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靠近,他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抱住她,喊着娘,还说着她羡慕的话。
他说,娘,我好想你,我想吃你做的饭,想你缝的衣裳,想你像小时候一样哄我入睡;
他说,娘,等你病好了,我还要背着你去山上,看上京的美景;
他说,娘你别走,你走了,阿煦就没有娘了。
她想,江禾煦一定有着世间最好的娘。
那碗药,江禾煦喝得很乖,只要说,阿煦乖,他就真的很乖。
她觉得自己当了一晚上的娘,而且也当得很欢喜。
此时她看着江禾煦,就想起了他乖巧的样子,就舍不得伤害他,就想让他多陪陪自己。
可那件事她却说不出口,只说了“母妃……”两个字,就心头发酸,难受得没法呼吸。
“二公主不愿说,便不说,我留下。”
他想自己应该是见不得女子在他面前哭。
留下便留下吧,离开又能如何,昨日的事恐怕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他只希望此事三公主千万别知道。
三公主是他在皇宫唯一的朋友,他不愿她涉险。
辛璇笑得欢喜,她拍了拍床榻,轻轻道:“阿煦乖,换药了。”
江禾煦一下子愣住,瞪大眼睛看着辛璇。
“你昨夜把我当成你娘,可是听话得很呢。”辛璇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突然多了这么大一个儿子,我这娘当得别提多辛苦了。”
“不过,我喜欢阿煦这个称呼。”
“阿煦,阿煦……”辛璇面带微笑,一遍一遍喊着,她相信江禾煦的娘这样喊他的时候,一定和自己的母妃喊“安儿”一样,带着宠溺和满心关切。
江禾煦看着辛璇,心弦被悄无声息地拨动了,他从这双笑意满满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羡慕和无尽的落寞。
第30章
想起辛璇鞭打他时说得那些话, 不难猜到她的羡慕和落寞从何而来。
“好,换药。”江禾煦起身坐在了床榻上,将上衣退至一半, 露出满身的布条。
辛璇直接上手要为他脱去衣裳, 江禾煦拽住了衣边,“二公主,其他伤势我自己可以涂药。”
“扭扭捏捏的,怎得像个大姑娘。”辛璇笑了一下, “你哪里我没见过?你身上的伤可都是我亲手包扎的。”
江禾煦猛地红了脸, 拽着衣边的手松了。
昨日已经那般“坦诚相见”过了, 今日不过脱个上衣,确实也没什么可遮掩的。
“这就乖嘛。”辛璇脱去他的上衣,又取下包扎的布条。
后背一阵凉意袭来, 江禾煦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皮肤变得异常敏感, 当辛璇细滑冰凉的手指触及到时,他禁不住颤栗。
“你抖什么?我还没上药呢,很怕痛啊?”辛璇故意戳一下他的伤口, “痛就忍一忍,谁让你不从了我, 非得受这皮肉之苦。”
下一刻,金疮药涂在了伤口上。
江禾煦疼得“呲——”了一声。
辛璇侧头看了他一眼,男子侧脸俊美中透着刚毅,眼眸微垂,睫毛细细密密, 脸颊处微微鼓起,还真是让人想要好好“欺负”一番。
她边涂边吹气, 缓解他的疼痛。
江禾煦后背立刻爬上了酥酥麻麻的感觉,头皮“咻——”地一下发紧,呼吸也停滞了。
伤口的疼痛,也无法缓解这种奇异的感觉。
辛璇丝毫不知他的反应,细细为他涂着药。
涂完了药,包扎伤口之时,辛璇才发现江禾煦额头全是密密的汗珠,她随意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擦汗,“药涂好了,你自己是医官,自然晓得一会药劲上来还要疼的,忍一忍就好了。”
江禾煦转头看向正在包扎的辛璇,“多谢二公主。”
辛璇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你怎么还谢我,可是我将你鞭打成这样的。”
江禾煦垂眸不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侵袭着他。
是啊,分明是辛璇将他打成这样的,他怎么一点也不恨她呢,反而觉得她像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明明就很脆弱,却非要装作很强悍的样子。
怪可怜的。
虽然他不知道辛璇和淑妃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入太医院这五月,也听说了不少事。
“皮肉之苦哪里比得上心里的苦,我这伤过几日就好了,二公主呢?还会像昨夜那般伤心吗?”
辛璇手里拿着白布条半晌不动,一想到淑妃对她说的那些话,就心痛不已。
“我不会再打你。”辛璇将最后一条白布缠好,站起身,“但这几日你也不能再忤逆我。”
她应该不会再那般心痛了,她已经想好了,一会就去找母妃,说她愿意献出心头血。
反正这世上也没有人在乎她,就算死了也没有人为她伤心难过。
她怕的不是死,而是活着却像死了一样。
就让江禾煦陪着她度过这最后几日吧。
“讨好一个永远也无法讨好的人很难受吧。”江禾煦突然道。
打算离开的辛璇定在原地,慢慢转身。
江禾煦继续道:“臣的母亲告诉臣,渴望回报的付出总会让人失望,若不就干脆放弃,若不就不求回报无怨无悔的付出,做不到无怨无悔,那就别再委屈自己。”
辛璇心头一颤,她的确渴望着回报,她决定献出心头血也是为了让母妃对她愧疚一辈子,让所有人都歌颂她的付出。
真的会这样吗?她不确定。
辛璇垂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直到走出房间,始终没再说一句话。
她大步向淑妃的寝殿走去,江禾煦说得对,她改变主意了,她要告诉母妃,她不愿意。
为何要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去救那个根本不会对她心存感激的人?
蝼蚁尚且偷生,就连那个不被人待见的三皇妹都活得那般认真,她又为何要去死。
她看不惯三皇妹,是因为嫉妒,她趾高气昂对待九弟,是因为嫉妒,她总要和大公主争高低,还是因为嫉妒。
嫉妒他们都有疼爱他们的母妃,嫉妒她们不用费尽心思去讨好自己最亲近的人。
只有她,活得这般卑微。
江禾煦说得对,她在讨好一个永远也无法讨好的人,她没那么无私,这么多年,是时候该放弃了。
没人真心待她又如何,她可是大晟的公主,骄奢淫靡过一生也不错。
寒冬凛冽的风吹过汀兰殿的树梢,吹过辛璇的发梢,吹过她踏入淑妃寝殿的裙摆。
最后吹向了揽月阁的内殿。
开门的一瞬,混着寒风而来的是小灼冒着热气的呼吸,她跑了一路,大口喘着气,“公,公主,江,江医官被二公主留在了汀兰殿。”
辛玥刚把王嬷嬷熬好的药端在手里,心头一急,险些把药洒了,“此话当真?”
王嬷嬷忙接过药瞪了小灼一眼,似在埋怨她不看眼色,“公主别急,病刚好,先把药喝了。”
辛玥看着药碗,也不管汤药苦不苦烫不烫,急匆匆喝完,起身道:“更衣,我去找六皇兄帮忙。”
二公主为何要留下江禾煦,根本不用猜。
江禾煦定然是不愿的,也不知会受多少折磨。
小灼为她披上大氅,两人往栖云阁行去。
行至半路,正巧遇到辛照昌。
“六皇妹你怎么出来了?听闻你病了,我还想去揽月阁看你。”
辛玥心里着急,拉起辛照昌就往汀兰殿行去,“六皇兄,帮我救救江医官。”
皇宫一向不缺传递消息的人,辛照昌立刻明白了辛玥要让他做什么。
他拽住辛玥的手,“别急,此事容我想想。”
辛玥一心只想着去汀兰殿,见辛照昌拒绝,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急急说道:“六皇兄,江医官定是不愿的,我们得救他出来。”
“之后呢?”辛照昌道:“二皇妹既然已经看中了江医官,我们救得了今日,难道能救他一辈子?”
辛玥蹙眉,关心则乱,六皇兄说得对,救得了一时救不了长久,“那怎么办才好?”
“我们去了也无用,我听闻昨夜二皇妹就已召江医官入了汀兰殿,就算我们此时去了,该发生的也早就发生了。不过二皇妹总是喜新厌旧,没几日就厌烦了。”
辛照昌笑了一下,“二皇妹容貌艳丽,身姿婀娜,说不定江医官也是乐在其中,我们又何苦前去打扰。”
“六皇兄,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了解江禾煦,他绝不会乐在其中,这种事若不是两情相悦,对他来说,定然是痛苦万分。”辛玥说得很肯定。
辛照昌耐心劝导,“就算你说的对,那又能怎么样呢?”
辛玥沉默了,是啊,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她还能做什么呢?
“放心,二皇妹养过那么多面首,对他们都很好的,新鲜劲一过,他们不走,也会赶走,江医官定能全须全尾从汀兰殿走出来。”辛照昌看着阴沉的天,“快要下雪了,我们回屋吧。”
辛玥思绪很乱,又想着江禾煦,还想着另一件事。
这件事生病前她就打算对辛照昌说,这一病就托了几日,本想着晌午过后就去栖云阁,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
且,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四,来上京参加新年初一大朝会的各州郡官吏应该已经到了,虽说大朝会过后,许多人还要待一段时日,但也有人急着回去,更有人去年来过,今年便告假不来。
她得尽快确定青州郡守和镇西大将军今年是何情况。
辛照昌见辛玥仍在踌躇,对齐顺道:“派两个人去打听一下。”
齐顺道:“是。”快步离开。
“三皇妹,你看我已经派人前去了,你担心也是无用,你身子刚好,别再着凉了。从黄粱寺回来后,我便让人找老工匠做了一把紫檀琵琶,昨日才拿来,三皇妹可愿去瞧瞧?”
辛照昌说得这般诚心,辛玥更不忍驳了他的面子。
她知道,从黄粱寺归来,六皇兄对自己的态度大变,几乎变成了她不认识的六皇兄。
不但送来了许多炭火,还送来了许多锦缎和首饰。
这实在是让她受宠若惊。
只是那些东西都太华丽,她既不习惯,也不怎么喜欢。
为了让六皇子欢喜,她还是做了几件衣裳,挑选了几样首饰,每次去栖云阁的时候穿着戴着,但她还告诉六皇子,自己不想同两位姐姐争什么,只想安稳度日,让他今后别送了。
六皇子这才不送。
可辛玥始终没想明白,六皇子究竟为何这般对她好。
同秀竹成为挚友,是秀竹心地善良,她也珍惜着秀竹的这份善意,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同江禾煦,则是一见如故,见解一致,两人之间志同道合。
而傅公子……
她和傅公子算不上挚友吧,傅公子本就是个温和的谦谦公子,性情使然罢了。
可六皇兄,之前她还是有所了解的,自从德妃薨逝后,他对所有人都很淡然,既不得罪也不讨好。
难道是被她的讨好打动了?
也就只能如此理解了,可在黄粱寺,六皇兄只不过吃了她两块茯苓糕,喝了她一壶梅子酒,得了她一幅画而已。
辛玥摇摇头,想不明白就不想,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本就不需要那么多道理。
她只知道六皇兄对自己好,自己也定要真心相待。
辛玥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便为六皇兄弹奏一曲。”
辛照昌笑笑,“我花功夫让老工匠做这把琵琶,不是为了让你弹奏给我听的。走吧,去看看那把琵琶你喜不喜欢?”
栖云殿内,辛照昌将紫檀琵琶交到了辛玥手上。
稳重的紫红色,散发着光泽的纹路,雕刻成凤尾的琵琶头,更显高贵,琵琶前面和背面都是螺钿镶嵌而成的大朵牡丹,几颗红蓝宝石点缀在牡丹花蕊之上。
辛玥觉得自己拿的不是一把琵琶,而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珍玩。
“喜欢吗?”辛照昌瞧着辛玥抚摸琵琶的样子,自己也不禁扬了嘴角。
“喜欢。”辛玥抬头看他,“六皇兄,这么贵重的琵琶,我都不敢弹奏了。”
辛照昌笑道:“不过是个玩意,能讨你片刻欢心就是它存在的价值。”
辛玥虽不喜金银,但她很喜欢器乐,手里拿着这样一把贵重的琵琶,忍不住想要拨动琴弦。
“弹奏一曲?”辛照昌看出辛玥的想法。
辛玥笑着点头,坐了下来,手指拨动琴弦的一瞬,露出了惊讶之色,“六皇兄,这琵琶似不是用蚕丝做弦,拨动起来声音更大,用的气力也更小。”
“这是鹍鸡的筋做成的弦,比蚕丝坚韧,弹奏起来音质也更佳。”辛照昌柔柔瞧着辛玥。
鹍鸡?辛玥曾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鹍鸡乃是绝迹于上古的鸟类,能找到其留存下来的筋,应该很不容易。
辛玥感动之余更多的是惶恐,她不敢再拨动琴弦,将琵琶放在了辛照昌面前的桌几上,“六皇兄,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辛照昌手指抚摸着琴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才道:“这世上只有三皇妹你能配得上这把琵琶,你如何不收?”
辛玥怔了一下,且不说大片的螺钿镶嵌和那几颗一看就品质上乘的红蓝宝石,就说这琴弦,普天之下恐怕找不出第二把了,就算将整个揽月阁折价而算,也比不上这把琵琶十分之一贵重。在她的意识中,自己是皇宫中身份最低微的主子,六皇兄竟然说在这世上只有她才能配得上这把琵琶,实在是让她惶恐至极。
最重要的是,她没做什么事,不值得六皇兄如此对待,实在是受之有愧。
“六皇兄说笑了。”辛玥忙转移话题,“六皇兄,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要对你说。”
这几月的相处,辛照昌也知道辛玥的脾气,看似温柔,实则倔强得很,这把琵琶是他花费了很多心思,专门送给辛玥的,她不收,说明她同自己还不够亲密,内心对他还不够信任,他自然很失落。
但他也明白,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迟早有一日,不论他送她再贵重的东西,她都能欣然接受。
“即是如此,这把琵琶就留在我这里吧。”他起身将琵琶重新递给辛玥,“那六皇妹可否为为兄弹奏一曲?又能否时常来此弹奏?”
辛玥接过琵琶,小心拿在手中,若是再拒绝就真的是她不识好歹了,况且一会她还有事求六皇兄呢。
“能弹奏此琵琶,是我的荣幸,自然是乐意之至。”
她坐在软榻的另一边,轻轻抚摸琵琶,感叹着它光滑厚实的手感和精细的做工,喜爱之情压也压不住,可她有自己的原则,不该属于她的东西,她不能要。
这不仅仅因为惶恐,更重要的是,六皇兄送她如此贵重的琵琶,她心里觉得怪怪的,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