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炎知道太子一向优柔寡断,仁善过了头,害人终害己,他猝然起身,不管太子同意与否,都打算捷足先登,他大步流星地朝庭外走去,屏风上,落入一团模糊的暗影。
坐在对面的元仲铠与太子对视了一眼,得到示意后,紧步跟了出去。
太子放下酒樽,平静地望着绘于屏风上的飞将与闭月,在他看来,齐王一日不改躁气,便一日难成大事,但若有人替他用好了这份躁气,倒不失为“借别人的刀柄,除却了自己的心患”。
李晟炎步履汹汹地朝偏房走去,摸住腰间的铁尺,走到门口时,见梁上站着一只绿毛鹦鹉,嘴中念念有词:“煮豆燃萁!煮豆燃萁……”李晟炎心烦意乱,因方才在□□拖延太久,他早已料见了计划会败露,但事已至此,索性将错就错,他蹬门而入,拾起桌上的砚台,向鹦鹉砸去,鹦鹉振翅而逃,砚台也摔在地上,裂成几片碎瓷。
榻上正躺着一人,身形比李芫麾瘦削许多,头朝下闷在锦褥里,毡毯覆在后背,李晟炎顾不了那么多,直接上前把人拽出来,翻过面一看,才发现是笔吏。
笔吏的胸口被利器所伤,看大小,应是缨枪,但他的身体尚存一丝余热,四肢也未僵硬,应是刚死不久,这说明,李芫麾还未走远。
李晟炎正愁如何私下调遣太子的精锐,一回头,正巧撞见元仲铠。
不等李晟炎开口询问,元仲铠就躬身抱拳道:“末将待命。”
“甚好!”李晟炎当即下令,让布守在州府百步外的天纪军,往东追击李芫麾的陇华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这一切并不如李晟炎料想的那般顺利,其中最大的变数,不是内忧,而是外患。
在樊缃缃护送李芫麾回京的路上,半路突然杀出一个自称是“兴君”的人,打着“戎沧”的旗号,扬言要杀尽檩朝宗室,在元仲铠和“兴君”的双面夹击下,陇华军被逼至乌城。
李芫麾扛着病痛,带一百轻骑突出重围,留樊缃缃在乌城掩耳盗铃,刚脱险,就撞上了元仲铠的天纪军,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几经厮杀,李芫麾手下仅剩寥寥数十人。
此役,李芫麾明显不占优势,陇华军中的精兵强将,都被他留在了樊缃缃的阵营里,他以为乌城更易遭受戎沧偷袭,所以让一众将士打着秦王的旗号,在乌城瓮中捉鳖。余下的数十人,无半分溃逃之意,依旧忠心护主,誓死追随秦王,在秦王的带领下,他们逃至延州一片崎岖的丹霞地段,与元仲铠的军队玩起了捉迷藏。
此处的高坡与别处不同,似五彩霞披,青红叠嶂,斑斓的岩土勾勒出陡峰峭壁,凹陷的峡谷偪仄绵长,山上散布的葱林,如奔腾而来的千军在悬崖边抑马扬鞭,草木戍守在雄浑的峰顶之上,远远望去,颇有一番“塞外兵戈起,尘土齐飞扬”的磅礴之势。
李芫麾沿着一川浅溪向谷内走去,士兵们左右顾盼,喟然称奇,悬崖内壁像一匹素色锦缎,被天上的织女随手抖落,堆出百褶,岩缝中渗出的苔藓点缀其上,似礼衣上的细钿,雍容大气。
李芫麾无心赏景,一路警觉地望向两峰相交的天际线,见一只黑鹰久久盘旋于高空,像在探视什么,他扬起手,让身后的士兵停下脚步,细听从山上传来的鼻响。
“有马。”一个士兵叫道。
“还有鹰!”一个小兵昂首仰望着天上那只黑点,过不多时,他见黑点徐徐降下,鹰的轮廓越变越大,应激喊了声,“秦王小心!”正欲拔剑刺之,被李芫麾的步槊挡下。
“它爪子上有布帛。”李芫麾指着黑鹰腿上一片卷曲的布料。
小兵和黑鹰四目相对,他把身体拉成弓形,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探出手,解下系在鹰腿上的细线,将布帛递给李芫麾。
李芫麾从小兵手中接过那道“密函”,见上面写着:“天纪军沿洛水设伏,请秦王速离此地。”
李芫麾心生疑惑,莫非敌方的队伍里出现了叛军?不然,为何樊缃缃也旁敲侧击地透露过:“延州群山间,有援军排兵布阵,设二十辆投石车,皆出自番邦。”
他虽有一刻的踌躇,但顾及敌众我寡,逞强的结果只能是死路一条,遂决定先赊下这份人情,待来日再报。他驭马走在队前,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故作镇定地穿过峡谷,从另一端口出去后,才听闻谷中渐渐传来滚滚的马蹄声,他和几十个士兵套住马嘴,爬上山腰,隐进树丛中,静静观察着两岸山头上严阵以待的投石车。
“放!”
一声悠长的号令回荡在谷中,响彻云霄,而后,数十只两尺宽的巨石从山上飞下来,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将峡谷中的敌兵悉数碾成了肉泥。
“转!”
又一声令下,投石车的木辙吱扭作响,士兵们将车头调转方向,重新挂起巨物,瞄准另一侧峡谷。
“放!”
又一阵“飓风”拂过耳边,一时间,石头的撞击声,骨头的断裂声,士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李芫麾仔细分辨着,听出了其中的戎沧语。
几条峡谷纵向排布,相互间仅隔一座窄山,投石车的射程可达六十丈,一辆车据守一个山头,可同时制胜穿行于两侧峡谷的敌兵,李芫麾听见邻近的几个谷中接连响起求救声,才知被伏击的敌军不止眼前这一列纵队。
这次,真是捅了贼窝了。
第43章 惊变
“兴君”这个名字,宛如游魂一样,在中原大地屡屡作威。
先有窦兴,假借窦衡将军的名头,在外兴风作浪;后有王世兴,用一座囚城圈禁了上万名良民,致县内饿殍遍野。
除去这两个臭名昭著的贼酋,还有些不知名的市井之徒,也叫嚣自己是“兴君”,在城内败法乱纪,单是被檩军活捉的就有几个,处死的,少说也有几十个。
之前冒名顶替“兴君”的,大都是些无名小卒,而今,这群纸老虎竟然公开拉拢外邦人,与檩朝宗室叫板。
李芫麾忆起上一任左将刑审王世兴时,问其幕后之人有几个,王世兴死前遗言:“檩军大难临头,休想猜出第四个同党。”
这第四个人,李芫麾当时猜测是罗施野,可如今看来,怕是另有其人。
李芫麾一动不动地伏在树后,盯着前方血肉横飞的战场,陷入了沉思,直至几条纵深的大峡谷停止骚乱,裹着血腥味的巨石静滞在溪边,红色的鲜血冲过鹅卵,汩汩汇入土壑,在枯草根部的湿泥中,结成一块块绀色的凝脂。
几个小兵咽了咽唾沫,心脏突突地跳着,他们回望了一眼,希望秦王能及时发号新的施令,以安放他们内心的忐忑和悸动,他们显然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脑中的余波还在回响,战后的死寂,让他们不知何去何从。
李芫麾蠕动着干涸的嘴唇,对余下的几十人道:“上山!”
士兵们拽住马嚼子,把仅剩的几匹战马从草里拖出来,跟在秦王身后,向山顶走去。
夹道的灌木愈渐稀疏,士兵们的身影伫立在高坡上,显得堂而皇之,北风刮过,黄沙漫天,李芫麾眯着眼,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徐徐而来。
其中一个穿着半袖貂皮,束发导簪,手牵一只苍猊;另一个身披玄甲,手执长剑,肩上落着一只黑鹰。
“秦王殿下,我这投石车威力如何呀?”薛夷咧嘴大笑,站定后,给李芫麾略施一礼,“薛夷今日护驾,为报当日之恩,恳求秦王能原谅在下的过失,留一条命,也留薛氏部落一次机会,好为檩朝表功。”
李芫麾见薛夷这副样子完全不像个聋子,直截了当地问:“你和阿姩,当时在纸上‘密谋’了什么,为何要将那张纸吞下?”
薛夷浅笑:“此事说来话长,不妨移步营中,让我为殿下娓娓道来。”
李芫麾远眺天边的万丈霞光,一座望楼掩映在落日余晖下,与旁边的十几顶大帐相比,显得格外突出。
“那是什么?”李芫麾朝望楼扬了扬下巴,“你们还在山顶建了座观景台?”
“秦王真是独具慧眼,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那确实是一座观景台,里面设有玄妙的机关,秦王不上去看一眼吗?”薛夷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脚下的乌陀也激动地高声吠叫起来,把大舌头耷拉在嘴角,吐着热气。
薛夷越是热情,李芫麾越是把他晾在一旁,任凭薛夷如何引诱,李芫麾都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侧过脸,扫视着站在薛夷身边的将军,见其肤色铜黄,眉黑眼亮,可惜面色愁苦,眸中充溢着悲凉。
“这位是……”李芫麾有些面生。
“在下云辉将军李猫,曾随秦王出兵北上,营救过荌莨郡主。”李猫说着,躬身抱拳,手中的剑鞘不停地颤栗。
李芫麾想起来了,军中曾经有个擅长捉鸟的士兵,肤色麦黄,唇红齿白,后来得荌莨赏识,被派去齐王府做了暗桩,尉迟嘉铎也多次提起过李猫,说他身手敏捷,应变力强,李芫麾还记得李猫喜欢阿姩,因爱而不得,后来只好娶了齐王府的侍眷。
李猫这个人,李芫麾并不器重,当初李猫的头衔能升至三品,得益于齐王在皇帝身边的美言,加之李猫为平阳昭公主的祭奠仪式来回奔波,多次放下架子,亲自送脚行的人往返于檩京和槐里两地,为其推车挑担,拉马牵骡,一时传为佳话,各坊的商户登门拜访,平民也踏破门槛,争相送出谢柬,礼品堆了一箩筐。
如今的李猫,不复当日荣光,未及弱冠,两鬓就生出白发,终日挂着一副忧虑的神情。
“殿下……”李猫如鲠在喉,“末将刚得到消息,不知当讲否?”
李芫麾向一侧踱步,和薛夷拉开了距离,“但说无妨。”
李猫咬紧牙关,嘴唇微微抖动,“淮王薨了。”
李芫麾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盯着李猫,见其眼眶猩红,举止失态,便知此耗不是空穴来风,可是……这也太过突然了,才两日不见,淮王就身先朝露,天人永隔了?
薛夷识趣地避开了,嘴里不停念着:“乌陀,跑去哪?”随后,一阵风似地消失在暮色下。
士兵们驻足在李芫麾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时刻注意着周遭的环境,队尾的两个老兵捏紧长刀,悄然离去,一路尾随薛夷,窥探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薛夷并未伺机做什么坏事,只是在后山遛了几圈苍猊,随后气喘吁吁地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期间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长筒,两端一大一小,他把小的那端贴在右眼前,望向对面的高山,像个垂钓的老者,岿然不动。
两个老兵趴在树后,久久观望。
其中一个疑惑道:“他在干什么?”
“可能在做什么祈祷吧。”另一个似是而非地回答着,“类似道教的诵经拜忏。”
秦王和李猫依旧站在高坡上,诉说着几日内的变故。
“淮王被若留引进敌圈……”
李芫麾厉声打断:“怎么可能!淮王身经百战,这点伎俩,他能看不出?”又责问李猫,“你当时在哪,淮王的护卫在哪,一个个都置身事外吗?”
李猫扑通跪地,潸然泪下:“当时若留已有九个月的身孕,她瞒着我跑出去,谎称自己迷路,淮王不知情,从京外把她送回去的时候,被毒箭射杀,从山上滚了下去,士兵们搜寻了一整个昼夜,才在山脚的一处土坑,发现了淮王的坐骑和遗骸,旁边还有未燃尽的炭灰……”
李芫麾颅中嗡嗡作响,“哪座山!”
“同官凤凰山。”李猫疾声道。
“若留人呢?”
“若留连同她腹中的胎儿……一齐殁了。”
李芫麾惊愕失色。
李猫垂着头,肩膀抖得厉害,“若留被元仲铠的部下赐了鸩酒,还没逃回宫,就……”
李芫麾听得胸口发闷,没想到敌人下手如此狠戾,他再三确认:“所以……三条命,都死在了元仲铠手上?”
李猫揩着涕泪,“是。”
一瞬间,李芫麾体内似有无数只蚂蚁沿着筋脉爬动,他知道,元仲铠是东宫的人,如果没有太子的授意,元仲铠断然不会行此大不韪之事。
“李玄成……”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就像一把利剑,深深剜在他心头,身为人父,李玄成已是十个孩子的家翁,却毫不顾及身怀六甲的妇女,任由手下灌毒鸩杀。今日在州府的□□,笔吏手中的那壶毒酒,怕也是太子的意思,齐王胁迫阿姩假扮王妃,扰乱视听,联合州牧一手遮天,想把他关进偏房,让雇手悄无声息地做掉,要不是府上的丫鬟在门口堵住笔吏质问,拖延了几个弹指的时间,让樊缃缃得以乔装进来,那位埋伏在房侧的跃跃欲试的杀手,恐怕早就潜进房中,将他千刀万剐了。
夺权之事,在两个嫡子出生后,李芫麾还有过一段时间的犹疑,可眼下,李玄成拿着剑弩怼到他脸上,迫害他的亲信,牺牲无辜之人,也逼得他不得不加快行动了。
有朝一日,东宫朋党尽入彀中,他也不会像先前设想的那样,将其流放关外或囚禁苑中,与其养痈遗患,不如剪草除根。
他抬头望向无月的夜空,乌云遮天,不露半点星辰,这一刻,他无比思念荌莨,思念宫中善解人意的良人,思念咽苦吐甘、为他含辛茹苦诞下两个嫡子的妻子。他恨不得马上长出一对翅膀飞回去,在荌莨耳边道一声安好,若她睡了,就搂着她和孩子,相伴至天明,若她未睡,就请太医过来好好诊治她的足疾,看着她痊愈。
“乌陀,跑去哪?”薛夷从山脚底下绕上来,见秦王还在洽谈公事,便把苍猊拴在帐外,只身一人登上望楼。
两个老兵寸步不离地跟在薛夷身后,正要一起登楼,被楼门下的两个侍卫挡在门外,因语言不通,双方交涉时驴头不对马嘴,没讲几句就起了争执。
李芫麾与望楼相距甚远,什么也听不见,他把李猫扶起来,劝道:“行不义者,报应不爽,天理昭昭,来日方长,云辉将军,节哀顺变啊。”
“谢秦王宽慰。”李猫继续道,“淮王的妻子郑氏,虽然未受宠,膝下也无子嗣,但淮王从未苛待过她,淮王生前将拟好的离书交给郑氏,说如果有一天自己战死沙场,郑氏就拿着这封离书改嫁个好人家。”
“淮王宽宏仁厚,此番罹难,天妒英才……”
李芫麾记得淮王小时候性格纯善,与卫王交好,卫王逝世后,府里的戏园子无人打点,杂草疯长,淮王便拿着小铲子,日复一日为其清理,淮王的母亲张婕妤因此事大发雷霆,一气之下,将儿子锁进卫王府,不许任何人通融,李芫麾每次从院墙外经过时,都会将包好的点心从墙上扔进去,此举被张婕妤无意间听闻,张婕妤就拉拢贵妃,一起在皇帝面前说李芫麾的坏话,就这样,李芫麾成了父皇眼中最不服管的孩子,原本一年一次的派遣出征,变成了一月一次,最后直接住进了军营。
张婕妤本以为李芫麾的下场,会同他的弟弟卫王一样,“英年早逝”,然而一切的发展,终是朝着她始料未及的方向,当今的李芫麾,已成了朝野中独树一帜的力量,而她自己吝啬给予关爱的儿子,却被她最仰仗的东宫同党无情杀害。
“秦王,还有一事……”
李猫打断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