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娘很少出清晖院的,尤其不愿意来这个地方,可今日到底还是跟着来了。
此时她先朝上首的陆老爷行了礼,这才带着抱着少爷小姐斗篷的丫头往后面站了站。一举一动都是大族里严格教导出来的规矩,不能不让人想到曾经的陆夫人――大历皇都金陵出来的世宦人家的嫡女。
再看眼前的少年人,哪怕此时沉着脸,不说他格外出色的长相,就是这挺拔的身姿气度,也让人不能不想到,他身体里流着一半贵人的血。
就连旁边跟着钟大娘朝人行礼的小姑娘,明明看得出来此时心里该是怕的,但一举一动都带着说不出的贵气,压人得很。
正堂里一片安静。
还是陆老爷的一声冷哼,打破了这主仆三人带来的莫名安静。
陆老爷清了清嗓子,旁边的陆夫人轻轻拍着一看到谢念音就气红了眼的女儿,让她等着看她爹为她做主,这边还没开始问罪,满堂人就听到陆子期清冷的声音:
“父亲打算给我们个什么说法?”
才有了动静的正堂一下子又安静了,清好嗓子准备问罪的陆老爷都愣了愣。不管是陆夫人和陆珊珊,还是陆夫人娘家人,此刻都是同一个表情,瞪眼看向人前说话的陆子期,明明是带着孩子来领罪的,怎么一张开口反而开始问罪了。
就见后面的钟大娘上前,跪了下来,先给陆老爷磕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头,一开口就让正准备开口训斥的陆老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老爷,我们家小姐嫁给老爷,虽无尺寸之功,到底也跟老爷是少年夫妻一路走来,虽身子骨不争气,也挣命为陆家诞育一子。如今旧人已逝,新人在侧,奴婢只求后来人嘴上积德,不要再辱我们小姐,让她去也去得干净安心些吧。”
在钟大娘看过来的平静目光中,这一句句,让陆老爷手脚都失了力气,险些撑持不住,无力地靠在大交椅背上,眼睛转向带着女儿的两个丫头,问:“说了什么?”
陆老爷的声音很平静,但陆老爷的目光是她们从未见过的,让她们顿时软了双膝,扑通跪倒,两个人跪在那里颤不成声:“都.....都.....是孩子话.....奴.....奴婢.....记不清了.....”
那就是,说了。
“记性不好,又无法护主。”陆老爷看着她们淡声道,只怕下一句非打就是卖了,两个吓破了胆的丫头,顿时慌极了,立即就哭着磕头:“小姐就是说,先是说音音小姐,后来.....”丫头砰砰磕头,“后来又说少爷.....”
“说了什么?”再次重复这四个字,陆老爷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还是你们记不清了?”
丫头再是畏惧陆夫人,这时候都再不敢隐瞒,这个家里手段最狠的,还是陆老爷,久在陆家的人都知道。
“说.....说大公子是.....是.....贱.....贱.....种。”
陆夫人脖子一缩朝陆老爷看过去,张嘴就要先斥丫头再喊冤枉,但陆老爷看过来的那一眼,让她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冻住,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时候谢念音接声道:“陆老爷,她说哥哥的娘亲不如她的娘亲,我很气!气疯了,我就发疯了,忘了规矩.....我打了人,犯了错。我很害怕,更不明白――”
说到这里小小女娃又是一个规规矩矩的礼,才继续道:“我小舅舅教我,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决不能忍。哥哥的娘亲亦如我母,我当时是忍无可忍。”
童声软糯,但字字铿锵,软中有金石之声,让人心中激荡。
说到这里女孩抬头望着上首的陆老爷,漂亮的眼睛又黑又亮,天真而困惑:“是我小舅舅教错了吗?”
陆老爷看着女孩望过来的大眼睛,她是在很认真问他。
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决不能忍。
陆老爷觉得自己喉头微痒,鼻中发酸,这一刻他想到的不仅仅是他那个清冷却温婉的夫人,还想到了他那个柔弱早逝的娘亲,他在女孩看过来的目光中慢慢开了口:
“没错,你小舅舅教得很好。”
旁边陆夫人就见清晖院的人轻轻巧巧就把局面逆转,哪里还忍得住,不可置信一样脱口就喊:“老爷?”
美人声音含着委屈怨愤,如泣如诉,要人给她做主。
陆老爷看向自己这个美如玉的新夫人,问得也困惑而真诚:“难道教的不对?”
陆夫人一下子被问住了,她兄弟娘亲就在旁边站着,她难道能说别的,陆夫人嗫嚅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小小孩子,就敢下狠手打人!”关键打的是她的女儿,这不就明摆着告诉人,他们清晖院根本不把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上次大的冲到院子里说打就把她的下人噼里啪啦打了,这次小的对她女儿都敢说打就打!陆夫人愤怒,陆夫人委屈,尤其是陆夫人已经愤怒委屈了快一年了,陆夫人瞅着陆老爷哀哀喊道:“老爷!小小孩童,她怎么敢的!”
却听到正堂中央的小女孩软声回:“我敢的。陆老爷,大娘抱着我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如果重新来过,我还敢不敢。”
她清凌凌的眸子看着陆老爷:“我敢。陆老爷都说这是对的,既然是对的,有什么不敢的呢。下次要是有人还敢这样说,我还敢!”
一句话让满堂人都一震,谁也没想到小女孩当着陆老爷就敢如此说。陆子期垂眸,睫毛轻颤。
被奶娘抱着的陆珊珊这时候顾不得嘴角还疼着呢,立即喊道:“大胆!爹,狠狠打她,我要打死她!打死这个野――”
随着陆子期冷冷看过去的视线,陆珊珊的话一噎,那个“种”愣是没敢说出口。
陆老爷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头疼地看着,目光却复杂极了。
陆珊珊承了陆夫人和陆老爷的美貌,从出生就跟玉娃娃一样,从小长得就得人意,让人看着就没法不宠她,更不要说她还是陆家唯一的千金小姐。
陆老爷看女儿,又看眼前跟自己女儿一样年纪的小姑娘,目光清澄,不卑不亢,周身都带着说不出的贵气。如果纯熙跟他有个女儿,约莫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可他的夫人再不能生养,在生下儿子后,连夫妻生活都勉强。
她说要给他纳妾,他拒绝了。想到这里,陆老爷笑了,那时候那时候,他是真心要守住对她的誓言,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不想看她有片刻失落。那时候,他还有无限希望,能做一个最好的君子。那时候,他不知道人生这么长――,长到曾经深情都短了.....
人,是会变的。
陆老爷不自觉的笑容有些苦涩。
看着眼前心爱的女儿,盛气凌人的模样,理直气壮地――,好像看到了自己。君子,也许,他从来就是一介只有利益与欲望的商贾,不过遇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短暂地绽放过,高尚过。
陆老爷收敛了容色,说话语气不由就重了:“放肆,长辈面前说话的规矩呢。”
陆珊珊从未被人这样大声呵斥过,尤其还当着欺负了她的人,一愣之后立即嚎啕大哭不依,要不是奶娘有力,差点就抱不住她。
看着哭得恨不能撒泼打滚的女儿,陆老爷轻轻皱了眉,立即就松开了,淡声吩咐:“抱下去吧,好好喂些蜜水,眼睛也好好敷一敷。”
直到听不到女儿的哭闹声,他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身前的陆子期和谢念音。
陆老爷的目光从儿子那张几年如一日的冷脸上滑过,落在眼前懂事的小姑娘身上,语气柔和:“今天的事儿,你也受了委屈。”这话是看着小姑娘说的,却是说给自己儿子听的。
一听这话,陆夫人就捂着胸口恨不能直接晕倒,好在刘氏扶住,才让心口疼的陆夫人好好摔在了铺了软垫的椅子上。
陆老爷一眼都没多看,反正是老毛病了。
“珊珊也受了罚了,你――哥哥,就不要再追究了,她小不懂事,当让着她些,慢慢教她。”
话到这里,满堂人都听到自打进来就说了一句话的大少爷毫不掩饰地嗤了一声。
陆老爷摩挲着扳指,停了停,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道:“你想要什么补偿?”
于是所有人都听到小姑娘那句熟悉的问话:“要什么都可以吗?”
刘氏诸人心骤然一提,眼睛都要红了:又是铺子,她必然又要铺子!陆老爷可好好看看吧,小小年纪都是心眼,占便宜没够!
这还不是清晖院里的大人教的,刘家人这时候反而恨不得让谢念音赶紧说出那句要铺子,让陆老爷看清楚清晖院的贪心,也看看他们刘家人,相比之下真可算忠厚老实,无欲无求了!
这次是陆夫人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哼声。
陆老爷看了她一眼,她硬气地看了回去:还说他们刘家贪?再贪也没清晖院的贪!看着吧,又一个铺子要给出去了!
果然就见小姑娘看了陆子期一眼,似乎不好开口。
哎呦!脸皮这么厚还装什么忸怩不好意思,莫不是――这次胃口大了,直接点名要最好的铺子?
陆夫人看着陆老爷的目光更是不退让,撅着嘴巴,让他好好看着,她早先说的话到底是不是她小人之心!大的带着小的,就是来掏空他们的。
小姑娘期期艾艾,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
“陆老爷,我.....我想读书。”
“啥玩意?你想啥?”陆夫人脱口问。
第21章 听得陆子期哧一声笑:“这又是你小舅舅教的?”
“陆老爷,我....我想读书。”女孩期期艾艾道。
“你想的不是这个,你胡说!”陆夫人斩钉截钉回!
本想让陆老爷好好看清楚清晖院贪心嘴脸的陆夫人极美的脸一僵,气急败坏,转头就狠狠看向谢念音:好呀,心眼子这个多呀!
这次不要铺子,说什么要读书?她一个女娃娃读书又考不了功名,鬼才信她真想读书!这是真跟她耍上心眼了!这是知道老爷喜欢读书,往陆老爷心窝里踢呀!
陆夫人阴阳怪气道:“真是教得好呀。”这老爷都看不出?难道又是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啦!
陆老爷瞥了儿子一眼,倒真希望这是他教的。可惜,果然不是。
陆老爷摩挲着玉扳指,低了低头,从他爷爷那一代发达开始,到他三代了,代代都拼着砸银子,就指望能出一个读书人。
他曾也背负爷爷指望,拿银子砸开关系,把他送入了金陵最有名的书院读书。当年中了秀才后,他也曾意气风发。
陆老爷抬头再次瞥了儿子一眼,还是那张毫无反应的冷脸。
小女孩想读书,这有什么不能允的,他们陆家就是不缺用来读书的书房和教人读书的先生。
这件事到这里就算了了。
清晖院和陆夫人的娘家人都离开以后,陆夫人还着急地要点醒陆老爷,这都是清晖院的诡计呀!陆夫人真是恨不得把自己那颗看明白种种诡计的心,剖出来给老爷看,奈何老爷只冷冰冰丢下一句:“有担心这些的工夫,不如好好教教自己的女儿!”
陆夫人又是伤心又是满头雾水。伤心陆老爷被人迷惑,又觉得自己女儿怎么了,自己一向把女儿养得很好,要不是遇到谢念音这么泼辣直接上手的,自己女儿怎么会受委屈!
最憋屈的还是老爷被贼人蒙蔽,看不明白自己一片真心。如今踩了她还不算,都敢明目张胆踩她闺女了。
下一次,莫不是要踩她儿子了?这么一想,陆夫人捏着帕子的手一紧,也不哭了,她不能再这么任由旁人欺负了,她也得让清晖院好好看看她们娘们不是好欺负的。
陆夫人擦干眼泪,让丫头赶紧把她嫂子叫回来。
那边陆子期带着音音回到了清晖院,两人都去了外面穿的大衣裳,靠着窗边暖炕坐了。陆子期拿起炕桌上的柑橘慢慢剥开,少年白皙修长的手破开橘皮,音音立即就闻到橘子的清香,扑鼻而来。
往常她最爱托腮看哥哥剥橘子,哥哥的手好看,剥橘子也好看,她能目不转睛一直看,直到清香的橘瓣在眼前。
今日她看上两眼,就不由悄悄拿眼睛打量哥哥神色。陆子期注意到了,却不说,只是慢慢把整个橘子剥出来,又仔细去掉橘瓣上的白色丝络,这才把一瓣干净得近乎剔透的橘子递到音音手中。
正对上了音音看过来的眼睛,陆子期嘴角动了动,看她吃了,才问:“心虚什么?”
“不心虚呀。”小姑娘立即否认。
“那你看什么?”从路上就几次悄悄打量他脸色,还说不心虚。
“看哥哥好看呀。”音音理直气壮。
陆子期把另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南边来的橘子比他们当地产的甜,音音也爱吃,可以跟粮船多采办几筐。
慢慢吃了,这才把又一瓣递到孩子手中,看着她都吃下了才说:“前阵子就喜欢玩捉迷藏了?”还都是夫子上课的日子玩,还藏的特别严实.....
“是捉迷藏呀。”她只是藏到了夫子上课的窗子下面的假山洞洞里,正好能听到夫子讲课的声音,而已。
“想念书怎么不跟哥哥说。”陆子期看了小姑娘一眼,直接问了。
音音瞧着哥哥低声道:“哥哥不喜欢。”
陆子期一愣,把橘子放在碟中,推给她,慢慢道:“音音喜欢就去读,哥哥不是不喜欢书。”
音音瞧着哥哥面色,犹豫了会,只是爬过炕桌,来到哥哥身边,托着碟子,靠着哥哥吃橘子。她什么也没再问。每个大人心里都藏着好些伤心事,娘亲有,小舅舅有,外祖母有,就连皇帝陛下都有。很多很多,哥哥自然也有。
被这样一个小娃娃靠着,陆子期觉得不管是那日的骄阳还是耳边呼啸的北风声,都弱了,好像天地间只有这个一心依靠他的孩子,天地间没有比专心吃一瓣橘子更要紧的事儿了。
他任凭孩子靠着,撑着头,轻轻闭了眼。
这些日子真的累极了,可这会儿,窗外阳光很好,冬日也和暖。
“音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第二日,音音身边就多了一个八岁的小丫头,哥哥说是给她的书童。
就这样,音音带着哥哥为自己准备的笔墨砚台,也带着自己的小书童橘墨去上学了。
陆子期亲自把人送到陆家书屋,交到了那位常年板着脸的夫子手中,才带着人出门办事。
钱多在旁边道:“少爷放心吧,这个夫子人品靠得住,给小姐的丫头身份摸得清清楚楚,再不会出一点问题。”
“既以前就是家里开武馆的,以后还是接着找人继续教她拳脚。”物色了一年,才终于找到一个适合给音音用的小丫头。
接下来的日子,陆家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听说最近陆夫人院子里摔碎的茶碗都少了一些,陆子期摩挲着手中定瓷青茶盏静静听着,钱多说完陆家那边院中的情况就安静等少爷吩咐。
陆子期抬眼看向了一旁的钟伯,轻声道:“只靠这一个人,到底闹起来也有限。”
钟伯看向少爷。
陆子期笑了笑:“钟伯,你不觉得我爹――到底还是太规矩了些吗?”他的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