巨石堵塞。
“秦王!”
李芫麾回头一看,见李猫正鼻青脸肿地站在库房门口,不紧不慢地揖礼道:“檩军现已控制了整个工坊,所有将士正在等候秦王指示。”
李猫出手如此麻利,倒让李芫麾大吃一惊,他转身回到前厅,见地上已横尸百具,草垛上的戎沧死卒更是堆叠如山。
“李猫,你个狼心狗肺的!”薛夷被士兵捆住手脚,摁倒在地。
李猫面不改色地立在一边,眼神中没有半分动容,“秦王,工坊的戎沧人已被尽数斩杀,剩下的,都是之前被薛夷俘虏来充任工匠的檩兵,若不是他们响应及时,与我军里应外合,此次计划,也不会进展的这般顺利。”李猫禀告完,睥睨着狼狈的薛夷。
“忒!虚伪狡诈的小人,在背后捅刀子,又何必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薛夷眼中布满血丝,歇斯底里地吼道,“李猫,你可知他们死后,意识会永远被禁锢在系统里,不生不灭,像亡魂一样游荡,我之前就同你说过,你也当着我的面,答应保全他们的性命,而今却背信弃义,残害盟友,你真是阴鸷卑鄙到极点,他们只是想逃出迷局的玩家,他们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李猫嗤之以鼻,“你最好问问那些被屠害的檩朝百姓,他们的尸骨未凉,大仇未报,就像你说的,他们的冤魂游荡在中原大地之上,永不瞑目,因为他们在仔细瞧着,等大檩的将士们为他们讨回公道。”
此话义正辞严,只用三言两语,便将在场的所有人分成了黑白分明的两派,似乎没有游走在中界的人,比如那几个被逐渐汉化的戎沧少年,他们已然在师父的耳濡目染下,对鸾翔凤集的中原充满了神往,可如今……
李药师目不忍视,他昔日的爱徒们,此时正安详地卧在工坊一角,关节泛青,四肢僵硬,他们低垂着脑袋,脖颈的血口接近凝固,手里牢牢攥着他馈赠的药谱。
李药师鼻头泛起一阵酸涩,他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在这个关头,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李猫此次擅自行动,下手狠戾,即使错杀了谁,他也无力辩驳。
兵变既出,李芫麾只能将计就计,他立刻下令,让李猫羁送薛夷回京,留李药师坐镇延州,自己则带三百轻骑出兵洛水。
这一回,檩军要玩些不一样的,李芫麾让大家从工坊的戎沧兵身上卸下武器,披发解衣,打出“兴君”的名号,打算刺探一下天纪军的老底儿。
第45章 悔悟
“你何故冒充王妃?”
刺史坐在圈椅上,捻着髭须,语气出乎意料的平和,他打量着阿姩的容貌,竟觉得与故人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