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
翌日,谢衍虽迟迟未出现,户部却翻了天,一大早御史台的人就奉辅国公的令,搬走了所有的账册,一众人等都原地待命,等候提审。
顺安帝得到消息后想插手,无奈御史台证据确凿,近半年来户部开支和往年同期相比出入甚大,已经到了非审不可的地步了。
其实户部那点事朝中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涉及陛下没人敢置喙罢了,有那耿直的想弹劾,也撼不动户部这座大山,只有此次辅国公谢衍亲自出手,才得以进行。
这边顺安帝晌午刚在勤政殿大发雷霆,午后谢衍去补奏折的时候,他却心平气和,脸上甚至还能挤出笑来,仿佛完全不介意谢衍的先斩后奏。
谢衍觉察到顺安帝的反常,眸光凝了凝。
顺安帝请谢衍坐下,给他介绍下首坐着的白须老人,“这位是静虚山凌霄道人,道法甚高,专门下山助朕炼丹的。”
谢衍礼节性的拱手行礼。
凌霄道人却热情的走到他的跟前,一伸手道,“久仰辅国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器宇不凡,不知老道可有幸为谢大人看个手相。”
谢衍以前根本不信什么怪神乱力之说,可自从他重生以后,对这些东西也没那么抗拒。
他很有修养的展开手掌,递了过去。
凌霄道人一手拖着他的手掌,另一只手自然而然的沿着他的掌纹向腕部比划,半晌才松开道,“谢大人果然有福之相,此生必是人上之人,富贵荣华不缺,只是这情路坎坷,需多费些心思。”
谢衍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表情的恭维一句,“谢道长提点。”
谢衍递了奏折,没多停留就离开勤政殿,走出不远他总觉得这道士透出出一股子邪气,吩咐胡叔,“去查一查。”
勤政殿内,看着谢衍的身影完全消失,顺安帝迫不及待的问凌霄道人,“道长可看清楚他的脉象了?”
凌霄道人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颇得意道,“禀陛下,看清楚了。”
这时萧国舅从背后的屏风转出来,急声,“那么道长就别卖关子了,请速速道来。”
凌霄道人噗通一声跪下,冲顺安帝道,“贫道给陛下道喜了,此人正是百年难遇的真龙天脉,用他的骨血制成仙丹,服下后必能千秋万岁,不老不死。”
顺安帝惊的从龙椅上跳起来,“此话当真。”
凌霄道人对天发誓,“千真万确。”
萧国舅欢喜的忍不住搓搓手,和凌霄道人跪在一起道,“此乃天佑北鄢,陛下若能长生不老,也就不必烦恼子嗣问题,陛下可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顺安帝沉默,萧国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要他斩杀谢衍,可是那毕竟是大长公主的儿子,他下不了手。
当年是长姐排除异己,将他从卖苦力的泥腿子一举推上皇位,他怎能不心怀感激。
后来知道她身上流动着真龙血脉,他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才对她动了杀机。
长姐死后,他十年都不敢面对谢衍,后来也是见萧家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而这个外甥又越来越出挑,凭自己的力量走到他的面前,他才重用了谢衍。
如今,他不想再对不起长姐一次,面色犹豫的问道,“取他的血炼制仙丹不是就够了,不一定非要他的性命。”
萧国舅面色一边,目眦道,“陛下可要三思啊,这天脉对皇位有很大的威胁。”
顺安帝面有难色,半晌才道,“若是圈禁了他,令他永生不能回京呢?”
萧国舅可没顺安帝这么乐观,他知道以宫北先生和霍将军为主的长公主旧部,已经围绕在谢衍身边重新联合起来,这股力量足以颠覆朝堂。
但他怕自己再劝引陛下怀疑自己,给凌霄道人使了个眼色。
凌霄道人会意,忙接话道,“陛下宅心仁厚,是社稷之福,但是以贫道看来,单单取血不足以制成长生不老的丹药。”
顺安帝眼睛一瞪,问,“为何?”
凌霄道人回道,“贫道刚才摸谢大人脉搏的时候,发现他的脉象很弱,应该是在轮回转世的过程中受过重创,只留着细细一脉,转到这一世弥补缺憾,这么弱的天脉,若想有长生之效,非但要用尽其血,还要砸骨取髓才够用。”
顺安帝吓的跌坐回龙椅上,喃喃,“怎么会这样。”
凌霄道人继续道,“陛下方才可见他后脑有白发,真龙之脉上承于天,若是强脉,百年之身都不会见一根白发,而他细若游丝的脉搏,能续多久的命都未为可知。”
顺安帝举棋不定,索性对萧国舅道,“你来安排吧。”
萧国舅和凌霄道人对了个眼神,恭声领命道,“三日之后是犬子弱冠礼,届时倒是个好机会。”
顺安帝闭目,算是默认。
*
谢衍从皇宫出来,直接回了公主府。
听文童说那姑娘还没醒,唇角忍不住勾了勾,拎了一个茶壶和茶碗上楼。
上到三楼,见床帘已经撩开,曲筝正坐在床上对着窗户怔愣。
他将茶壶茶碗放到桌上,倒了一碗,端着走过来问,“在想什么?”
曲筝不知谢衍何时进来的,先是唬了一跳,而后面露不解道,“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
男人胸腔一震,清浅的笑声从喉头溢出,抬睫觑了她一眼,“现在是午后。”
午后!
曲筝眼中的神情瞬息万变,她竟然在谢衍的床上睡到了午后?
她昨晚原本只打算眯一会,等恢复体力后,趁着天未亮再悄无声息的回府,这...估计阖府都知道她昨夜夜不归宿了吧。
她一向不是贪睡之人,昨天怎么就...谢衍见她眉头拧成一团,满脸困惑,耐心的同她解释,“昨夜药劲发作消耗你许多元神,再加上...”他话说一半突然感到那小姑娘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改了口,“再加上元宵灯会你走了很多的路,体力亏损大,这才一睡不起。”
曲筝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肚里,昨夜发生的事她不想再提一个字,已强行将那段记忆抹去。
所以也不准谢衍提。
谢衍似乎也心领神会,没有再说这茬,将手里端着的茶碗递了过去。
等曲筝浅饮了一口,他又将茶碗接回,放在床头几上,而后看着她一头黑绸般的长发慵懒凌乱的披散着,随手从袖中抽出一根藕荷色的发带,沉声,“把头发挽起来。”
曲筝看那发带有点眼熟,接过来,拿在手里端详。
“发带是你的,你同我提和离那日落在书房了。”谢衍声音微微发苦。
曲筝这才想起,那日从望北书斋回来,怎么都找不到这条藕荷色发带,原来是拉在他那里了。
只是为何他随意就从袖中掏了出来?难道他一直带在身上?
她边胡思乱想,边把手背到脑后绑发,无奈她力气还没完全恢复,做起来有点吃力。
谢衍轻轻啧了一声,单膝跪上床,宽阔的身躯压过来,想从她手中接过发带。
曲筝下意识避开他的手,攥紧那根发带,眼里带着警惕,“我自己来。”
谢衍手顿在空中,半晌才收回。
他一瞬恍惚,就好像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他们之间又隔着无法跨越的裂痕。
他慢慢收回膝盖,退回床边,等她松松的绾了个发髻,才收拾好失落的心情,又温声问,“需要现在换上你自己的衣服么?”
曲筝点点头,感觉不对又问,“我的衣服?哪来的?”
谢衍转身取来放衣服的托盘,道,“昨夜吴常看见我带你走,跟了来,我想着新买的衣服穿着不舒服,就让他回府帮你取了下过水的衣服来。”
曲筝心里微微惊诧他竟连这种小事都想到了,接过托盘,轻轻的道了一声,“谢谢公爷费心。”
谢衍心里稍得几许安慰,看了她一眼,才退出来帮她拉上床帐。
曲筝换好衣服,谢衍正靠在楼梯边等她,见她来了,也没说话,转身走在她前面。
下到一楼曲筝就看到绣杏在等她,而沈泽和吴常则站在外面。
她原本以为自己做好了被误解的心里准备,只是当她看到绣杏那瞪的铜铃般的眼睛时,心里不免小小的瑟缩了一下,头自然而然就低了下去。
绣杏眼睛倏而瞪的更圆。
照理说,这已不是小姐第一次在文星阁留宿,绣杏对这件事倒没有多少震惊。
她震惊的是小姐的状态,小姐方才从楼梯上缓缓而下的时候,整个人粉面含春,颜色如新,想初绽的花蕾。
她总觉得小姐这次在文星阁留宿,和上一次不一样。
难道说她和公爷...?
打住打住,她拼命阻止自己乱想。
一瞬的不安过后,曲筝就恢复了镇静,她昨夜突然在府里消失,必然会引起惊动,府里人肯定要打听她的下落。
曲府关心她安危的几乎算是她最亲的人,就算让他们知道自己在谢衍这里住了一夜也无妨。
思及此,她抬起头,面色平静的从谢衍身后走出来。
“小姐。”绣杏这才敢迎上去。
沈泽听到动静,猛然回头,几步走到她的身边,急声问,“阿筝,你没事吧?”
曲筝看着绣杏和沈泽熬红的双眼,心里一阵泛酸,看这样子,这一天一夜她睡了多久,他们就睁着眼担忧了多久。
“你们不用担心,我没事。”她拍了拍沈泽的肩膀,又搂了搂绣杏,亲昵道,“我现在就跟你们回府。”
谢衍站在他们身后,像个局外人。
如果说下楼之前他只是梦醒后的淡淡失落,现在则是整个人沉到水中,她到底是和他生疏了,遇到难处能给她安慰的再也不是他。
即便昨夜的私密事,他们也算得上“坦诚相对”,但清醒之后,她的感激也是客气的,疏离的。
曲筝刚跨过文星阁的门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身,看到谢衍微低了头,五官依旧没什么表情,气场却沉沉郁郁的。
她忽而对自己差点不告而别心生一丝抱歉。
她转过身,认认真真的朝他一福,告辞,“公爷,我先回府了。”
谢衍抬睫,黑寂的眸子闪了闪,嗓音微沉,“好。”
第66章
◎还有呢,我还干了哪些混账事?◎曲筝回到曲府就收到萧景行送过来的请帖,三日之后是他的弱冠礼,萧国舅包下整座同福楼,请了大半个京城的贵人来庆贺。
萧景行怕她不来,特意亲手写了请帖给她。
曲筝看这样子,难以推辞,提笔写了回帖,她刚交代完吴常把回帖送去萧府,沈泽敲门走了进来。
曲筝见他仿佛有话要说,斟了一杯茶,请他坐下,温温一笑道,“年里年外铺子都是表哥在操持,辛苦了。”
“都是自家的事,阿筝不必客气。”沈泽缓缓饮了一口茶水,黑眸定了定,才终于下了决心似的问,“阿筝之前说回江南的事,可还作数。”
她说过,等曲家的铺子能挣银子就当做投名状送给顺安帝,他们则退出京城。
曲筝没想到沈泽突然提这件事,怔了怔才道,“当然算数,表哥为何问这个?”
沈泽沉默。
他没办法把自己心里的阴暗说出来。
自曲筝和离后,他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颇费了些心思说服曲老爷让他留下来,想着趁长辈不在身边的这段时间,或许能和曲筝培养感情,回到江南未必不能在曲老爷面前博个姑爷。
谁知,前有谢衍不肯放手,后来又冒出个小将军紧追不舍,他无论身份地位都无法与之抗衡。
而曲筝虽然努力要和谢衍划清界限,却又有太多的事情和他牵扯不断,那个萧将军,风华正少,意气风发,曲筝和他接触的久了,难免不被他吸引。
沈泽自己,只能在铺子上帮曲筝出点力,其他方面,甚至连说话的份都没有。
他恨透了这权势大于一切的京城,想尽快带着曲筝离开这里,仿佛再等下去,他将永远失去她。
可是,他在曲家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喜恶,面对曲筝的询问,他只能讪讪一笑,“不知老爷和夫人在江南过的如何,想他们了。”
曲筝也想父母,想回江南,闻言,垂睫道,“表哥放心,陛下那边,一有机会,我就会按计划行事的。”
见她回江南的想法没有动摇,沈泽这才放心。
只要回到江南,这边的人她渐渐都会忘记的。
*
文星阁,胡叔查清楚了凌霄道人的来历,跟谢衍报告,“凌霄道人在静虚山修道,在观中他辈分颇高,道法也精,可惜他的师父因妖言惑众被治罪,致使他这一门无缘观主之位,他为此耿耿于怀,这才下山谋出路。”
胡叔转脸看着谢衍问道,“公爷可知他师父说了什么被治罪?”
谢衍眸光一动,“难道和母亲有关?”
胡叔点头,“当年正是他的师父说长公主身上流着真龙天脉,会成为一代女帝,陛下虽然惩罚了他,却也相信了他的话,如此才有了边关那件事。”
谢衍面色阴冷,双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原来他就是那恶道士的徒弟,看来他也没什么长进,用的还是他师父那一套。”
谢衍想起白日在勤政殿,凌霄道人以看手相为由,有意无意触碰他的手腕,定是在摸脉。
估计等他走后,在顺安帝面前编造他也有真龙天脉的谎言,让陛下对他有防备之心。
就像当年离间陛下和母亲一样。
他目如寒潭,声音森凉,“那么这次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胡叔提醒,“此人心里积怨已久,必然比他师父更恶毒,如今又和萧国舅沆瀣一气,公爷万要小心。”
谢衍看了一眼桌上萧景行加冠礼的请帖,目光深凝,“萧景行是萧家次子,为何加冠礼比嫡子都隆重,听说陛下当日也会到场。”
谢衍本打算礼到人不到,听说顺安帝都亲自去,他也只能亲自走一趟。
胡叔回道,“我在查凌霄道人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个加冠礼,派人查了,并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倒是查到萧将军打算在加冠礼那天求陛下给他赐婚。”
以萧家的声望和萧景行那张脸,在京城哪家的女子娶不得,要动用到赐婚只能是他求而不得的女子。
谢衍眉心蹙起,“难道他想求曲筝?”
*
第二日,京城的太阳很暖,最后一点冬雪也融化了,雪水汇成小溪从大街小巷潺潺流过。
聚在茶楼酒肆的人都在谈论一件事:谢大人又带着媒婆去曲府求亲了。
“这谢大人两日前刚去提过亲,这么快又去,也不给女方喘口气的时间。”
“谁说不是呢,而且这曲家大小姐原本就是他的妻子,不过就是拿乔拿乔,他还怕人跑了不成。”
“那可说不定,想当初这婚可是女方非离不可,谢公爷若不拿出诚意,人家还真不一定肯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