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是胆子大,他是对您宝贝孙女儿有意思才冒死上去的好不好?”
时光问言一顿,默不作声搀扶老人进屋坐在软椅上,用自买的吸氧机给她吸氧。
“月月怎么突然不说话了?”阿婆笑问。
“好好吸您的痒吧。”
她看向在窗户下埋头编东西的另一个老人,问:“阿公,在编什么呢?”
阿公今天带了助听器,能听见她说话。他从中山服的兜里掏了掏,摊开的手掌让她看。
那是一枚铜钱和一颗打磨过的狼牙。
时光怔住,听见他说:“跟你脚上的是一对儿,放了好多年。等阿公编好,就给你。”
黑色的绳,年代久远的铜钱,和当年欲把阿公当食物却被他反杀的狼王的牙。
“我已经有一串了,给我干什么?”她说。
阿公笑笑:“我给你,你给你将来的阿郎。你们一人一串,和和美美,幸福一生。”
“……”
时光思绪万千,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对上阿婆期盼的眼,她终是挪过去,像小时候一样将头靠在她膝上,喃喃道:
“婆婆,如果有个人,他曾对我说过最伤人的话,我该原谅他吗?”
阿婆轻轻摸着她的头,说:“从我这个年纪来看问题的话,活到这把岁数,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但你这个年龄就不一样了,你有你的原则,和你的骄傲。对吗?”
时光点点头。
“既然你心里有主意,那你问我做什么呢?”老人垂眸看她。
时光扬眸对上她苍老却又如明镜般的眸,那是一双历经百年人世的慧眼,仿佛能洞悉一切。
她说:“月月,人这一生最难走的两条路,一条是脚下的路,一条是心里的路。脚下的路旁人可以帮助可以提点。但是心里的路,得看你自己。”
“你这么问,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你回来这一年,就没忘记过他,婆婆说的对吗?”
阿婆的话响在耳边,震耳欲聋。连早就不问世事的老人都能看破一切,她却自欺欺人,以为用沉默就能掩盖心底的波涛汹涌。
时光两只眼亮晶晶的,一眨不眨,问:“嫁给阿公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阿婆笑笑,想了想说:“什么是夫妻?少时夫妻老来伴,生同衾,死同穴。两个人如果能做到这样的话,就对得起曾经为他或者为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做的选择。这辈子,你阿公爱我护我,他做到了,所以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少时夫妻老来伴,生同衾,死同穴。
听见这句话,时光脑中第一闪现的是叶慎独那张脸和那双深沉专注的眼。
她感觉鼻子酸酸的,用脸颊蹭了蹭老人的手,下结论道:“叶慎独说,想正式来拜访您跟阿公,你们……会欢迎他来吗?”
阿婆听了两眼放光,“真的?他要来提亲?”
时光点点头:“嗯,他是这样跟我说的。”
老人激动落泪:“让他快来。”
时光:“……阿婆,你这样显得就跟我嫁不出去似的,您孙女儿是愁嫁的人吗?”
老人擦擦眼角,看向远处,说:“我的月月不是愁嫁的人。但阿公阿婆时日无多,怕……”
时光连忙打断:“乱说,你们身体好得很,长命百岁都不止。”
阿婆坦然自若,笑笑不说话。
.
晚上,时光给叶慎独发了段寻常的,也不太寻常的话。
――我阿公阿婆说,欢迎你来家里做客。
普普通通,却代表着几千年的嫁娶礼仪。
叶慎独没给她打电话,但她看见至少有十分钟的时间,他们的微信对话框一直是“对方正在输入”。
可最后,他只发过来个“好”,“好”字后面加感叹号。
她没追问他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那晚没有下雨,屋里也没有漏雨,但时光翻去复来没睡着,一直在想,如果他明天来,她要穿什么衣裳。
那是个寻常的日子,寻常到连周末周日都不是。
时光如往常一样起床,洗漱,穿衣,化妆,打开网站回客户信息,处理销售单,该发货发货,该同意退款申请就同意退款申请。
一阵忙活,快到吃饭时间时,她下楼去厨房帮舅妈端菜,然后一家人围着饭桌和和气气吃过早饭。
中午,时光把新进回来的布匹拿到院子里晒,看见阿公在窗前晒太阳,阿婆则在另一边逗猫。
老人今天穿了套新衣裳,从头到脚都是新的。
时光眼前一亮,还有些诧异。
没过多久,阿婆突然放开怀里的猫,站起来,走到阿公身边去。
那几步路,她走得很快,很快,一点都不蹒跚,好似返老还童。
时光脑子里闪过什么,顿时愕然,如被雷点击中,立在原地,紧张过度,声带好似被人捏住,喊都喊不出来。
因为她看见,阿婆坐在阿公旁边,将头靠在他肩上,然后……就不动了。
阿公感知到什么,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喊了两声她的乳名。
可是,人已经没有反应了。
世界一片寂静,一霎之间,时光的眼泪像水,哗哗直留,连空气都在悲鸣。
“阿……阿婆………阿…婆……婆婆……”
没人应,她的呼吸仿佛也跟着断了。
舅妈说,阿婆是修了福报,所以走得很安详。而且,她有预感自己会走,没有打扰任何人,穿上新衣裳,在最后一刻,奔到她爱了一辈子也爱了她一辈子的男人身边,在他怀里安息。
时光哭了整整大半日,从来没流过这么多眼泪。
这些时日阿婆身体情况下滑得厉害,不光是她,家里人都很警醒。
她知道人老了迟早有一天要面对死亡,晚辈也要面对他们的离去,可真到了这一刻,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听见时间嗷嗷痛哭的声音是在下午。
姑娘在楼下哭得撕心裂肺,她则在房间里哭得静默无声。
房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时光以为是舅妈,没想到,竟是叶慎独。
他穿了身简单的纯黑衣,视线定在她哭肿的眼上。
时光没过去,是他走过来的。他为她擦去泪水,沉默着将她抱在怀中,手掌托住她后脖颈,不停地安抚。
“我……我,没有阿婆了。”时光的声音在他胸膛上颤抖得经不起一点风吹。
男人抱她更紧,沙哑道:“她在的,她会换个地方一直守护着你。”
都是这么说,可时光知道,不会了。
叶慎独抱了她很久,直到她停止哭泣,他才放开她去打热水,然后耐心地用热毛巾给她捂眼睛,一遍又一遍。
等楼下帮忙的邻居和亲戚们做好晚饭,他又端来饭菜,递到她跟前。
时光摇头,表示根本吃不进去。
他用勺子舀了小口,哄道:“吃一点点。”
她目不转睛望着他,张嘴,吃了一点点。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她再开口,声音哑到几乎没有。
叶慎独冲窗外扬扬下巴。
她顺着视线看去,远处平地上停了架直升机,这时候,夕阳西下,小孩儿们正围着那稀奇货转圈圈。
他算是低调,豪车无数,飞机好几架,但其实只用过两次直升机。
第一次,是在川西,时光高反,遇见堵车,他从上海调直升机过去。
第二次,是天今天,她阿婆与世长辞,他再次动用直升机,只为早点来到她身旁。
“谢,谢谢。”时光愣愣道。
叶慎独直勾勾望着她,目色沉了几分:“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两个字。”
她抿嘴,眼泪落下来。
.
接受了这个事实,当晚,时光去堂屋磕头,听见亲戚邻居们议论:
“那个就是月月的男朋友吗?”
“听说是的,这伙子可会为人处世了。不仅人来,还用直升机运了烟酒和各类食材,好多啊,光下东西都下了一个多小时。”
“确实很懂事,人一大城市的公子哥,也不嫌脏乱,一来就跟着忙前忙后,把所有事张罗得谨谨有条,月月好福气啊。”
“挺好,她阿婆在天有灵,应该会很欣慰。”
时光听在耳里,怕阿公受不了打击,便回屋看他去了。走时,她特地拉上了叶慎独。
两人守到半夜,老人说想喝粥,让他们去端碗白粥给他。
时光没敢去,知会叶慎独去。
阿公看着她,笑了笑:“怎么,怕我殉情?”
她红着眼,没说话。
老人开导道:“放心,阿公不会,我都这把年纪了,一切早就看淡。”
时光给他带上助听器,问:“阿公还记得跟阿婆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老人沉默许久,说:“记得。那天是个冬天,很冷。寨子里有人结婚,我去做客,她也在。晚上我们一堆年轻人围着火炉烤火吹牛,后来,玩耍的人都走光了,就剩我跟你阿婆。那一晚,我们谁都没跟谁讲话,却围火堆坐了一夜,直到柴火熄灭,也没谁离开,更不觉得冷。”
“后来呢?”
“后来,她给我做了对鞋垫,藏在门口的竹林里。让人传话,叫我去拿。”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上门提亲了,但家里穷,拿不出聘礼,她父母不同意。”
“于是?”
“于是我就去很远的地方做工,攒了钱,回来娶她。”
“就娶到了?”
“娶到了。苗人纯粹,他父母是想看我的态度和决心,并非要多有钱。”
是的,苗人很纯粹,看的是人心。
说到这里,叶慎独端来了粥,时光要喂,阿公不让,自己抬着碗一鼓作气吃完。
他把递碗给时光,让她去放。
知道他是想故意支开自己,时光没多问,照做。
拿着碗出门,她却没走远,靠着,仰头看天。
片刻,她听见老人说:“月月自由孤苦,不轻易相信人,性格也冷。但她是个好姑娘,一但认定谁,就是死心眼的那种。阿公没别的要求,你要对她好,无底线地好。”
时光转眸,看见男人蹲在床前,郑重地点头,没有豪言壮志,没有花言巧语,只说:“她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会对她好,也只会对她一个人好。”
我会对她好,也只会对她一个人好。
时光抬头望月,月亮也望着她,无比澄净。
有句话说得好――落日归山海,山海藏深意,深意总迟解,将爱却晚秋。
.
阿公是在睡梦中走的,走得无比安详,享年九十五。
这次时光没有哭。
她知道,她守不住他。
生,老,病,死,自然而然。
阿婆不在那一刻,他就已经心死。他们相伴相惜相伴相依七十多年,他怎么可能让她一人离去。
就像《人生海海》里的上校,也差不多活了一个世纪,最后寿终正寝,他的妻子在几天后的夜里随他而去一样。
阿公阿婆没办法同生,却在同一天离开人世,这或许,是为了下一辈子能够同生,然后再继续相爱一生。
时光是没哭,但是晕过去了。
至此,世上最疼爱她的两个人相继离世;至此,长路漫漫,再无一处地方可供她治愈疗伤。
往后冗长一生,她再踏进这栋老房,再不会有那样两个杵着拐棍等她的身影。
世事无常,人这一生,总在不停地以各种方式跟不同的人告别。
但有一点时光非常笃定,阿公阿婆走得很安详,此生无憾。
爱是什么?
时光认为,爱是一种勇气,一种穿透生死的勇气。
更是一场豪赌。
阿婆赌赢了,时芬赌输了。
.
事情全部处理完的几天后,人们发现时光和她的越野车都不在了。
叶慎独惊慌失措,到处找。
这时,时间给了他两样东西,一串黑线穿的铜钱狼牙,以及一封信,她说是时光让转交给他的。
那挂饰的线很新,不是她的那条,但跟她那条一模一样。
信签纸上说:“独哥,我出去散散心。过些时日,如果你还爱我,咱俩就把这缘续起来吧。”
寥寥数语,叶慎独仿佛看见了她写信时的模样,叼着烟,看似漫不经心,却将所有痛苦情绪都在藏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底。
“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她也没跟我说。”时间说。
将那张纸规规正正折好,叶慎独望着远山,双眸漆黑,语气绵长:“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还剩一个肥章就正文完结啦。
第76章 尾声
时光驾车从成都赶到康定时, 这座“情歌溜溜”的浪漫小城刚下过一场秋雨。
记忆里,她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顺着依旧湍急的折多河岸一路前行,她没做停留, 横穿康定市,直奔新都桥。
越野车在318国道上狂奔,这又是场她一个人的旅行。
不知道叶慎独看见她留下字据会是什么反应。但她需要这样一场旅行,静静的, 不被打扰。
与上次不同的是,那次是她对自己的放逐和驱赶,为的是赎罪。
而今,那些残缺早在不知不觉间被磨平填补,她出来,就是散心, 只是散心。
赶在太阳沉山之前, 时光在新都桥出去十多公里的山顶上,站在曾跟叶慎独闲聊的地方,拍下最美的光影。
当夜, 她去了上次住过的那家民宿。
登记时, 老板娘问:“美女, 你以前是不是来过我家?”
接过房卡,时光应道:“两年前来过。”
“对对对, 当时好像还有个帅哥跟你一起。”
“……是。”
“是吧?我还问你那样帅的人是怎么骗到手的, 你告诉我说,白嫖。”
“……”时光笑而不语,转身走了。
快要上楼时, 听见院里有车进来。
老板娘迎出去, 指导游客泊车。
时光回眸, 大致攘搜郏那是辆改装过的黑色越野,很酷,一看价格就不菲。
第二天时光起床收整好,刚下楼便看见那辆越野车离开,她留心看了眼,牌照是“浙”开头。
原来是辆浙江车。
在民宿吃过早点,时光驾车前往下一站。
从新都桥出去没多远就到了塔公寺,别称一见如意解脱寺。
两年前她跟叶慎独来这里,只在门口默默晒了会太阳,不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