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而后看着老将军的眼睛道,“这件事,先且不说我到底有没有煽动,将军是看着公爷长大的,您觉得他是耳根子软的人么?”
霍将军语塞,其实他也不相信,仅凭一个女子几句话就能让谢衍放弃修兵书,可今日见了这姑娘,他心里一跳,脑中突然就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影响谢衍的决定,一定是眼前这姑娘。
故而他今日对她严厉了些,因他一直觉得,谢衍的能力应该用在家国大事上,而不是拘泥于那些缠不完绕不开的儿女情长。
他拍桌子警告,“你和谢衍已经和离,没有资格再去管他的私事了,知道不?如果再让我听说你和他纠缠不清,本将军直接绑了你信不信!”
“霍将军。”曲筝眼圈憋的通红,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和离后这段时间挤压的情绪汹涌至胸口,她撑着眼眶不让眼泪掉下来,喉头却止不住哽住,“您说这话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清楚,到底是谁在纠缠?”
老将军一愣,继而瞪眼,“难不成是谢衍纠缠你?”
他嚯的一声站起身,洪声道,“这绝不可能,你这小姑娘...”话未说完,只听重兵把手的门哐啷一声被打开,谢衍站在门外,他两三步走到曲筝跟前,看着她小兔子般红彤彤的眼睛,心里揪起,一把抓住她发抖的双手,转身将她紧紧护到背后。
曲筝心里抗拒极了,手腕用力很想挣脱,却被男人骨节有力的十指紧紧锁住。
谢衍面朝霍将军,颔首,声音恭敬,“师公不要为难她,她没有错,那个不愿放手的人是我。”
霍将军惊目,眼球几乎凸出来,“也就是说,你真的为了她,先祖黄帝传下来的兵书都不修了?”
谢衍垂睫,“是,我已经决定不再修兵书。”
霍将军厉目,唰的一声,拔出腰间的剑,雪亮的剑尖直指谢衍的胸口,一字一句从牙缝挤出,“你再说一遍!”
谢衍紧了紧握住曲筝的手,目光缓缓垂落,只是语气却坚毅,“启禀师公,我决定不修兵书了。”
嘶啦——锋利的剑刃割裂织物,顶着谢衍衣内的皮肉,霍将军目眦,“先祖皇帝当年横戈跃马、槊血满袖打下北鄢万里江山,他毕生的经验都在这本兵书里,它和传国玉玺一样是北鄢的立国之本,你现在有机会却不复原它,你对得起你冤死的父母么?你对得起这么多年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你,等着你重振朝野的十万王军么?”
霍将军的话如黄钟雷鸣,震的曲筝耳膜嗡响,两军叫阵从无败绩的老将军,发起怒来,有掀翻屋顶的气势。
随霍将军跟进来的将士,俱都冷汗涔涔,屏息,低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衍始终抬头,眼睛直视着老将军如炬的怒目,朝前挺直了胸膛。
一股血腥在空气中散开,剑刃抹上一层鲜红。
霍将军眼神陡然一颤,看着血渍沿着剑尖从谢衍的衣服里流出来,他重重的呼了一口气,执剑的手却没有一毫放松。
谢衍身子本就高大,此刻挺的笔直,像山顶上苍翠的劲松,傲然耸立,不屈不折。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股不卑不亢的坚定,“师公,您在北鄢辅佐三帝,又同母亲并肩击退了藩国大大小小的侵袭,应该比谁都明白,先祖皇帝个人固然用兵如神,留下来的兵书却不适合后人完全照猫画虎,正如您说的,它和传国玉玺一样,对北鄢将士来说,更多的是一种信念意义。”
霍将军音量稍稍降低,可依然威慑全场,“信念又如何,将士们抛家弃子,在边关浴血奋战,靠着信念才能坚持下去。”
血不断的从谢衍胸前的衣袍洇出,在剑刃上凝成血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曲筝心跟着一跳,目光落在地板上的那滴血上,看着它一点一点渗进木板的纹理。
耳边又传来谢衍穿透有力的声音,“师公说的没错,皇权稳固,这本兵书于王师,有锦上添花之功效,但如今陛下昏聩,皇室后继无人,单靠一本兵书,作用微乎其微,更有甚者,届时各方势力为了得到它,还不知会掀起什么样的血雨腥风。”
这十年谢衍之所以没有让陆秋云修兵书的原因就在这里,彼时他不过是一个落魄公爷,根本没有能力保住兵书。
霍将军气势微收,他虽然知道谢衍的话也在理,但在心里藏了十年的念头,哪是一两句话就能打消的,他问,“你想过长公主没有?先祖皇帝的遗物传到她手里被毁,你叫后人怎么看她?”
谢衍面色微恸,声音变得低沉,“母亲生前就把名声的重要程度排到最末,更何况身后,再者,她既然去边关前嘱咐我宁肯把书毁掉也不能落到别人手中,应是预见到乱世中这本书的危害。”
霍将军闻言,沉默几许,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谢衍,眼周遍布皱褶,眼神却依旧清明、犀利,“飞卿啊飞卿,你分析的头头是道,理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可是你扪心自问,放弃修兵书这件事,你做的真就问心无愧么?”
霍将军目光穿过他的肩膀,看着被他严严实实护在身后的女子,余怒未消,“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
曲筝余光看到谢衍宽阔的肩膀猛然一颤,明显感到他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微微发抖,方才他周身散发的浩然之气也瞬荡然无存,头垂了下来。
半晌,他才沉沉一声,“...不敢。”
霍将军手里的剑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他无声的闭上眼睛,趔趄了一步,颓然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声音沧桑终于像个古稀老人,“当年你和秋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为了一无挂碍的替父母报仇,和她说断就断,一坚持就是十年,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被情所困,堪担大任,如今看来,是我想当然了。”
谢衍仍垂着头,目光沉沉砸在地上,声音恭敬,却没有一丝愧色,“师公放心,父母的冤屈我没有忘记,所有参与到当年那件事中的人,一个跑不了,都要付出代价。”
霍老将军面色稍霁,声音缓和,“我在边关听说了,我给你的那份名单,你已几乎将他们全部抓进诏狱,只剩最后两根硬骨头,扳倒他们涉及到江山社稷,的确不能操之过急。”
谢衍松了曲筝的手,单膝跪在地上,恳切道,“师公为了查清当年父母在边关的真实情况,十年未回京,才有了那份名单,师公的大恩,我永生难报。”
霍老将军赶紧走到他跟前,扶他起身,看着他胸前洇湿的血迹,眉心一痛,“我生在王师帐内,长在军营,比谁都希望这支王者之师长盛不衰,长公主和谢将军一心为国,忠心耿耿,却蒙受不白之冤,到现在还尸骨无存,不知寒了多少将士的心,我老糊涂了,一心指望那本兵书恢复军心,现在细细想来,也是愚不可及,你说的对,一本兵书根本救不了北鄢,失去的军心,得靠行动拿回来。”
谢衍对着他深深一揖,“老将军为北鄢鞠躬尽瘁,令人敬佩,剩下的事,交给我。”
霍老将军点头,“交给你北鄢才有希望。”
而后他目光看着谢衍的伤口,担心道,“叫军医来替你包扎一下。”
谢衍摇头,“不用麻烦,已经不流血了。”
老将军出生入死之人,也没把这点伤放在心上,道,“既然你自己的事能自己解决,我就撤了。”
说着,冲屋里自己的人一挥手,“咱们走。”
谢衍行礼恭送。
霍将军往前走了两步,顿步,又转过身,目光朝曲筝淡淡一瞥,而后看着谢衍,面露担忧道,“你接下来要走的路无比凶险,而你显然既控制不住又掩饰不了自己的感情,在军中,这可是大忌,等同于把自己的软肋完全暴露在对手面前。”
谢衍垂下长睫,向来漆黑冷淡的长眸难得一见多了温情,“师公不必再劝,我尝试多次,在这件事上——”他余光朝身后瞥了瞥,认认真真的道,“我确实的无能为力。”
老将军扭头走了。
带人走出曲家海鲜楼,霍将军回望了一眼,目光逐渐多了几许温柔,除了为父母伸冤,他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霍将军原本以为待他功成名就,那个陪在他身边人是陆秋云,可惜她不配。
他叫来文情,问,“除了你们望北书斋的人,还有谁知道荣在堂的事。”
文情犹豫一瞬,慌忙道,“除了曲大小姐、陆姑娘,就没别人了。”
霍老将军翻身上门,对随身的副官道,“去靖远侯府。”
文情目光一悚。
霍将军的人撤走后,酒楼的门从里面严严闭着,绣杏和文情守在门厅的位置,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冒然敲门。
偶有客人要进来吃饭,绣杏索性把“今日打烊”的牌子挂在门外,而后踏踏实实的坐在条凳上等小姐出来。
文情却坐立难安,走来走去晃的绣杏心烦。
正当她要发火的时候,文情突然掀帘跑了出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绣杏一脸莫名其妙。
当文情赶到靖远侯府的时候,陆秋云已经坐上了去乡下庄子的马车。
文情一勒缰绳,打马紧追而去。
陆秋云刚在家徒四壁的庄子里安顿下来,吱呀一声,那破败不堪的老木门从外面被打开,她面色一白,失声尖叫,“是谁?”
文情声音颤抖,“陆姑娘,是我。”
陆秋云这才敢转身,眼睛瞪大,“怎么是你?”
文情惶急,“陆家人凭什么把你送到这里?”
陆秋云苦笑,“霍将军可真是长公主留下的一条好狗啊,为了隐瞒谢衍不修兵书的事,竟然把那孩子的存在告诉了大伯,大伯为了侯府的清誉,怎会容我?”
文情拳头捏紧,“霍将军怎知道那孩子?”
陆秋云颓然坐在桌旁,“他在边关十年,有什么风吹草动能瞒得了他,现在孩子也在他手上,荣在堂的事若泄露出去一个字,都由我那可怜的孩儿负责。”
说着掩面哭起来。
文情自小陪着小公爷和陆秋云一起长大,见她如此,怎能不心疼,他面色涨紫,“当初公爷定亲,你实不该那样伤害自己。”
“你怎么会懂我的苦!”陆秋云泪水无声往下流,绝美的容颜看起来有点扭曲,“十年前,他说要弃武从文,为父母报仇,身边不能有一丝杂念,我为是他心中的“杂念”沾沾自喜,十年里从不敢出现在他面前,只能偷偷的,远远的看他一眼。”
“这十年支撑我坚持下来的,是他从未对任何女子多看一眼,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把心中的位置留给了我,直到曲筝的出现,我才知道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
文情蹙眉,“公爷一开始对曲大小姐也是不喜的,之所以成亲是沈老太太一手促成,目的是为了让曲家给她那俩儿子还债。”
陆秋云哈哈笑了,“到底是你高看了沈老太太,还是低看了谢衍?那老太太扣下科考的廪保,就能威胁谢衍?”
她面色突然戚哀,“她们定亲前,我去找过谢衍,告诉他我能说服祖母到陆家提亲,问他愿不愿意娶我,可是他拒绝了。”
文情面色痛苦,“公子那时没有心思娶妻,他虽然没有答应你,也没有答应她,你何必急着糟蹋自己。”
“可是,他也没有拒绝她啊!”陆秋云无力的低吼,“对比一下他在书院如何残忍拒绝那些追求他的贵女,你就知道,当初面对曲筝主动求亲,他不拒绝意味着什么。”
“他喜欢她,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早。”
*
曲家酒楼,人都散去,空荡轩阔的大堂只剩谢衍和曲筝两人。
曲筝垂头看自己的脚尖,还保持着闭耳塞听的状态,方才那场对话在她看来,自己不应该存在。
谢衍目光从老将军离开的方向收回,深色的眸子轻微转了转,回身,长臂一捞,将那还想置身事外的姑娘朝自己怀里带了带。
想近一点跟她表达歉意,“刚才没有吓着你吧?”
曲筝还没反应过来头就靠到了男人胸前,他身子像暖炉,炽热,发烫,胸腔里则能听到噗通噗通的悸动。
曲筝蹙眉,和他的身子一触即离,下意识用手推开他的胸膛,转身就朝门外走,“店里该来客人了。”
“嘶——”身后传来男人压抑的抽气声,曲筝回身,这才发现刚才她的手不偏不倚正好按到他的伤口。
谢衍手捂着胸口,脸色发白,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
曲筝只望了一眼,又转身,想走。
“曲筝筝!”男人一手仍捂胸,另一手拉住了她的腕部,一转身来到她的面前,弯腰,目光找到她的眼睛,紧紧锁住:“我的心意表达的这么明白,难道你还要装不知道,一次次把我推开么?”
作者有话说:后续文的走向,置顶评论已经说的差不多了。
上一世男主醉酒后和女主同房这一段戏挺重要的,必须在重生之前揭露。
下一章主要展开写这件事,应该最多两章就能讲清楚吧,之后...男主就该重生了。
大概就是这样的安排吧,不喜欢看可以等两天直接看重生,我会标题标出来。
么么~~~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枝明、阿福、催更狂魔你怕不怕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酒里有毒◎可能是谢衍拉曲筝的时候,用力过猛,他胸前那坨原本已经干掉的血渍上又渗出鲜红的血液。
曲筝从袖筒摸出一块轻软的绢帕,递过去,“你伤口又流血了。”
她垂着眼,长睫几乎扫着下眼睑,始终不曾抬头回应他的目光。
谢衍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帕子,没接,不顾胸口那点刺刺的疼,背又朝下躬,直到视线和她水齐平,声音带着点郑重其事的端肃:“曲筝筝,你不要再逃避了,我刚才在同你袒露心意。”
曲筝心里一沉,转脸避开他的深幽的眸光,叹道,“我们原本已经各自过上平静的生活,公爷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这句话说得轻飘飘,但落在谢衍心里,就像一块沉甸甸的冷石,坠着他整个人往下跌。
就好像无论他做什么,在她心里都掀不起一丝涟漪。
他默默咽下喉中的苦涩,声音沙哑道,“父母去世后,我习惯了独自的生活,心里无法容纳任何人,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替父母报仇伸冤,而后的漫漫余生,和孤独作伴,可是,自从你毫无防备的闯入我的生活,又狠心离开,我才发现,比起孤独一生,我更愿意你留在身边,如果说这世上,我有什么最后悔的事,那一定是没有早一点看清自己对你的心意。”
“正如你说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而且这错误在我。”他偏过头,再一次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沉沉的;“如果时间可以回到初次见你的梅园,折下梅枝后,我或许会同你打个招呼再走;如果时间可以回到迎亲那天,我会亲自把你从曲府接进家门;如果时间可以回到成亲后的任何一天,我不会再冷漠、抗拒、无言。这样一来,我就能早点发现你对我的重要,而不是把你弄丢了才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