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瑛柳憋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还嘴。
她虽然是姐姐,却是庶女,二妹是侯府嫡女,她不敢公然顶撞,只能恨恨的低下了头。
忽而听到丽贵妃问了曲筝一句,“谢大人的画她们见得少,稀罕的很,你总没少见吧?”
曲筝垂睫,“我这也是第一次见。”上一世见过一回,这一世确实没见过。
闻言,冯瑛柳猛然抬头,拖着调子故意冲二妹道,“旧情复燃?他们哪来的旧情?”
二妹讪讪横了她一眼。
*
曲筝从锦幛出来,就看到河对岸投壶的清乐公主,她沿桥过去,才发现萧景行也在。
萧景行看见曲筝,扔下手里的箭矢就迎了过来,清乐一愣,停下了手中投壶的动作。
“曲姑娘。”萧景行停在曲筝面前,看着她的目光热切,仿佛胸中积聚了千言万语要和她说。
曲筝盈盈冲他点了点头,面色恬静,“见过萧将军。”
萧景行刚欲说什么,清乐公主已经冲曲筝招手,“阿筝,快来陪我投壶?”
曲筝如临大赦,忙走了过去,接过清乐公主递过来的一根箭矢。
她虽然也玩过投壶,却技术不精,陪清乐公主玩了几把就站在旁边当起了鼓掌的观众。
清乐见她不喜玩投壶,提议去不远处的山丘上放纸鸢。
今日有风,空中已经飞起了不少纸鸢,曲筝在江南时也喜欢玩,欣然同意。
只是她第一次参加京城的上巳节,不知道要自己带纸鸢。
见清乐公主那只硕大的蝴蝶飞上天,她羡慕不已,让绣杏去折几根柳枝做框架,自己则走到吟诗作画的摊子前,朝那里的老学究们借了几张白宣。
道谢后刚要离开,萧景行走过来,不解的问,“你要白宣做什么?”
曲筝道,“做纸鸢。”
萧景行撇撇嘴,抬臂将她手里的宣纸抽出来,扔回桌案上,朗声道,“白纸扎的纸鸢看着多不吉利,你在这等着,我这就快马到坊间把京城最好看的纸鸢给你买了来。”
曲筝张口刚欲说不用,身后一道沉金碎玉的声音在她之前开了口,“萧将军不必费那力气。”
曲筝转身,见谢衍不知何时站在桌案后,说话间从毛笔架上拈下一支细峰毛笔,慢条斯理的在砚台中沾了沾。
萧景行蹙眉,声音带着愠怒,“不然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周围方才还在畅意抒情的老学究顿时屏气凝神,感受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谢衍却泰然自若,待毛笔沾满了墨汁,拿过被萧景行扔回来的宣纸,手腕一转,在上面挥毫泼墨。
片刻之后,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跃然纸上,凌风而立的姿势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天空。
在场的人都瞪大了眼,仿佛不敢相信眼前这活了一样的仙鹤是在顷刻之间完成的。
谢衍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修长的五指拿起画纸,递给曲筝,“这个拿去扎纸鸢。”
扎纸鸢!
此话如水滴入油锅,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这幅画不管放在哪里都是上乘之作,再加上谢衍的声望,出手便值千金。
扎纸鸢岂不是暴殄天物!
曲筝看着那振翅欲飞的仙鹤,也不忍如此浪费,没有接画,而是轻声道,“谢公爷厚意,但这幅画用来做纸鸢,属实不妥。”
萧景行瞬间从失意中恢复了神采,瞥目一笑,对曲筝道,“等着,还是我进城给你买个正经的,你是想要蜜蜂还是蝴蝶?”
谢衍眉心一皱,还没等曲筝回萧景行的话,顺手端起桌上的一碟浆糊,径直绕过桌案,朝绣杏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对曲筝道,“走,我们去那边扎纸鸢。”
说完,就自作主张的走在前头。
曲筝虽然觉得谢衍此举未免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但也想尽快离开此处,因为那些老学究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红颜祸水”的愤慨,让她很不自在。
曲筝跟过去的时候,刚想出口再劝劝谢衍,却见那幅画背后已经涂满了浆糊,绣杏已经用柳枝制好了骨架,正比划着朝上面粘。
曲筝忍不住惋惜一声,“浪费了。”
春风拂来,她一身轻纱软绢曳曳飘动,如春日里最好看的那副仕女图。
谢衍转到她的面前,高大的脊背微弓,对上她的眼睛,声音温润如这河中的三月春水,“只要你能用上,再好的东西都不算浪费。”
曲筝长睫轻轻一颤,娇眼慢慢收回和他对视的目光。
等到曲筝的纸鸢飞上天空的时候,众人纷纷举目望去,那黑白色调的仙鹤在一众花红柳绿的纸鸢中,本就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又听说那仙鹤是谢衍亲手画的,无不啧啧称奇,艳羡非常。
冯家二妹轻轻走过冯瑛柳身边,仿佛只是随口一说,“这还叫没有旧情?”
冯瑛柳却只顾仰面看着那直冲云端的仙鹤愣神。
曲筝本就喜欢放纸鸢,手扯着细细的引线,让那活了般的仙鹤在自己手中翩然翱翔,脚下踱着细碎的步子,唇角止不住上弯,眼睛也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状。
谢衍站在她的身后,目光落在她翩跹的身影上,移不开。
正在这时,丽贵妃身边的一个宫女笑盈盈的走过来,对曲筝道,“贵妃娘娘的画舫布置好了,邀曲姑娘过去说话。”
曲筝脚步猛顿,笑意僵在脸上,余光下意识朝不远处的谢衍看了一下。
那宫女见她无动于衷,不禁纳闷,小声提醒,“曲姑娘方才不是说有话同娘娘讲?”
曲筝闻言,心在腔子里狂跳了一跳,胡乱的回了句,“请贵妃稍等片刻,我这就过去。”
宫女含笑应了声,转身离开。
曲筝不知为何,心里微微发虚,手里的引线松了都不知道,那仙鹤没了控制,随风向远处飞去。
谢衍正疑目看向魂不守舍的曲筝,没有发现纸鸢失控,倒是绣杏先喊出了声,“姑娘,仙鹤飞走了。”
曲筝瞬间回神,忙抓紧手里最后一截线头,无奈高空风大,她只能小跑着去追,前面刚好是一个陡坡,她被引线拖拽着往下冲。
“筝筝,放手!”谢衍发现不对劲,提脚朝曲筝追去,可惜还是慢了一步,眼看着她滚下山坡。
他目中一悚,脚下像生了火,山上放纸鸢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见谢公爷的身影消失在陡坡之下。
幸好春天的草甸柔软,曲筝在山坡上打了几个滚,身体突然被一条遒劲的长臂凌空捞起。
她惶然抬眼,就看到谢衍紧抿的唇线和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英俊容颜。
谢衍方才脚下的速度太快,抱起曲筝后,又朝山下急跨了几步,才堪堪刹住脚。
两人停下后,曲筝才发现他眼睛红的吓人,黑色的瞳孔像两枚燃烧的碳火。
“有没有哪里感觉疼?”男人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胸口剧烈起伏,沙哑的声音满是关切。
曲筝缓缓落了长睫,轻声,“没有。”
谢衍舒了一口气,轻轻的把她放在旁边的岩石上坐下,却又不放心似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检查。
曲筝不自然的缩了缩手。
谢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手拉出来,见那截断了的纸鸢引线还缠在她的手掌,勒出了一条血痕。
他刚松懈的下颚线再度收紧,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将绕在她手掌的线头取下,而后才抬起狭长的凤眼,声音心疼中又带着责备,“我刚才叫你放开,为何不听?”
曲筝低眸,像做错事的孩子,声音小小的,“我不想纸鸢飞走。”
谢衍眸光战栗了一下,那向来疏冷的英俊面容一瞬间变得柔软,声音亦是,“曲筝筝,除了白鹤,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我都会画,来日方长,我一一都画了给你做纸鸢,那只白鹤飞了也罢。”
他这句话很长,曲筝却仿佛只听到“来日方长”这四个字。
心里止不住紧了紧。
作者有话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2232420、阿福、小大的一只碗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男人宽厚的胸膛将她视线堵得密不透风◎翌日,望北书斋前院,一张宽大的桌案立在中间,桌上散落着几张未画完的手稿,院子两边的木架上晾着几只飞鸟纸鸢。
谢衍坐在屋子里看书,偶然瞥到那几只纸鸢,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须臾,院子里出现一个人影,是文童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拿纸鸢的小厮。
谢衍凝眉。
文童对上公爷疑惑的目光,膝下忍不住一软,慌忙跑过来,隔着窗子禀告道,“公爷,您让我一早送去曲府的这些纸鸢,被退回来了。”
谢衍沉声,“为什么?”
文童挠挠后脑勺,“曲姑娘说,这些纸鸢她以后都用不上了。”
谢衍眉皱的更深,上京这才早春,放纸鸢的时间还长,怎么就用不上了?
他本想多问两句,突然看见霍将军和宫北先生一起从门外走来。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是,否则这两个人不会同时出现,谢衍起身,迎了出去。
宫北先生一脸肃穆,见到谢衍后第一句话是,“我们进去说。”
进到书房坐下,宫北先生和霍将军眼神都很凝重,霍将军先道,“陛下改口了。”
谢衍疑目,“重审母亲和父亲的事?”
霍将军点头,“那日从军营离开时,陛下承诺重审当年的案子,回宫后也确实下令御史台找出十年前边关的所有战事纪录,又让兵部提交当年所有涉事将士的名单,谁知今日我去提交名单的时候,被御书房的公公暗示名单不需要了,我随即问了御史台,得知那边的任务也停滞了。”
宫北先生补充,“非但如此,顺安帝今日还又请回了逍遥道人,炼丹房重新烧起来了。”
谢衍面色微沉,问,“老师可知陛下突然改口的原因?”
宫北先生和霍将军对视一眼,才缓缓道,“他现在手里有源源不断的现金流,再也不必受制于户部的辖制。”
“源源不断的现金流?”谢衍不明白,“哪里来的?”
宫北先生看了一眼谢衍,才道,“曲家今日把京城所有置业都上缴了顺安帝,那些酒楼、布庄、银楼每日的进帐,足够炼丹炉烧好大一阵子了。”
谢衍面色僵住,不敢置信般,“她这是为何?”
和离后,曲筝把所有精力都用在这些营生上,尤其是海鲜楼,他亲眼看到她劳心劳力的付出。
她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变成整日拨算盘珠子的女东家,倾注了无数财力和心血,到头来只是为别人做嫁衣裳?
他不相信。
再者她根本没有必要讨好顺安帝,只要踏踏实实的待在京城,顺安帝非但不会动曲家,还要保护她在京的安全。
思及此,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眸中的疑色由浓转淡,眉峰却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宫北先生知道他自己想通了,点头道,“作为交换,陛下恩准曲家撤出京城。”
谢衍瞳孔涣散了一瞬,重新聚合后,眸子仿佛暗寂的大海,表面平静,内里却不知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宫北先生和霍将军清楚那姑娘在他心里的位置,都没再开口,凝神静坐,等着他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文童端着沏好的茶进来,双脚却在门口突然顿住,屋子里静悄悄的,虽然没人说话,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却令他却了步。
公爷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情绪,可颈下绷的棱角分明的锁骨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文童知道,那是他内心压抑到极致的展现。
文童的心忍不住揪起,公爷昨日从行宫的春日宴归来,难得在脸上看到了笑意,连夜兴冲冲画了几幅花草虫鱼,今日赶早又请了京城扎纸鸢最好的工匠,制了几只纸鸢,送去曲府。
虽说后来曲姑娘没收那些纸鸢,公爷也只是不解,并未太过悲恸。
此刻却又是受了什么打击?
文童只顾着心里替公爷难受,不小心失了手,托盘一倾,茶碗咔吱碰撞,打破了室内凝滞的空气。
宫北先生和霍将军同时望了过来,谢衍则长睫一动,默默掐了掐眉心。
文童无意间引起这么大动静,肩膀一缩,受惊的鹌鹑般晃了晃身子,佝偻着背,硬着头皮将茶碗端了进来。
大家收回视线,倒也没人怪他。
一向大嗓门的霍老将军用生平最低的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抄了曲家的码头?。”
曲家做的大多是江南的生意,所有的货物往来皆靠江上的那条航线,若码头被抄,京中商铺和海鲜楼的优势荡然无存,每日进项自然无法满足顺安帝炼丹所需的银子。
顺安帝没了外面的银子,只能乖乖听话。
谢衍默然静坐,正午的阳光刺眼,大喇喇的通过窗棂照的整间屋子亮堂堂,只有他所在的那一片阴暗、沉郁。
半晌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道,“这件事...可否容我再缓缓?”
他心乱,脑子也乱,一时还做不了决定。
霍将军爽朗的道了一声“好”,宫北先生亦对着谢衍点了点头。
凭借对谢衍的了解,他们一直相信,他会在正确的时间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无需给他太多的压力。
送霍将军和宫北先生离开后,谢衍回到院中,看着挂在木架上的纸鸢,苦涩的笑了。
怪不得她说,这些纸鸢用不上了。
原来是因为她可以离开京城了。
昨日上巳节,她在他面前虚与委蛇,转身就上了丽贵妃的画舫,谈的就是这件事吧。
亏他还以为她给自己开了一条门缝,自作多情的忙碌了一宿。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独角戏。
谢衍抬腿,一脚踩在那些散落在地,还未完成的画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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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陛下恩准曲家撤回江南,曲老爷立刻派家里最大的那艘画舫来京接曲筝。
京城曲府仿佛过节了般,到处喜气洋洋。
沈泽负责将铺子交接给顺安帝派来的管事公公,曲筝则让绣杏大大小小准备了半屋子的礼品,登门和京中的相识一一道别。
她先去宫里给丽贵妃请了安,又去看清乐公主,接着拜访了蒋夫人等几位御史夫人,最后连醉仙楼的玉娘都见了。
大家自然是舍不得曲筝离开的,尤其是清乐公主,听到这件事后都急哭了,可是却也理解她的选择。
谁不想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尤其曲筝还是一个和离后的女子,更需要亲人的关怀。
曲筝送出去一堆礼物,又收回来一堆,回府将这些礼品安置好后,她想了想,叫来吴常,问道,“他...最近住在哪里?”
她知道吴常一直和谢衍走的密切。
吴常怔了一下,才答,“最近公爷都住在镇国公府。”