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的锦缎长袍,绣着精巧的祥云。
“为江医馆更衣。”
两名宫婢上前更衣,江和煦没拒绝,配合着穿好长袍。
辛璇从妙彩手里拿过黑色的大氅要给江禾煦披上。
“二公主,我自己来。”江禾煦顺势抓住了大氅。
辛璇不松手,笑得平淡,语气很轻,神情却异常坚定,“你别动,免得伤口裂开。”
江禾煦矮了矮身子,让辛璇为他披上大氅。
鬼使神差地,江禾煦突然说道:“等臣伤好了,换臣为二公主披氅衣。”
话说完,他才发觉僭越了,忙回身揖礼,还没出口,辛璇先用手背挡住了他的唇,“好,我等着,阿煦你一直都是说到做到。”
他说不走,就真的没走。
所以,他说会为她披上氅衣,她又怎么能给他反悔的机会?
“阿煦,陪我去赏雪吧。”
辛璇牵起江禾煦的手,拉着他到了院中。
站在庭院中央,辛璇的手并不放开,反而越握越紧,她回身站在江禾煦面前,只是看着不说话。
雾气氤氲的目光透过飘落的雪花,看向男子清澈的眼眸。
她微微笑了笑,抬手抚摸他的脸颊,“阿煦,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活该去死?”
江禾煦惊了一惊,不明白辛璇为何这样说,呆愣在原地。
“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她虽没人疼没人爱,但也没在任何人面前软弱过,除了那夜在江禾煦面前。
也就是在那夜之后,她明显感到江禾煦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江禾煦的心紧了又紧,眉毛拧了又拧,唇瓣抿了又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是合适的。
“呵。”辛璇低头笑了一下,神情失望。松开江禾煦的手,独自走到了长廊上。
江禾煦只觉心口压了大石头,堵得难受。
他低头看向自己刚刚被辛璇牵着的手,心乱如麻。
“阿煦,你看这雪美吗?”辛璇大喊。
江禾煦抬眸,望向长廊处那抹白雪中的青色身影,点点头。
“你能给我堆个雪人吗?”辛璇继续喊道,她显得很开心,似乎方才什么也没问过。
江禾煦大声应道:“好。”
搓了搓手,蹲下身双手捧起一堆雪用力压紧,然后再把更多的雪补充到小球上。
雪太冷,手很快就冻红了,他边堆雪球边呵着气暖手。
雪一直下,也不知过了多久,白了他的头发。
“阿煦。”
就在雪球已如水桶口那般大时,身后传来了声音,
顺着声音,蹲在地上的江禾煦回头看去。
只见辛璇手里拿着一对狐裘筒子,缓缓蹲下,牵过他的手,为他戴上。
随即坐在了雪地上,“你可曾听过一个故事?一个雪人为了救困在大火中的小孩,自己融化了。”辛璇自嘲一笑,“你说她傻不傻?”
江禾煦看着辛璇的模样,似有所感,沉默半晌,取下一只狐裘筒子戴到她手上,“二公主,我们一起堆雪人吧,等雪人堆好或许就能知道答案了。”
他也不管辛璇愿不愿意,牵起她带着狐裘筒子的手放在了雪球上,自己也不断往雪球上补充更多的雪,“这个雪球就当雪人的头,交给二公主了,臣去做它的身子。”
说完直接离开,在不远处继续做起了另一个雪球。
辛璇看着这个已经做好的雪球,轻轻地笑了。
她起身来到江禾煦身边,踢了一脚他身旁的雪,冰凉的雪溅到了江禾煦的脸上,他侧身抬眸看向辛璇。
辛璇笑颜如花,“我想和你一起做这个雪球。”
江禾煦一怔,继而弯了眉眼,也笑了起来,“好啊。”
辛璇蹲下捧起一堆雪,往江禾煦面前那个小小的雪球按上去,江禾煦忙把雪压紧,辛璇又按上一捧雪,江禾煦继续压紧。
一个捧雪一个压紧,两个人配合地十分默契。
不过半个时辰,大雪球就做好了。
江禾煦又将之前做好的雪球压紧了一些,放在了大雪球之上。
辛璇看着雪人的雏形,十分欣喜,这可是她第一次自己动手堆雪人,“妙彩,去找一条艳丽的锦缎,还有两把扫帚,一个萝卜。”
她来到荷塘边,取下狐裘筒子,用手抛开地面上的雪,挑选了两块大小差不多的圆石块,当作眼睛镶嵌进雪球。
“阿煦,你看,虽然它没有鼻子没有嘴巴,但有了眼睛,好像就活了。”
辛璇若有所思,抿了一下嘴唇,“那个雪人的故事是乳母讲给我的,自她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一双在乎我的眼睛。”
鼻头一酸,辛璇红了眼眶,她深吸一口气,“阿煦,今早进屋你看我的那一眼,让我有一种错觉……”她顿了顿,“或许是因为你本性善良,若是旁人哭红了眼,你也会那般看她的对吗?无妨,即使是这样,我也觉得欢喜。”
她抬头望向江禾煦,正对上江禾煦望向她的眼眸。
漆黑的瞳仁里,都是她的身影。
“你……有没有一点……”话到嘴边,辛璇噤了声,她咬了咬下唇,终是没问出口。
曾经她不似这般小心翼翼,而是大大方方地不止一次问过哪些男宠们这个问题,她也总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而这次,她怯懦了,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恰在此时,妙彩带着个宫婢,拿着锦缎、扫帚和萝卜走了过来。
辛璇拿起托盘中的锦缎,展了展,披在了雪人的身上,又将扫帚插进了雪球两边当作雪人的手臂,再用萝卜当作鼻子嵌进雪球中。
看着雪人的样子,她笑了起来,“看起来还挺不错的。”她回头问江禾煦,“雪人堆好了,阿煦你能告诉我那个故事里的雪人傻不傻吗?”
江禾煦摇摇头,“不能。”
辛璇的笑容僵在唇边,“江禾煦,你戏弄我?”
“二公主今夜请我喝酒,我就告诉二公主。”
他心里很清楚,辛璇分明有心事,却又不对他讲明,他得让她自己说出口,这样才能想办法帮她。
辛璇先是一愣,继而讪笑了一下,“想喝酒就直说,还和我耍这样的小聪明,好啊,正好我也想喝酒,今夜我们就较量一番,看看谁先把谁喝趴下。”
江禾煦道:“我酒量好,二公主可要多备些酒才好。”
辛璇笑了起来,上下打量着他,“你这幅文弱的模样,酒量好?”她不相信地摇摇头,“看在你今天堆雪人让我欢喜的份上,不和你计较,给你准备两大坛酒,你必得都喝完。”
江禾煦坚定地点点头,“好,今夜我等着二公主。”
辛璇挑了一下眉,对着妙彩挥手,“我们走吧。”
主仆二人离开,在雪地中留下一串脚印。
江禾煦在雪中呆呆站了片刻,走到雪人身旁,抚摸着雪人眼睛处的石块,喃喃自语,“傻啊,如何不傻,可即使不救下那孩子,春天一到,雪人也会融化,如此看来,也不算傻。”他看向辛璇离去的地方,“既然都要融化,不如趁着还在,摈弃所有的顾虑,放肆一回。”
五日为期,就这五日,抑或是只有今夜的相处,他也想再为她做些什么。
雪整整下了一日,入夜时小了一些,辛璇踏雪而来,开门的一瞬,灌进一股冷风,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太监将两坛酒灌进了十个酒壶中,放下酒器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一霎那,江禾煦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他不禁想起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落锁的声音让他很害怕,可如今他一点也不害怕,还能调侃着问,“二公主莫不是以为我今夜想逃跑?那二公主可以再将我绑起来。”
辛璇看着他淤青还未消散的手腕道,自嘲笑笑,“如今舍不得了。”
似乎就是那一瞬,江禾煦受伤后瑟瑟发抖,糊里糊涂紧紧抱住她时,她的心没来由地动容了。
肌肤之亲她有过无数次,可只有那次拥抱,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他眼中的纯净,他拒绝她时说的谎话,他看她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都让她再也舍不得绑着他,伤害他。
江禾煦大着胆子问道:“二公主还真是阅人无数,知道说什么话能哄人欢心。”
“阅人无数”四个字江禾煦说得格外重。
同“阅人无数”的二公主相比,他就像是一张白纸。
辛璇听这话中似有醋意,却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今日这顿酒,她心中十分清楚,应该就是江禾煦想将她灌醉,趁机逃出去。
故此,她才让人落了锁。
江禾煦猜对了。
只是,他开口邀约,她不想拒绝。
看着江禾煦,她心下疼痛,留在厌恶之人的身边,哪怕多一个时辰,对他来说都是煎熬吧。
那落了的锁,与她而言,不过是苍白的慰藉。
“说五日便是五日,昨日和今日已过,还有三日,你若有什么事必须要在今夜离开,不必用这个法子,就算我醉了,门外也都是护卫,你走不了的。”
辛璇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就今夜,你再多陪我一夜,我准你明日一早离开,可你别忘了,要把这三日再还回来。”
江禾煦没回应,拿起酒壶为辛璇斟酒,再为自己斟满一杯,“二公主,臣敬你。”
辛璇端着酒杯,怔怔看着江禾煦,“只是我怕这三日,我会等不到。”
说完,一口喝下。
母妃的急切她看在眼里,就算她不愿意,母妃也能想办法取她的心头血。
神医所言,取心头血之后她依然能活,母妃相信,她却不信。
就算是能活,还能如现在一般康健吗?
江禾煦听出了话外之音,紧接着问道:“怎么会等不到,臣说到做到,明早离开,等过完上元节,臣一定回到此处再陪二公主三日。”
他根本没想离开,只是顺着辛璇的话说,是想让她说出心事。
“果然,果然,我没猜错,你就是想离开。”
辛璇连着喝下了三杯酒,“好,你的心不在此,我又何苦留着你。”
她拿着酒杯,盯着江禾煦,“阿煦,我对你一再退步,留你一段时日降到五日,如今只两日就同意你离开,你可知道,我……”
再喝下一杯,觉得不过瘾,她干脆端起酒壶灌了起来。
“也好,也好,这样我也了无牵挂了,这世上,没人在乎我,孑然一身入轮回挺好。”
江禾煦有些听不明白,怎么说到轮回了?
“二公主,谁要入轮回?”
辛璇已然灌下了一整壶酒,头有些昏,她手肘撑在桌面,手托着下巴,眼神迷离看着江禾煦,“谁?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死,都要入轮回?怎么?难道真的有人能活千岁万岁吗?”
她苦笑着,又拿过一壶酒喝了起来,“阿煦,你也喝啊,就一晚,你都不愿意陪我吗?我就这么让你厌烦?我已经答应你一早就让你离开,你不相信我?”
江禾煦也拿过一壶酒,喝了一口,“臣相信,臣愿意。”
辛璇大笑,端着酒杯站起身,“你啊,就知道哄骗我,你是怕我改变主意才这么说的吧。”
江禾煦起身扶住摇摇晃晃的辛璇,“二公主还想知道臣的答案吗?”
辛璇红着眼摇头,“不了,左不过都是要融化的,傻不傻的又能如何呢?”
她身子倚在桌边,攀上江禾煦的脖子,抚摸着他的脸庞,手中酒壶滑落在地毯上,闷声一响。
沾染了酒味的手指碰触他的唇瓣,凄然一笑,顺手拿起桌上又一瓶酒,“你答应的,两坛酒,都要喝完。”说着就要给江禾煦灌酒。
江禾煦握住酒瓶,“二公主别急,我们慢慢喝。”
辛璇的手落在江禾煦的手之上,也握住酒瓶,大大喝了一口,毫无预兆地吻上了江禾煦的唇。
江禾煦呆楞住,脑中一片空白,心跳如擂如鼓。
下一刻感觉口中被渡入了酒,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你不喝,我喂你喝。”辛璇往后退一步,瞧着江禾煦怔愣的模样,她嘴角带着笑,泪却在眼眶绕,“别一副被我玷污的模样,这样显得我更可悲了。”
她随意端起桌上的酒壶,再灌下几口,跌跌撞撞扑进江禾煦的怀中,“你是正人君子,我是臧仓小人,你坐怀不乱,我淫|乱无度,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我强留你的这两日,你一定很不愿吧。”
江禾煦的心软地一塌糊涂,僵着的身子也软了,手臂慢慢环抱住辛璇,“二公主,臣……臣怎会不愿,臣……”
话还未说完,就听辛璇喃喃问道:“阿煦,人若没了心还能活吗?心若流干了血还会跳动吗?”
江禾煦立刻警觉起来,小心翼翼问道:“谁的心?”
辛璇的泪流在了他的肩膀上,“我的心,母妃找到了神医,说是能让九弟站起来,可那药引是我的心头血。”
心头血!
江禾煦一惊,都说虎毒不食子,他没想到淑妃为了九皇子会牺牲二公主。
都是自己的孩子,一条人命竟然比不过一条瘸腿。
“人没了心还怎么活,这心头血,二公主给不得。”江禾煦一手环住辛璇,一手托住她的后脑,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
他低头看去,辛璇已经闭上了眼睛,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可母妃说那神医保证了,即使取了心头血,我也死不了!”她苦笑道:“我不信,可又一想,活着又如何?活得不死不活,死了也好。”
“喝,阿煦,喝酒,阿煦,你可不可以别讨厌我。”
“之前我错了,今后我绝不会再伤害你了。”
“阿煦,阿煦……”
眼角的泪滑进江禾煦的脖颈,湿润冰冷。
辛璇的呼吸慢慢沉了下来。
江禾煦将辛璇抱上床,为她盖上锦被,自己坐在脚凳上,趴在床边,想着解救的办法。
他的师父也算是读遍了医书,从没有一本医书记载过断了几个月的骨头还能重新长好,更没有记载过心头血可以让人站起来,这种说法只出现在上古的传说中,人又不是神仙,可以不死不灭,重新长出骨血。取心头血,必得尖利之物刺入心脏,取血之人必死无疑。
由此他断定,这神医应是知晓淑妃急于要九皇子站起来,打算赚一笔银子,这才欺骗了淑妃。
可是这个所谓的神医,为何不说个其他做不到的事,非得要说同辈血亲的心头血呢?
既然是欺骗……
忽得,江禾煦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歪头看着熟睡中的辛璇,紧紧抓住她的手,“哪怕我只是个小小的医官,也一定拼尽全力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窗外的雪停了,屋内的烛火不熄,炭火不灭,江禾煦趴在床边,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