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眉头深皱,懒得和小毛孩一般见识。
萧景行同样也不想看到谢衍那张冷脸,半侧了身子背对着他,神秘兮兮的从袖中掏出一个黑漆的木盒,递给曲筝,“呶,给你的。”
末了还不忘揶揄道,“那些黄白之物就能买到的东西,有什么可稀罕的,还带那么多,吓唬谁没见过世面啊。”
谢衍一怔,这毛小子是在讽刺他?
曲筝没收谢景行的礼物,指了指天边的晚霞,对二人同时道,“天色已晚,二位请带着自己的礼品离开吧,我就不送客了。”
萧景行不由分说打开木盒,急声,“曲姑娘莫急,你先看了我的诚意再拒绝也不迟。”
打开后,只见那盒子里赫然摆着一条由很多尖锐的白骨串成的项链,曲筝忍不住好奇,“这是什么?”
萧景行小心翼翼的将项链拿出来,展示给曲筝看,“我们军中有一个习惯,每次将西戎军打回老家的时候,就会去他们的圣女峰猎一条雪狼祭天,这是我亲手猎的雪狼王的牙齿,自第一次见你到今日正好三十天,所以我挑了三十颗最齐整的牙齿,制成这条项链送给你。”
这条项链和曲筝那些金玉珠宝项链都不同,一颗一颗的狼牙,像饱满而硕大的银瓜子,造型美观又不失粗犷的生命力,很是别致。
她凝目欣赏了几眼,赞道,“是个稀罕物件。”
萧景行慷慨的朝她面前一递,“送你的。”
曲筝含笑摇了摇头,“我不能收。”
话音刚落,他明显感觉谢衍神情一松。
萧景行看她避之不及的样子,轻轻啧了一声,挑眉,“你心里别有负担,我这可不是求亲礼,就是好朋友的一片心意而已。”
曲筝见惯了金玉珠宝,第一次见狼牙项链,心里很是喜欢,既然不是求亲礼,那就没什么可扭捏的,含笑收下,并让绣杏抓了一把带火焰色的海螺珠回赠给萧景行。
无论是稀罕程度还是价值,这些海螺珠都远超狼牙项链,这厢交换,萧景行不亏。
萧景行小心翼翼的把那些海螺珠放好,嘴就没合拢过,“这些珠子还挺漂亮的,谢曲姑娘。”
曲筝淡淡一笑,这才让绣杏送客。
萧景行洒脱的转身就走,谢衍则半晌都不抬脚,看曲筝的眼睛隐隐含着怒气。
曲筝眼也不抬,福身轻道,“公爷慢走。”
谢衍眉眼乌压压的一沉,掂脚走了。
曲筝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转身,才走了两步,就听到绣杏着急的嚷嚷,“使不得,使不得。”
曲筝猛然转身,只见曲府正门被各种各样的礼盒、箱匣堵了个水泄不通,地上还有两只大雁扑棱翅膀。
绣杏见阻止不住,只好飞快的跑到曲筝身边,指着门口那堆东西道,“姑娘,公爷说你收了别人的东西,他的也必须得收。”
曲筝揉了揉额角。
*
翌日,通往勤政殿的宫道上,全是上朝的文武百官,三两成群的朝前走。
隐约中,从后面传来车辕匝地的麟麟声,有人回首,果然见一辆马车由远而近驶来。
皇宫只有皇帝的舆车可以行驶,臣子只能徒步行走,这是谁竟然如此大胆,挑战皇权?年轻的官员挠挠脑袋,想不通。
那批年龄最老的官员却突然反应过来,忍不住驻足等待。
难道说老帝师宫北先生出山了?北鄢自建朝以来被准允皇宫内驾车的臣子只他一人。
马车疾驰而过,风掀起车帘一角,车内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正是宫北先生。
有人惊的合不拢下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宫北先生。
等到上朝的时候,大臣们分列站好,顺安帝刚在龙椅上坐下,就听大殿“咚”的一声脆响。
宫北先生拄着先帝爷亲赐的金龙头拐杖走了进来。
见了龙头拐杖如见先帝爷,在场的人纷纷垂首侍立,以示尊敬。
顺安帝只听说过北鄢曾经有这么一个帝师,和先帝爷感情笃深,在朝廷位置超然,没想到他登基的时候此人杳无音信,如今竟出现在朝堂。
他只好令人搬来一个高背椅放在霍将军的椅子的旁边。
先帝在位时,宫北先生就坐着上朝,谢过圣恩后便坐了下来。
顺安帝也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讨论政事前,先问宫北先生,“不知先生有何赐教?”
宫北先生看了一眼霍将军,开门见山道,“听霍将军说,近年来胡人又开始在西北边关作乱,而王师兵力连年匮乏,如今已经到了征不了兵的局面,长此与往下去,边关危矣。”
霍将军此次回京正为此事,可惜顺安帝对他的话选择充耳不闻。
此刻又听宫北先生提起,眉头禁不住一皱,场下的大臣除了谢衍和萧国舅,皆是胆战心惊。
宫北先生则泰然自若,又道,“陛下可知昔日北鄢的王牌之师,如今为何沦落到人人避之不及?”
顺安帝想都没想,顺着他的话问,“为何?”
宫北先生气息一沉,缓声道,“十年前边关那场大战,长公主和谢将军带领王师所向披靡,眼看着就要胜利了,突然从京来了一支号称平叛的军队,仅凭几封信就认定长公主逆谋造反,直到长公主夫妇以及他们手下最精锐的八千亲兵被就地正法,都没有昭告其中的细节,后来那场战争虽然胜利了,死伤却惨重,朝廷的这些举动寒了人心,谁还敢为朝廷卖命?”
顺安帝脸色发白,目眦着宫北先生,当年边关那件事他下令谁都不准提起,没想到十年之后,又来了个不怕死的。
他是天子,宫北先生资格再高还能越过他不成,如此一想,声音不免就严厉起来,“怎么,先生一出山就要责难整个朝廷么?”
宫北先生起身一揖,声音却更刚烈,“陛下严重了,老朽并非对朝廷不敬,但朝廷是人的朝廷,是人就会犯错,如今要想挽回军心,就应该把当年那笔糊涂账数算明白,所以我提议重审长公主叛国一案。”
顺安帝手一拍龙椅,霍然起身,正要开口,却见霍老将军站起来,跟着宫北先生拱手行揖道,“老臣复议。”
北鄢自建国就有尊长敬师的传统,他们的共同提议,高高在上如顺安帝也不能一口驳回。
他目光突然射向谢衍,一字一顿问,“这些事你提前知道?”
谢衍淡淡压眉,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启禀陛下,他们是臣的父母,臣比谁都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顺安帝颓然坐下。
他以为当年只有八岁的小孩,对父母的事没有那么深刻的爱恨,又见谢衍这些年一直不曾埋怨,对他这个舅舅也未见不满,他戒心稍稍放下,开始重用这个侄子,哪知最后却是这个结果。
底下又陆续有大臣站出来,赞成北宫先生的提议。
顺安帝脸上一会红一会白,最后愤然离朝。
回到后殿,他把触手所及之物全都摔了。
须臾,方公公进来道,“国舅爷在殿外求见。”
顺安帝咬牙,“方才在朝堂他一语不发,现在来做什么?”想了想还是道,“让他进来。”
萧国舅趋步进来后,宫女们正慌慌张张的收拾地面,他径直跪下,磕头道,“陛下,是臣无能,让您在大殿上受屈了。”
顺安帝看了他一眼,避头,冷冷道,“现在你倒是会说,刚才干什么去了?”
萧国舅俯身长拜道,“陛下冤枉,宫北先生和霍将军都是先帝爷的元老功臣,除了谢衍,谁又敢在他们面前插言?”
顺安帝猛捶了一下御桌,愤慨,“难道就只能任他们把刀架都朕脖子上?”
萧国舅见势忙道,“陛下,您可不能心慈手软了,臣前日的建议,您要不再考虑考虑。”
顺安帝沉默,黑豆子般的眼睛闪了闪。
下朝后,谢衍送老师回府,路上宫北先生道,“陛下今日狼狈离去,定然是心中有鬼,重审之事他没那么容易答应,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对于这一点谢衍早就心里有数,胸有成竹道,“既然他不愿意审查十年前的事,那就先审一审户部吧。”
户部掌管财政,比起十年前的事,顺安帝可能更怕查账。
宫北先生点头,“这不失为一个好的激将法。”
说话间,马车在宫府停下,宫北先生之前一直在书院住,十年都没有回来,看着先帝爷御赐的金漆门头,恍若隔世。
谢衍扶着宫北先生进去,道,“我已命人将里面打扫干净,老师放心入住。”
宫北先生点头,谢衍做事他放心,捋捋胡须道,“今日是元宵佳节,你就别陪着我这个糟老头子了,街上一定很热闹,你去吧。”
谢衍告别老师,来到曲府。
刚到门口,就听门童道,“我们大小姐去街上赏花灯了。”
谢衍下意识问,“和谁一起?”
门童回,“和沈公子,还有萧将军。”
谢衍攥拳。
竟然和沈泽、萧景行一起。
*
上京最热闹的春熙街被花灯点缀的,宛若一条银龙。
曲筝和清乐公主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沈泽和萧景行。
原本是清乐邀了曲筝一起赏元宵花灯,沈泽不放心送她,谁知刚出了大门就看到萧景行等在外面,沈泽更不放心,索性也跟着一起游玩。
江南元宵节也有灯会,样式多以花草仙娥为主,上京的则多是惟妙惟肖的动物,其中也不乏一些仙人、阎王、门神之类的。
曲筝看着还怪新鲜的。
一行人走走停停,最后进了醉仙楼,玉娘摇着腰肢过来,“哎呀,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舞台马上就要表演狮子戏月兔了。”
说着将他们带到最佳观看的位置。
元宵灯会是平日宅在后院的女子难得可以出来的日子,醉仙楼大堂女客竟比男客都多,三五成群,嬉笑嗔娇声不绝,好热闹。
曲筝和清乐公主亲近的挨着坐下,沈泽谨遵男女大防,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下,萧景行则抱剑倚在曲筝旁边的梁柱上。
顷时,舞台上响起紧密的鼓点声,两只狮子张牙舞爪的上了台,与此同时一个琉璃罩花灯从天徐徐降落,那琉璃罩是透明的,里面一只雪绒绒的月兔。
曲筝忍不住道了声,“好别致的琉璃灯。”
萧景行闻言,偏头问了句,“你喜欢这个?”
两只狮子正奋力跃起抢琉璃灯,曲筝看得专注,神思不属的对他“嗯”了一声。
萧景行眼睛一亮。
一路上,他想找机会送她一盏花灯,无奈这姑娘太博爱,什么样子的都喜欢,挑不出最爱的那一个,到最后还空着手。
片刻之后,小二端来茶水,曲筝正打算请萧景行过来饮一杯,转头,却见梁柱边已空无一人。
不知道他跑去哪里。
就在这时,大堂内突然一片哗然,曲筝抬头,这才看到舞台侧面又跃出一只狮子,原本的双狮戏月兔变成了三狮,且这第三只狮子体格健硕,动作敏捷,瞬间把另外两只比成了软绵绵的花猫。
多了一只狮子的加入瞬间加强了舞台的可看性,观众中响起阵阵叫好声。
这只狮子陪着另外两只狮子戏耍半晌,猛然腾空一跃,将那盏原本吊在半空的琉璃灯一口咬下。
观众沸腾了,纷纷朝台上丢掷鲜花、彩带,那狮子非但不避,迎着漫天的彩带从舞台上跳了下来。
在人们的喝彩声中几步跃到曲筝面前的桌子上,把那盏琉璃灯送到她的面前。
曲筝面上一惊,正犹疑间,只见对方一把掀下狮子头,露出萧景行那张俊毅的脸,不同于京中公子哥的白皙矜贵,他的皮肤带着被风沙磨砺过的紧实。
“拿住。”他把琉璃灯又朝曲筝面前送了送。
曲筝这才抿嘴一笑,眼睛自然而然弯成月牙,她伸手,轻轻的从萧景行手里接过花灯。
灯离了手,萧景行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那抹笑意实在太美,他被晃了眼。
“傻了?”
萧景行脑袋上吃了一记爆栗,瞬间回神,怒目看着清乐公主,“你打我作甚?”
清乐公主收手坐了回去,冷嘲,“你毁了人家的舞台还不赶紧去解释,在这充什么呆雁?”
萧景行才想起这茬,转身去找掌柜。
曲筝望着他着急忙慌的背影,眉眼忍不住又是一弯,低下头,隔着琉璃罩用手指轻轻点里面的小兔子。
清乐公主却靠过来,轻轻碰碰她的胳膊,用手指向门口的方向,“你看。”
曲筝顺着看过去,只见谢衍不知何时站在醉仙楼门口,手里提着一盏桃花灯。
看他那表情,应该来一会了,也目睹了刚才的一切。
曲筝视线刚撞进他的黑沉的眸子,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就见他把那盏桃花灯往身边的椅背上随意一挂,转身离开。
显然是生气了。
清乐公主不屑一顾的“嘁”了一声,对曲筝道,“京中都在传,这位谢公爷要重新求娶你了,没想到就这点战斗力?”
一个萧景行他就怕了?
清乐公主摇摇头。
曲筝转回身子,也微微诧异谢衍一言不发,掉头就走的行为。
或许他的所谓重新求娶,不过是被萧景行直白的行为刺激,一时的冲动罢了。
如今这般,是回过神来,打算及时止损吧。
这样最好。
*
元宵佳节是上京城一年一次的不夜天,好看好玩的实在太多,曲筝和大家分开的时候,已经接近子时。
夜色太晚,她婉拒公主和萧景行送她一程的好意,由沈泽和吴常陪同回府。
到了正门,曲筝下车,沈泽打马跟上来。
吴常道,“沈公子把马交给我吧。”
沈泽见他还牵着曲筝的马车,怕他疏忽了自己的爱马,道,“没关系,我同你走一趟马棚。”
两人说着朝能走马的角门走去。
织桃扶着曲筝朝府里走,穿过晦暗的正门,面前突然亮如白昼,曲宅正院的那颗大榕树下,挂着一盏又一盏的兔子灯,憨态可掬,玉雪可爱。
曲筝和织桃懵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是不是你想要的?”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曲筝转身,看到不远处谢衍负手而立,目光炯亮的看着她。
曲筝心里一颤,他竟然还记得。
谢衍自然记得,上一世的元宵佳节,也是他们同房的第二夜,他刚走进听雪堂,就见院子里摆满了白色的兔子灯,她正挨个往里面塞蜡烛。
看见他,她忙放下手里的活计,雀跃着奔过来,仰着小脑袋看他,声音甜腻带着一点撒娇,“等我燃了蜡烛,公爷亲手替我把这些兔子灯挂到树上好不好?”
他看着满地的兔子灯,头皮微微发麻,蹙眉道,“挂这么多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